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德当然不可能跟着玄时舒进入应天城,这样风险太大,他们需要在临都县告别。
苏令德抬头看着玄时舒,抿着唇,眼里有泪光。
玄时舒的一下有些手足无措,他收起了调侃的笑,慌忙地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别担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我知道。”苏令德哑声道:“陶实泽失踪,民怨没有一个出气口,陈谅每句话都在暗示皇帝是握着曹为刀这把刀的人。你回应天城,是对天下人的表态。皇帝要是还想要名声,他就会让你活着。”
玄时舒笑着轻叹一声:“你既然都知道……”
苏令德知道这是玄时舒一定要做的事,她抱着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张嘴在他腰上咬了一口:“可万一呢?你这不就是在以命相搏吗?”
龙潭虎穴,哪里是那么好闯的。
玄时舒倒吸了一口冷气,无奈地道:“夫人,我以前还说你像绒绒,想来是错怪了,你不像猫儿,该像只小狗。”
苏令德闷声嘟囔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可不会殉葬,我要带着宁儿到处去好吃好喝好玩。”
玄时舒一笑,他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好。我已经让川柏搜罗了天下好吃、好喝、好玩的去处,在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斟酌,好不好?”
苏令德心中一时大恸。
他也知道,此一去,是步步惊心、命悬一线。
但苏令德却反而推开了玄时舒,她袖手抹去自己方才又新涌出来的眼泪,认真地看着玄时舒道:“你不许就这么打发我。就算是命悬一线……”
她还没有说完,玄时舒便垂眸看着她,亦是郑重地接道:“也要搏一线生机。”
苏令德睁圆了眼睛。
玄时舒俯身亲了亲她软软的唇:“令令,我会为了你,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因为她,他不仅贪恋这人间。
他还想抓住活下去的每一个机会,留在她的身边。
苏令德握着玄时舒的手臂,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她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可此刻的玄时舒,让她心中升腾起强大的信心。她或许仍站在夜海那条飘摇的小舟上,但这一次,船上有玄时舒与她并肩而行。
玄时舒前往皇宫之时,她会联络已经在应天城驻扎的吴五郎,在应天城不断散布陈谅的话。而含沙射影的话本,她也已经写完了第一卷 。她深知,陈谅的话影响力越大,玄时舒也就越安全。
他们,会一起活下去。
玄时舒爱极了她的信任与主动,他的手忍不住落在她的肩头,撇开了她的衣裳——只是,还没等玄时舒能有下一步的动作,门外就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川柏压低声音道:“王爷,贵客求见。”
玄时舒暗骂一声,又重新坐回轮椅上。他遗憾地看着脸红彤彤的苏令德,只能乔装一番,扮作病弱的模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着,前往会客厅。
来人摘下帷帽,露出了玄时舒熟悉的脸来。
玄时舒瞳仁微缩,面色凝肃:“魏姑娘,你所来何事?”
第81章 天道 “上碧落下黄泉,我是最爱你的人……
魏薇池从怀中拿出一本小册来:“我陪着祖母搬至应天城郊的园子里, 在整理庶务时,发现了一本太医的手札。”魏薇池低着头,没有看玄时舒:“事关王爷出生之事, 魏家不敢藏私。”
玄时舒目光如刀地看向魏薇池。
一帘之隔的苏令德亦是惊骇万分, 更觉得魏薇池此举诡异万分。
魏薇池总没有傻到来告诉玄时舒,他是摄政王的儿子吧?
玄时舒重重地咳了两声, 虚弱地道:“原是有关本王出生之事啊……”玄时舒不甚在意地伸手接过册子, 随手放在桌上,微微笑道:“本王不日又会启程,魏姑娘大可等到本王到了应天城再交予本王,不必多跑这一趟。”
玄时舒语调闲散,魏薇池却十分凝重:“我听说了有关王爷出生的些许谣言。但请王爷勿信谣传。”
玄时舒没有说话,只肃然看着她,目光冰冷。
魏薇池感受到这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她身形微僵, 俯身叩首:“这手札里写着, 您是足月而生,与彤史相证。王爷想知道的事,都已经写在这份手札中了。”
苏令德差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苏令德不知道官方所载里玄时舒出生的信息,但是她很清楚, 魏薇池乔装而来,不可能只为了说这么一句话。换而言之, 这句话一定佐证了魏薇池“勿信谣传”的谏言。
玄时舒眸色幽深地看着魏薇池:“魏姑娘,你所求何事?”
魏薇池心底长舒一口气:“我弟弟不慎撞坏了脑袋, 或许终生将形如七岁孩童。小女但求一隅安身,能带着弟弟,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替祖母养老。”
帘后的苏令德微惊。
这手札涉及秘辛,或许就是大长公主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而如今,魏薇池的弟弟成了痴儿,若想留下血脉,恐怕还多有赖魏薇池的照顾。大长公主也不得不依仗魏薇池。从此以后,魏家还得仰赖魏薇池招婿,延续魏家嫡支。
难怪魏薇池拿得出这本手札来。
“魏家的嫡支已不复往昔。”玄时舒缓声道:“你就算不将这手札拿出来,也未必不能得偿所愿。”
魏家的掌舵人魏大老爷早就死了,魏升登和魏开桦两代大长公主唯一的血脉也已经断绝。大长公主属实不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不然也不会让魏家落到如此境地。如今,魏家就连城门校尉的位置,都只能拱手让给曾经的下属。
魏家已无威胁,皇帝就算要赶尽杀绝,应该也不会急于一时。而魏薇池现在这么做,稍有不慎,就会让魏家万劫不复。
玄时舒和苏令德心里既警惕又困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促使魏薇池铤而走险。
魏薇池低眉顺目地道:“顺天应道,如此而已。”
玄时舒重重地咳了两声,苍白而虚弱地道:“顺什么天,应什么道?”他的声调里满满的自嘲。他一个“废人”,哪里值得魏家投诚?
魏薇池却在此时抬起头来:“王爷,你一定会为王妃报仇雪恨的,是吗?”
“不论敌人是谁,你都一定会替王妃报仇的,对吧?”魏薇池又一字一句地强调了一遍。
玄时舒瞳仁微缩。他看得很清楚,魏薇池的眼眶泛红,她的眼底有恨。
“是。”玄时舒正色颔首。
魏薇池再拜,前所未有的坚定:“那就是我的天道。”
魏薇池眼里有恨,可也有烈焰。
那是苏令德种下的火种,如今,灼灼替她而燃。
*
玄时舒握着手中的手札,抬头看着朝他走来的苏令德:“令令……”
苏令德脚步微滞。她从来没见过玄时舒露出这种神色。他的眼睛好像没有焦距,神色怔忡,放空了一切。
“怎么了?”苏令德心下一紧。她不知道这份手札里究竟写了点什么,也不知道玄时舒究竟从中获得了什么信息。
“我一直以为,我是早产,而非足月而生。先前还一直以为是这个原因,才会底子不够好,缠绵病榻。”玄时舒的声音好像能被一阵风吹散:“按我早产所推算,那一月摄政王回京,久住皇宫。”
苏令德睁圆了眼睛:“如果你是足月而生呢?”
玄时舒的目光聚焦到了苏令德身上:“摄政王尚未回京。”
“啪”的一声,是苏令德失手打碎了桌上的杯盏。
“我不明白……”苏令德难以置信地喃喃:“摄政王的书信是真的,母后说你是早产,可这份手札却说你是足月而生……是这手札在骗人吗?”
“手札里说这是他手中还有皇帝出生时的手札,而且他偷拿了母后怀我时贴身佩戴的护身符为证,还有一个死里逃生的稳婆的住所……”玄时舒伸手揽过苏令德。
他抱着她的腰,才好像从云端回到了地上,心中有了踏实的感觉:“令令,我也不明白。”
他的声音也染上了恨意。
他究竟是谁?
如果手札所言为实,那母后又为什么要设下这样的局?
他当年查过自己的身世,也找到过一个当年的医侍。可那个医侍说,他确实是早产。后来,这个医侍就跟当年接生的人一样,陆续失踪或死亡,竟无一人再出现。
更不用说太医署的脉案,一直都指向的是他早产。后来生病,就连相太医一开始都怀疑是他早产之故。
苏令德弯腰,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没关系,不管你是谁的儿子,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你就是你。”
“阿舒。”她轻轻地唤他的小名:“你就是你。”
玄时舒从前就觉得,她唤自己的名字很好听。可那时他不敢听。岁月悠悠过了这么多年,他再一次听到,仿若久旱逢甘霖,令他心跳猛地快了数拍。
苏令德还没回过神来,就被玄时舒忽地拦腰抱起。
“诶??”苏令德茫然无措地环抱着他的脖颈:“避子药伤身呀,避子药伤身!”
她现在可还是“失踪”的涠洲王妃,要是这时候有喜,那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玄时舒将她放到床上,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低声而笑:“令令,令令……”他不厌其烦地唤着她的名字,吻落在她的脖颈,又滑落在她的指尖。
直把苏令德亲得脸都红了,在床上不安地动来动去,玄时舒才抬起头来:“我不仅是我,我还是你的夫君,是我们孩子的爹爹……”
他眸中有星子,熠熠生辉、璀璨缠绵:“上碧落下黄泉,我是最爱你的人。”
*
爱苏令德这件事,让玄时舒获得了太多的力量。以至于他时隔多年再次入宫,看着那巍峨的宫墙,心中竟再也没有曾经的森然冷意和颓然疲惫。
这些高耸的、透着威压的宫墙,也不过就只是一面墙罢了。
然而,饶是玄时舒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看到赵太后时,他的心依然猛地一沉。
赵太后躺在床上,她怔怔地看着他,竟好像没有认出他来:“这是谁呀……”蔡嬷嬷在一旁侍疾,连忙道:“王爷回来了,太后,您还记着吗?您一直念叨着他呢。王爷来看您了。”
“快走!快走!”赵太后忽地发出厉声尖叫,她抄起枕边的物什扔向玄时舒:“舒儿!快走啊!”
那物什扔进玄时舒的怀里,玄时舒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缺了耳朵的虎头娃娃——那是他的虎头娃娃。
玄时舒挪动着轮椅靠到赵太后的床边,把虎头娃娃重新放到她的枕边,又无声地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放进了被子里。
赵太后看看虎头娃娃,将视线移到玄时舒脸上,忽而泪流满面。
第82章 母子 “娘亲应该谢谢她的,你替娘亲谢……
赵太后伸出手, 缓缓地摸上了玄时舒的脸颊。
“舒儿……”赵太后声音微颤,她的声音细如蚊蝇,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才听得见:“对不起, 对不起……”
玄时舒垂眸, 遮掩了自己眸中的情绪:“母后何来对不起儿臣的地方呢?”
赵太后的手垂落,紧抓着玄时舒的袖子:“舒儿,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玄时舒只低声道:“母后, 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
“啪——”
玄时舒话音方落,赵太后就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地打了玄时舒一巴掌:“孽子!”
她的声音尖利,就像夜枭的凄嚎。
玄时舒错愕地看着赵太后,可赵太后就像疯了一般,手边能抓到什么就往他身上扔:“滚出去,你给哀家滚出去!”
蔡嬷嬷唬了一跳, 连忙让宫女一面安抚赵太后, 一面去请太医。她则忧心忡忡地要将玄时舒请出去:“王爷,您还是先出去吧——”
他们退得太急了,以至于一下就撞上了带着膳食而来的孙公公等人。端着菜的宫女手一抖,把半碗菜洒在了地上。
跟着蔡嬷嬷的大宫女追兰眼疾手快, 连忙收拾了洒落在地上的菜,以免玄时舒的轮椅压上去。
孙公公则讶然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孙公公话音方落, 里头又有宫女匆匆奔出来,尴尬而又焦虑地道:“太后口谕——”她低着头, 恨不能把自己缩到地缝里:“让涠洲王即刻启程去感业寺,亲自走感业寺的九十九层石阶。”
伴随着宫女的话,赵太后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来:“感业寺……让佛祖……去去孽障!”
孙公公唬了一跳, 下意识地看向玄时舒的腿:“这……”
玄时舒走不了路,赵太后让他亲自去走九十九层台阶,那是要让玄时舒爬着上感业寺啊。也正是因此,孙公公心知皇帝恐怕不会拒绝赵太后这个无理的要求。所以,他虽然一边打发人去给皇帝报信,但却也没有进一步阻拦的意思。
玄时舒的神色晦暗不明,他深深地看了眼赵太后的起居,撑着川柏的手,从轮椅上直接滑跪在地上。
他给赵太后磕了三个头:“谨遵母后之令。”
赵太后坐在床上,隔着唯一一扇打开的窗户,遥遥地看向玄时舒跪着的身影。她死死地攥着剩下的被褥,让自己的笑声和哭声,比先前更加疯狂。
玄时舒走了,赵太后才终于消停下来,仿佛进入了短暂的安宁。
没过一会儿,追兰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赵太后的床边,微微松开了她合拢的手。
追兰的手心,有一只已经僵死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