玄时舒顿了顿, 低声道:“是啊。”
他的面前这一次放着象棋的棋盘, 但他显然没有下棋的意思。棋盘上仅仅只有对擂的一红、一黑两“将帅”,显然并非真正的棋局。
“但我所误食的相冲之物是需要配制的毒物,极为罕见。阿雅尔一直住在临仙山,受天师庇佑, 本不该跟我食用相似的毒物才对。”玄时舒眉头微蹙,在楚汉两边的将帅棋旁, 各摆上一个“士”棋。
“需要配制的毒物?”苏令德一点就通,震惊地道:“换而言之, 这临仙山府恐怕另有隐情,那这天师——”
苏令德心下一沉。他们千里迢迢来找天师,却在这个时候陡然发现天师可能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 天师或许不仅不能救玄时舒的命,更有可能是他们的敌人?!
玄时舒在红棋方摆上一个“车”字:“四年前,天师声名鹊起。三年前,我慕名偷偷溜去支叶城,不过未曾见到天师。但是,我的病,是三年前从支叶城回应天城时才加重的。”
苏令德听罢,用力地咬了一下唇:“管这天师是人是鬼,要紧的是临仙山上的药池和药田。他要是不行,我们就就广招神医。反正我们就在这儿住定了,靠着药池和药田,总能找到一条生路来。”
玄时舒没想到她不仅立刻联想到了眼前的危机,居然还能在这巨大的危机面前说出这样不服输的话来。他不由莞尔,在黑棋这一面,多加了一个“炮”字棋。
苏令德看了眼玄时舒面前这古怪的棋盘,又紧张起来:“那这样的话,阿雅尔祖父的偷药之罪恐怕另有隐情,今日码头上叫破阿雅尔名字的纤夫就危险了!”
苏令德说罢,立刻把白芷叫了进来:“白芷,你着人去好好查查支叶城有没有好的宅院,让掌柜的以我爹的名义买下来。”
白芷心领神会:“王妃放心,侯爷心疼王妃,一定给您在支叶城买了宅子。您跟侯爷久不能相见,既然侯爷买了宅子,那总是要住进去,以表深思的。婢子这就去好好地理一理常明带来的房契地契。”
苏令德满意地点头:“快去吧。”
玄时舒听她们主仆二人你来我往地定下了此事,唇角一勾,在黑棋这一面,放下两个马前卒:“不用找,就在放着房契那个箱子的第一张,就有支叶城的宅门。”
苏令德惊讶地看着玄时舒:“诶?”
苏令德也不过惊讶这一句,马上就信了玄时舒的话,催促白芷道:“那你现在就大张旗鼓地去把它找出来,我们这就搬去爹爹买下的宅院。搬嫁妆的人手不够,总不好老是麻烦曹家。而且山匪横行,嫁妆得搬快点。你让赵叔去码头上请人,我看今日站出来扶阿雅尔的那个纤夫就不错。”
白芷领命,立刻就下去办。
没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了白芷兴奋的声音:“王妃,侯爷给您在支叶城的春叶巷买了一座五进院的大宅!”
苏令德惊愕地看向玄时舒,她可没想到居然是五进院这么大的院子,这找起来可要费不少功夫。
玄时舒一笑,在黑棋一面摆上一个“车”字棋:“你去看了会更喜欢。”
嚯。
苏令德立刻正襟危坐,露出灿烂的笑容来:“呀,爹爹当真疼我~”
她的小尾音一颤,玄时舒听来只觉可爱,眼底也染上了笑意。只是腥甜的感觉不断地往他喉咙口涌,玄时舒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压下口中的腥甜。
苏令德跟白芷配合无间地演完一出戏,转头看向玄时舒,眉眼里藏着小小的得意:“我们今天就住到自己家去。”
玄时舒双手藏于袖中,紧紧地握着轮椅的扶手,闻言缓声一笑:“好啊。咳咳……你去……告诉宁儿吧。”
苏令德深看了他一眼:“也是,宁儿现在估计在阿雅尔的房中,我先去把他带出来,他一定很高兴。”
苏令德风风火火地起身,推门而出。
当阳光被合上的门扉挡在门外,玄时舒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帕子捂着嘴唇,猛地咳嗽起来。
猩红的血立刻染红了素白的帕子。虫蚁啃噬的痛和痒,一并在他的上半身游走,那常人难以忍耐的痛楚,让他本该没有知觉的腿,都产生了颤抖的错觉。
“王爷。”川柏在苏令德走后马上就进了房间,他单膝跪下,极担忧地看着玄时舒。
玄时舒摇了摇头。
川柏明白,这是要他等到苏令德走得足够远,远到不会知道这里的动静,才能去找相太医。
可玄时舒如今承受的痛苦,就连川柏这个旁观者,都看得手攥成拳,青筋暴起。
他还要等多久——
这个念头刚刚在川柏心中产生,门就被倏地推开。
苏令德就站在门口。
“你……”玄时舒蓦地抬头,可他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苏令德向他奔来。
相太医就紧跟在她的身后,眉峰紧蹙地给玄时舒喂了几颗药。
苏令德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握着他的手腕。她把弄脏的帕子从玄时舒手中抽出,玄时舒稍稍用力:“别碰。”他声音虚弱,宠溺又无奈:“会弄脏你的手。”
苏令德未语泪先流,她把帕子攥紧在手心:“如果不是我今天觉得不对,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我也真是傻,还以为自己傻乐呵,你也当真就会舒服。”苏令德紧咬着唇,声音哽咽。
相太医眼眶也红了,他低着头褪下玄时舒的上衣,替玄时舒施针。
这是苏令德第一次看见玄时舒的身体,他的身体苍白又清瘦,只是依旧笔挺得像一棵雪松,迎着怒吼的风雪,萧然而立。
玄时舒浅笑着安慰她:“看到你,我确实舒服很多。”
“胡说!”苏令德哑声道:“你肯定一直都在忍着,怪不得我们搬出船厢你也没关系。”
玄时舒轻喘了两声,一笑又一叹:“原来王妃这么介意,看来是我做错了,合该求着王妃留在我的船厢才是。”
“你哪里做错了,你分明算得清清楚楚!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允许侍卫让我未经通报就进你的房间。”苏令德咬着牙,想骂他却又心疼得厉害。
她话音方落,外面的侍卫就迟疑地通禀道:“曹、曹大少爷求见。”
苏令德声音扬高,外头的人也听得见。这侍卫显然是听出了苏令德的不满,所以说话声都有几分结巴。
苏令德气得厉害,她知道侍卫禀报之时,通常求见的人都在远处,当即便甩袖道:“左一个曹大哥,右一个曹大少爷,说明白,到底是谁这个时候来求见。”
玄时舒和曹峻都叫曹岭“大哥”,但众人称呼曹峻,却又称“曹大少爷”。苏令德早就觉得古怪,只是心知家家都有隐情,便也不问。
玄时舒知道她生气,无奈地道:“曹大哥是曹郡尉的义子,众人一般以官职称呼他,唤他曹官长。称曹大少爷时,还是叫的阿峻。”他放软了声音:“我没事,令令……”他想哄她,便下意识地唤出了亲昵的称呼。
“谁叫你解释了?说这么多话干什么!”苏令德瞪他一眼:“叫令令也不管用。你快给我好好休息,谁来都不许见!”
苏令德气呼呼地推门而出,果断地留给玄时舒一个透着杀气的背影。
*
苏令德在见到曹峻之前,先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
曹峻一见她,匆匆行礼,急道:“可是府里招待不周?王妃怎么突然想搬出曹府呢?”
“多谢曹大少爷惦念,曹家的安置无一处不妥当熨帖。”苏令德刚刚还气得很,现在已经神色如常。
“只是我的使女理家父送来的嫁妆时,发现家父替我在支叶城购置了别院。我思念家父,所以想住进家父替我安置的别院里。”苏令德解释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眼眶这时还红通通的,显然是哭过了,配上这番话,显然是一幅久别思乡的模样。
曹峻叹了口气,温和地道:“只是怕时间仓促,你们会住得不舒服。”
苏令德哪里还想在曹家待。她只要一想到玄时舒病重,还要在这种前狼后虎的环境下提心吊胆,她的心就如针扎一般疼。
然而,苏令德还没来得及婉拒,曹岭就大踏步走了过来。
曹岭身高和曹峻相仿,但是曹岭比曹峻壮硕不少。他一走来,就如一座铁塔堵在了苏令德的身前。而曹岭远不如曹峻温和,他黑着脸问道:“王妃何必这么急?竟连赏脸住几天都不肯?”
他字句如刀,仿若擦燃了火药的引子,空气中顷刻间弥漫起了硝烟的味道。
第42章 去留 “我再不来,怕你焦头烂额,又要……
苏令德脸色一沉:“曹官长此话何意?本宫想住哪儿, 岂容旁人置喙!”
“只怕王爷和王妃人手不够,连搬嫁妆都还需另聘纤夫,更难护卫宅子安全。”曹岭皱着眉头。今日几件事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令曹岭十分不爽。
苏令德“啧”了一声, 似笑非笑地看着曹岭:“曹官长的意思,难道是说, 要是本宫搬出曹家的宅子, 曹家就不会管王府的安危了?”
苏令德不等曹岭开口,继续拧眉逼问:“曹官长,你如此威胁本宫,这就是曹家的待客之道?”
“你!”曹岭气结,一甩袖道:“王爷既在,为王府安危计。王府诸事,我还是问王爷去吧。”
“曹大哥,实在抱歉。”玄时舒的声音无奈地在苏令德身后响起:“实是我把人宠坏了, 只能随她去了。”
苏令德转身, 立刻走到他身边去:“你才刚吐了血,这时候来干什么?你喝过药了吗?”
“我再不来,怕你焦头烂额,又要哭。”玄时舒微微一笑, 语调促狭。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悄悄地磨了磨牙, 没有说话。
曹岭本来对玄时舒这样惧内的反应很是不满,但他一听到玄时舒“刚吐了血”, 心下一惊,立刻拱手道:“王爷快回去休息,家父已经给天师去信, 想必不日就能请天师来为王爷诊治。在这期间,还请王爷安心住下。”
苏令德皱着眉头,对玄时舒嘟囔道:“我不安心。”
玄时舒一叹:“多谢曹大哥好意,但是我这王妃……”玄时舒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亲昵地对曹岭道:“还是顺着她的心意吧,我也好安生地喝完药。”
玄时舒这话,明着是无奈苏令德的娇蛮,但其中维护与关爱之意,就是傻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曹岭眉头一锁:“这——”
“大哥。”曹峻上前一步,拦了一把曹岭,摇了摇头。曹岭握紧拳头砸了下去,没说话,给曹峻让开了位置。
曹峻才对苏令德和玄时舒拱手道:“原本是该从王妃的意思。”
“只是王妃从未来过支叶城,不知支叶城随处可见各种毒物,像是毒虫、毒蛇、以至于花花草草,都可能致命。”曹峻耐心地解释道:“曹家虽能派护卫巡逻护王府周全,但像这些吃食上的讲究,却鞭长莫及。”
“这也是希望你们能留在这儿的缘故。”曹峻多少知道苏令德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并没有想着要强迫她接受他们的安排:“王妃思念父亲,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小王子还小,还望王妃以府中人安危为上。”
嚯。
苏令德心里对曹峻叹为观止。
她之所以跟曹岭对着干,当然不是因为她气昏了头。而是因为他们已经决定要搬出曹家,就必然要有一个人当“恶人”。
玄时舒是曹家的故旧,他来当自然不合适,也不合逻辑,会引起曹家的警惕。
苏令德怀疑天师有异,曹家是支叶城的地头蛇,她当然不可能天真地觉得曹家和天师毫无关系。她甚至怀疑,没准方郡守、曹郡尉和天师三者沆瀣一气。
他们要先调查天师,而住在曹家宅院里,哪怕曹家不太可能会主动害他们,但曹家只要把握他们的动静,把他们引向错误的方向,就等同于无形地困住了他们,能生生把玄时舒的身体拖垮。
而苏令德在楼船上就跟曹峻生过嫌隙,在码头又跟曹岭起过冲突。唯有苏令德,适合做这个“胡搅蛮缠”的人。
虽然玄时舒不来,她一个人也能把这出戏演下去。只是玄时舒来了,当然一唱一和的效果更好。只是,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曹岭是个自以为是的炮仗,她就算不悦也正常。但曹峻却是彬彬有礼的君子。
玄时舒先开了口:“令令,阿峻说的在理。你若是实在想住进岳父的宅子里,还是要麻烦阿峻找几个熟悉这些毒物的使女和侍从来照顾你们的起居。”
玄时舒又对曹峻十分恳切地打破:“若是阿峻再能举荐几个大夫,那便更好了。”
曹岭还是不满,但曹峻已经应道:“阿舒放心,如果缺人手请尽管提。”
曹岭眸色一暗,不再说话。
*
苏令德和玄时舒都是雷厉风行的人,一把事情敲定,就直接带着人去了苏良侯买的宅子。
曹岭和曹峻护送他们前往新宅,他们兄弟俩骑马并行在玄时舒和苏令德的马车后。
“王爷当真宠她?”曹岭盯着前面的马车,仗着身边都是自己的护卫,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却也很不客气:“还是想借着她的手,摆脱我们?”
曹峻一抿唇,神色复杂:“阿舒当真宠她。阿舒决定来应天城,多半也是因为她。”
曹岭一挑眉,惊讶地道:“竟是因为她?”
曹岭收敛了不满的情绪,透出几分慎重:“那她为什么对我们抱有这么大的敌意?王爷不会也受她影响吗?”
曹峻的视线从马车移开,落到马鬓上:“我们来支叶城的船上,遇到了刺客。刺客朝阿舒泼了‘夕颜’,导致阿舒病重昏迷。我劝她放弃来支叶城,直接回应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