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嬷嬷看到这只鸟,脸色惨白如纸——她知道,追兰是悄悄地拿了方才孙公公的人掉在地上的饭菜去喂鸟了。
恐怕孙公公也没有想到,赵太后已经防备他们至此。
赵太后的脸上却毫无意外之色,她看着那扇空无一人的窗户,轻轻地、缓缓地道:“轮到我了。”
*
玄时舒一行人赶到感业寺时,发现感业寺已经被禁卫军控制了起来,他再一次看到在皇宫就跟他分开的孙公公。
孙公公赔笑着走上前来:“王爷,皇上听闻太后的心结,尤为担心。他原本正在召见三公,连忙带着三公也赶来了感业寺。您放心,感业寺里除了主持、僧尼,已经别无闲杂人等。”
玄时舒没有说话,他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九十九级台阶之上。
那一抹明黄色的衣角,正在风中飘摇。
皇帝高高在上俯视着台阶之下的玄时舒,而他的身边,站着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到哪儿的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
“王爷?”孙公公催促道:“可别让皇上等急了。”
玄时舒收回视线,撑着川柏的手站了起来。
他们踏上了第一层台阶。
孙公公眉头一皱:“王爷,太后娘娘的口谕,为表您诚心诚意,还是得您自个儿走上去呀。”
玄时舒扭过头来,看了孙公公一眼,唇边淡淡一勾:“是啊。”
玄时舒松开了川柏的手。川柏急道:“王爷?”
玄时舒一笑:“钟灵毓秀之地,皇恩浩荡之身,本王,总得回馈一二。”
他一展袍袖,身如修竹迎风抖落霜雪。
然后,一步一步,稳健地踏着石阶,向上走。
风萧萧灌满他的袍袖,猎猎如展翅的鹰。他巍峨如青松,挺直着背脊,若高扬的旗。
孙公公“真诚的”目光变得僵硬,他呆若木鸡地看着如履平地的玄时舒,几乎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地“噗通”跪了下来。
他无法控制自己,抖得跟筛子一样,完全不敢去看最高处那位至高无上者的眼睛。
高高在上的人,将手背在身后,在暗处紧紧地扣住了自己的手指。
“王爷能站起来了!?”太尉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惊愕道。他已经是垂垂老矣,对这些暗流涌动的乱象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也正是因此,他才敢在此时说破一件众人都不敢开口的事。
程丞相紧闭着嘴,直直地看着玄时舒。
他比谁都清楚皇帝把他们带来这里的目的。他们如果见证了玄时舒一路爬上感业寺,恐怕他们跟玄时舒之间就会横亘着一条天堑。先皇只有两个子嗣,皇帝要用这种方式,将他们这些老臣,牢牢地捆在自己的身边。
这样的方式让程丞相不耻。皇帝正统之身,焉能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对待自己同母的弟弟?这除了说明皇帝害怕玄时舒,怕到以至于要折辱他,还能作何解释?
但程丞相只能来。
可程丞相也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看到这个少年重新在他面前站起来。
少年变成了青年,依旧挺拔修长,剑眉星目,如松如玉。
他眉宇间曾经游离的风流浪荡气褪得一干二净,向着皇帝行礼之时,君子端方,就像一块璞玉,终于打磨出了古朴沉着的美韵。
皇帝心如针扎,目光如箭:“舒儿将朕瞒得好苦啊。”
玄时舒立刻单膝跪地,声音低落地道:“臣弟是在听闻王妃失踪后,气急攻心,才吐出了体内余毒。激怒之下,拼死一搏——若是可以,臣弟宁愿终生无法走路。”
皇帝瞳孔一缩。
皇帝当然不会轻信玄时舒的话,但是这个解释让他心头稍舒。那封《寻妻书》举世轰动,每一个人都在感慨玄时舒对苏令德的情深似海。皇帝自然也有所耳闻,但在他眼里,这是贪恋儿女情长的软处,是莫大的缺陷。
果然,他瞥眼就看到了御史大夫十分不赞同的神色。
皇帝叹了一口气:“起来吧,这是件好事,你该说与母后听的。”
玄时舒苦笑一声:“母后不愿意见臣弟……”他低落地摇了摇头:“臣弟便在感业寺住着,直到母后回心转意吧。”
*
玄时舒住进了感业寺。
没过两日,赵太后病情好转,又召玄时舒回宫。
这一次,她十分和蔼可亲地看着他笑,像哄一个孩子:“我的舒儿又能走路了,娘亲有一个礼物一直准备好了要送给你。你还记得娘亲送给你的那个玉印吗?你带着它,去临都县的百行钱庄,娘亲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玄时舒不知她意欲何为,但点头应了下来。
他起身要走时,赵太后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袖。她的手落了空。
她恍惚间想起多年前,苏令德刚刚嫁进涠洲王府时,玄时舒也曾有一次入宫告诉她,他希望皇帝替他选一个继子,而他不想活。
那时,她觉得玄时舒就像她抓不住的一抹青烟。她以为,过去了这么久,这抹青烟早就离她而去了。可玄时舒还像那时那样,他脚步微顿,转过身来,又走回了她的床边:“母后?”
赵太后刹那泪流满面。
“德姐儿,她是个好孩子,你要让宁儿供奉她的灵位,让她永生永世享皇室的香火……”赵太后抓住了他的袖子,语无伦次地道:“娘亲应该谢谢她的,你替娘亲谢谢她。”
如果没有苏令德,她不可能再看到一个重新站起来的玄时舒,也不可能意识到,她错得有多离谱。
赵太后松开了手,猛地推了玄时舒一把:“快走吧,去拿娘亲给你的礼物。”
她知道,是时候该放手了。
赵太后就这么呆坐在床上,看着玄时舒一步一步地走远,消失在重叠的宫墙之后。她又等了许久,等到天色昏暗,又等到黎明再起。
她知道,皇帝为了暗中查探她给玄时舒到底留了什么东西,一定会放玄时舒出城。
熹微的晨光照亮了她的眼眸,赵太后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到了梳妆台前。
她声音沉稳而平静:“蔡嬷嬷,去请皇上来。”
第83章 死生 “可你还有我呢。”
皇帝依言而来。
他踏入德懿宫时, 先前在病中疯疯癫癫的赵太后,正坐在美人榻上,手里握着一个毛线球。
这情形有几分诡异, 皇帝一时竟有几分怀疑赵太后怕是真的疯了。但皇帝完全不在乎她到底疯没疯, 毕竟,不论她是装疯卖傻还是得了失心疯, 这对他而言, 都没有什么区别。
“母后。”皇帝开口跟她说话时,神色倒是很温和:“您唤儿臣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赵太后握着毛线球,抬起头来看着他:“大郎,你看见绒绒了吗?”
皇帝瞳仁猛地一缩,他立刻注视着她手中的毛线球,声线紧绷:“绒绒早就偷偷溜走了。”
赵太后缓缓一笑:“是吗?”她扯着毛线头,将线一点一点地扯出来:“我怎么看到它从我的窗前跑出去, 扑到了你的怀里呢?”
皇帝的手背在身后, 紧攥成拳:“母后,您看错了。”
“我看错的事那么多,可唯独这一件,看得清清楚楚。”赵太后忽地抬起头来, 目光锐利地看着皇帝:“大郎,当年我为了让舒儿误会他的身世, 令人把绒绒引来,好让他看见我暗设祭坛, 私下祭拜。”
“此事过后,绒绒当真是逃了,而不是被你杀了吗?”赵太后沉声问道。
“是啊, 朕亲手掐死了绒绒,命人埋在了舒儿寝宫的窗下。怎么,母后如今要为了一只猫,来斥责朕吗?”皇帝只觉得好笑,他踱步坐到赵太后面前,柔声道:“母后,您都已经亲手给舒儿喂了那么久的药,又何必还要在乎一只猫的死活?”
赵太后闭了闭眼,声音哀沉:“你从那时起,就知道‘舒儿是摄政王之子’这件事,是假的了。”
皇帝神色一凛,他此时才意识到,原来赵太后真正在乎的是这一点。
赵太后先前的话看似重心放在“绒绒丧命”上,但实则她想要试探的,是那一句“我为了让舒儿误会他的身世。”
如果皇帝一直认为玄时舒是摄政王的儿子,那他一定马上就能听出不对,因为这无疑是比一只猫的死活更能挑动帝王神经的事,而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其自然地跟着赵太后的思维走。
皇帝没有说话,赵太后睁开眼,直直地看着他:“而你也早就知道,你自己真正的身世。”
“够了!”皇帝顿时勃然大怒,一甩袖,令桌上的瓷瓶“啪”地摔在了地上,就连桌心的烛火,都吓得不停地摇曳。
“你问哀家,为何人人都在摄政王因通敌叛国之名而死之后,还称呼他为摄政王。”赵太后岿然不动,目露哀色:“那你又为何也要称他为‘摄政王’呢?”
“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值得计较的?”皇帝冷声道。
“皇上,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有想过,你的执念已经太深了,深到午夜梦回亦会喃喃自语。”赵太后看着他,眼眶湿润:“曹皇后一直知道你的身世。”
皇帝紧抿着唇,但又极快地将自己的情绪压抑下来:“曹家女一派胡言!”
赵太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了,皇帝在此时,是断然想不到“曹皇后一直知道你的身世”意味着什么的。这意味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爱他爱到即便知道了真相,也无怨无悔。而曹家甘愿一直蛰伏在支叶郡,只能说明曹皇后甚至都未曾跟家族通过气。
曹皇后把这个秘密深埋进心底,直到最后,写在了由曹岚交给她的信里。曹为刀死时曹皇后还没有绝望,皇帝欲以太常占星之名逼死她的时候,这个女人才真正地挥刀斩断了情丝。
回想到她看到那封信时的心情,赵太后心里犹如刀割一般地疼:“她不是一派胡言,她是点醒哀家的灯。哀家直到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原来皇上慧眼,早就将所有的一切算计于心。”
皇帝冷漠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太后:“是母后将朕生来人世,是母后将朕推上皇位,也是母后亲手把舒儿逼到了无生意之地。母后,您怎么能说是朕的算计呢?”
赵太后撑着桌子,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可你明知道他是你生父啊!”
“指令曹家通敌,就为了诛杀你的生父,再令他遗臭万年。将他招来应天城,逼他自尽也罢,却还要将他死后的尸体五马分尸……”赵太后的声音发颤,眼泪终于从她的眼眶里落下来。
“望儿,即便你不认他是你的父亲,可你是皇帝啊!你怎么能为了除掉他,驱狼逐虎,去跟倭寇交易呢?你怎么能为了压过他,放着百万生民于不顾,非要大办你的寿宴呢?你高坐龙椅,环顾四海,怎么就听不到他们的哀嚎,看不见他们的血泪呢?望儿,你处处要跟你父亲比,你又怎么比得过他啊!”
赵太后终于唤了一声皇帝的乳名。
玄时望,玄时舒。他们都是月夜而生,兄弟名字合为“望舒”,寓意一轮皎洁的圆月,是高洁,而又团圆。
皇帝嗤笑一声:“母后,儿臣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皇帝说罢,不再管身后赵太后的反应,跨步离开。
赵太后跌坐在座位上,看着自己手心里所剩无几的毛线团和地上堆叠的线,忽而悲凉地一笑。
一步错,步步错。
可上天啊,千错万错,皆是她一人的错。
赵太后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来,她吃下瓶中的药,推倒了桌上的瓷瓶。
*
皇帝走出德懿宫的宫门,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屋檐的阴影下:“母后病糊涂了,怕是火烛烧了线团,难得一救。”
孙公公跟在皇帝的身后,闻言心头猛地一跳:“奴才明白。”
但他话音方落,就听到德懿宫传来惊惶的声音:“走水了,走水了!”
皇帝倏地转身,满目惊愕。
德懿宫内的人行色匆匆地向赵太后的房间奔去,每一个人的脸上都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惊恐。
然而,皇帝的神色却逐渐地收敛,慢慢地,变成了霜雪般的冷色。
他的唇边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他的母后,还是如此天真。天真地以为让玄时舒误会自己的身世,就能避免兄弟阋墙;天真地以为将药量减半,或许他看到病恹恹的玄时舒就能网开一面,而不至于让玄时舒命丧黄泉;天真地以为让皇后侍疾,就能保她一命。
现在还是如此天真,以为自己一死,他或许就能看在亡母的份上放玄时舒一马。
太晚了。
皇帝毫不迟疑地下令:“去追涠洲王,让他回京奔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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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时舒带人直奔临都县,在进入临都县的界碑之后,他的人立刻兵分三路。玄时舒则直接赶往百行钱庄。
玄时舒用当年赵英纵给他的赵太后的玉印,取出了赵太后留给他的“礼物”。
这份礼物里,只放着两份生辰八字。
一份上书“玄时舒”,一份上书“玄时望”。
两份生辰八字上,都写着“足月”二字。除却生辰外,唯一的不同只有右下角的私印。
一份印着“逾明”——这是先帝的名讳。另一份则印着“逾理”——这是摄政王的名讳。
这一瞬,玄时舒的血液冰凉到了极致。他抓起这两张薄薄的纸,就仿佛攥紧了他自己的心脏。
在看到这一份生辰八字之时,哪怕他还没有收到天下缟素的丧钟,他已经知道了母亲的结局。
*
丧钟哀鸣,太后驾崩。
玄时舒跪在地上,迎接着令他即刻回宫奔丧的急召。
哪怕传旨的太监已被请离,玄时舒也一直没有站起身来。
苏令德从室内走出来,她没有说话,只是撩起衣裙,跪在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