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收拾完毕坐回床上时,那人已经抱着整头酣睡了过去,他嘴角勾出抹淡淡的笑意,替她盖好被子正欲起身去打坐,手却一下被她抓住。
萧静好把头埋在枕头里,吐过后嗓子变得越发沙哑,她说:“你又想扔下我,陪陪我,可以吗?”
他轻轻叹气:“你越来越会骗人了。”
“不是这样的,”她说:“是只要你在的地方,我即便睡得再沉,也会突地醒过来。”
湛寂凝眸看着仍然闭着眼睛的她,看得出她又困又累,他迟疑了足足半刻钟,才和衣躺了上去,背才沾到床,她慕然翻身,一只脚不由分说地搭在了他的腿上,与此同时还紧紧地搂着他的腰。
“………”
湛寂一颗心如激流过滩,乱做一团,自内而外散发出的热度只差把衣裳都烫烂。
女人并没见好就收,手从腰上摸索到了他耳垂的部位,像揉猫一样搓了两下,又将头靠在他胸膛上,才似醒非醒地说道:“圣僧,你已经睡过我了,这算不算破戒?”
“………”他始终不知道她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她并不懂真正意义的“睡过”是什么意思。
“算不算嘛?”黑暗中,她不依不饶问着,还幌了他几下。
此时的萧静好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湛寂身上,他半点动惮不得,足足沉默了良久,说了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你故意折磨我是吗?”
萧静好酒劲儿还没过,耳朵不好使,有些听不清楚,心里难受,胡乱扭动着身躯,她本就软得像柳枝似的,而且也不是什么时候都适合这样扭动。
湛寂忽然瞳孔大睁,拦腰将她抱住,“不要动!”
这时她就像八爪鱼似的完全趴在他身上,微光下,她抬起头,表情迷茫又惶恐:“我,我方才好像不小心碰到了……嗯,怎么会成了,那样。”
第54章 、风月
萧静好已经好久没睡过这么香的觉了, 虽然那话很不合适说,但在湛寂怀里安睡,她确实有种回到母胎时候的安稳感, 有如蚕蛹一般,被周围的白丝裹得紧紧的, 她躺在里面既温暖又舒心。
模糊间, 她听见阵阵忽远忽近的谈话声:
“世子,你要你的东西。”
像是个老嬷嬷在声音。
“多谢。”湛寂说。
世子?她忽然睁眼, 尖着耳朵继续聆听, 过了很久那老嬷嬷方又道:“王爷身体越来越不好,二公子又没人能管得住, 您看您……”
“尘缘已尽,随他吧。”湛寂掐断她话说道。
嬷嬷长长叹了口气,似是走了。
萧静好摸索着起身, 酒后的眩晕感被刺骨的寒气冻得立马清醒了过来,她披上大氅穿好鞋袜走到门边, 开门的刹那,一股无比新鲜的空气迎面拂来, 直冲鼻腔, 放眼望去, 眼前之景如临仙境, 梦幻般地存在着。
茅屋位于群山之巅,周遭环绕着茂密的松林, 一夜大雪过后, 全都白成了一片,山是白的,树也是白的。门前不远处有块很大的湖, 如今全被冻了起来,形成一块诺大的天然的冰场,四方有红梅正冒着风雪争相怒放。
冰场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雪,期间有一人,踏雪迎风而来,那人眉目如画,璀璀韶华,眼角眉梢带有三分柔情七分冷冽,凡他所过之地,飞雪让道,晨霜开路。一时间,竟连这山中仙景,也被他轻而易举给比了下去。
良辰美人,看呆了萧静好,她今日异常兴奋,笑嘻嘻说道:“健康竟还有这等风水宝地,以前我竟不知道。”
湛寂手里提了些瓜果蔬菜油盐酱醋,另外还有个花花绿绿的包袱。他把包袱递给萧静好,说了句:“随我来。”
她喜笑颜开接过,转身随意抛去了床上,风一样追了上去。
茅屋旁边是个厨房,很干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是里面的锅碗瓢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颇显陈旧。
此时灶上烧着锅水,正扑腾扑腾冒着热气,这一切的一切,都应该归功于这位早起的圣僧。
她自觉地用木盆打上热水,去到外面一通捣鼓,洗净疲惫,再进屋时,湛寂立刻递了一碗又苦又辣的姜汤给她。
那年在孤山她已经领略过,不是人喝的东西,她表示拒绝,急急后退,绝对不喝。
他端着碗步步逼近,像之可怕的大灰狼,直到她无路可退,大灰狼才说了句:“喝了带你出去玩。”
“此话当真?”她眼里登时闪着流光溢彩,就着他的左手,捏着鼻子一口气干了那杯姜汤!
见他很少用右手,萧静好狐疑道:“师父,你右手怎么了?”
湛寂把碗放回灶台上,看样子是准备下厨,他回头瞥了满脸无辜的女人,冷冷道:“你再好好想想。”
跟我有关系?萧静好几步蹦跶到灶台边,找了个草垛坐着,边往里面加柴边思考这个颇具难度的问题。
昨晚飞雪交加,寒风凛凛,她醉得一塌糊涂,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像石柱一样……硬硬的,与此同时湛寂像被什么刺激到似的,大力控制住了胡乱扭动的她,翻身,躬背,与她面对面。
他力气那么大,她自然敌不过,最后被禁锢得半点动惮不得,便只得枕着他胳膊睡咯。
原来如此!萧静好悄摸摸看了眼忙碌的男人,脸上不由一红,垂眸吞吞吐吐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睡着的,是真的太累了。
可是,你完全可以趁我睡着把手拿开的嘛。”
湛寂单手把淘好的米倒进锅里,居高临下望着还好意思反过来怪他的人,只回:“我倒是想。”
奈何他稍微往外挪动一点,她便往他怀里缩一点,最终导致他的后背被床沿硌了一晚上,手也麻得没了知觉。
萧静好叹气,深感自责,“对不起哦,要不下次你枕着我睡,或者趴在我身上睡也可以。”
“……”湛寂的牙槽骨“刺啦”响了一下。
她傻笑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言归正传道:“你莫名其妙把我拐到这里来,宫里还不得乱套,还有我母妃。”
他没有直接回她话,反问:“能在太后眼底下活到现在的妃子,宫里还剩几个?”
萧静好起身去跟他一起择菜,叹道:“我父皇的嫔妃确实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娘之所以能熬到现在,绝对是能忍能让,否则早被宋依阮折磨成什么样了。”
湛寂把她择过的菜又捡起来重新择了一遍,默不作声没有答话。
“你干什么?嫌我择得不干净?”
“择嫩点,太老了。”
“……”她嗨哟一声,“你是和尚,不应该勤俭节约么,怎么公子哥的秉性如此明显?”
他收起菜篮子,不答话,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
萧静好追着上去,得意洋洋说道:“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是做给我吃的,所以才这么细心呀。”
他水波不兴的嘴脸动了一下,还是不发话。她从他脸上看见了答案,心里登时乐开了花。
在清音寺时,湛寂很少动手做饭,经过萧静好全方位地认真观察,这世上似乎就没他不会的东西,不大会功夫,桌上便摆了好几个色香味俱全的菜,竟然还有肉!她当然也知道那是刻意为她准备的。
直至坐在饭桌前,她都还觉得这根本就是个梦,梦里如胶似漆,就怕梦外冷酷到底。
远山,近雪,一桌两副碗筷。她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夸道:“咸淡适宜,味道极好!”
这么一比起来,当年她在金顶给他做的那些怎么能算饭菜,撑死只能算熟食而已,也怪难为人家的,吃了那么多天,愣是没吭一声。
菜过五味,她喊了声,“师父。”
湛寂用餐很静,基本不会说话,见他抬头示意自已说,她继续道:“这里……是?”
还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成想他却直言不讳说道:“我母亲以前修身养性之地。”
对于这个回答,萧静好并不觉得惊讶,因为她也是这么猜测的,那些家具都上了年头,能让湛寂如此小心翼翼维护的恐怕也只有那位王妃的东西了。
南平王与已故王妃的事,她也曾听说过,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遂也没打算刨根究底。
哪知湛寂却轻轻放下筷子,自顾自说道:“母亲曾是江湖中人,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三十年前,她来到健康,此地便是她给自已搭建的住所。”
从房屋构造和选址就能看出,王妃是个侠肝义胆不贪慕荣华富贵的人。
萧静内疚道:“其实,若你不想说,可以不说的,我确实也不该问。”
湛寂起身对着雪白的山川,冷不伶仃扔了句,“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扑朔迷离,让你很不安心吗?”
萧静好一顿愕然,“你……你怎么知道我心之所想?”
他脑海里想起深夜她呢喃的梦话,继续说道:“那年,我父亲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围猎路过此处,两人因为抢一只猎物而起了争执,打了一架,不分伯仲。”
“许是见惯了王孙贵族里知书达理的女子,从没见过似我母亲那样至情至性之人,他当时便对我母亲来了兴趣,为了追求她,他甚至在旁边盖了座毛屋,春夏秋冬年复一年守候。”
萧静好下意识勾头去看,现在好像什么都不剩了。
“我母亲终究被他的诚挚打动,从此丢掉她的江湖梦……”湛寂说道这里,便没再继续。
从此一入王庭深似海,女子为王爷放弃了浪迹天涯的美梦,王爷新鲜感一过,竟移情别恋上了别人。以南平王的身份,纳多少妾都不会有人非议,但他想守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遂将自已与那女人的事满了下来。
这事以前萧静好听人提起过,可那时的她并不记得有褚凌寒这号人,也无任何瓜葛,遂从未留意。
“我下面还有个弟弟。”湛寂忽然又开口道,“二十岁那年,也是这么一个冬日,特别冷。母亲在房里疼得死去活来,产婆进去一波又一波,皆无法让她顺利生产。
大夫说尚差一味稀缺的药,只有宫里有,走程序太麻烦,也来不及,若是南平王亲自出马,便无须那些繁杂的过程。”
他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到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只有萧静好知道他有多疼,他的心上必定是鲜血淋漓,每回忆一次,那里便血流不止一次。
“别说了。”她起身从背后轻轻抱住他。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我几乎跑遍了整个健康,都不见他人影。”
“不要再说了。”她一遍一遍安慰着他。
后来,在熟人的线索下,褚凌寒在一间客栈找到了他爹,推开门的刹那,看见的是……男女不堪入目的画面。她听宫里这样传过。
“我当时提刀要杀那女人,却被我父亲反手掌掴。”
他又说得云淡风轻,连语气都十分连贯,可她感觉到的是他身上越来越冰的体温,隔着衣裳都像抱了坨冰块。
“当我们赶回去时,我母亲正好……从房顶跳下来,就在我的脚下,血肉模糊,溅了我一脸……我已经很快就,真的好快了,却依旧没能赶上……”
他的语气充满了悔恨和惋惜,这次他真的没再继续往下说了,因为特别血腥残忍和可怜。
这段传闻,也是她们儿时的噩梦,那时候根本不懂当事人的苦楚,宫里年小孩儿之间闹矛盾时,便会用“南平王妃的眼睛晚上会来找你的”这种话吓人。
听闻当时王妃因为错过了最佳生产时间,孩子生出来时,已经窒息而亡。刚生产过后的妇女心灵都十分脆弱,她根本承受不住那样的打击,应该也是恨透了褚庄,所以才一定要在他的面前跳楼。
那一跃,摔得不成样子,连眼珠子……都不知道砸去了何处。
萧静好以前也只是听听,偶尔感叹两声,而现在,她已经能感同身受。
试想一下,母亲像一滩泥一样砸得自已面前,血肉模糊,鲜血飞溅,……而其中过,错全来自于当时移情别恋的父亲,在自已母亲生死一线之际,他竟还有心思同别人做那些不要脸的事!
叫湛寂如何不恨,如何不耿耿于怀!网开一面?这不可能的,就是佛祖,也度不了他这个心结,不然这么多年,他不会怀恨至今。回来那么久,问都不问那边一声。
褚庄这一世叱咤疆场,战场上他是不败之神!却唯独家事处理得一团糟。
在这个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很多人怪王妃心胸过于狭窄,侯爷从始至终都是捍卫她的尊严和地位的,她不至于这么想不开。
但那只是绝大多数女性的想法,褚王妃曾经是多么洒脱的人,像蒲公英一样,随风而飞,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爱,之所以拼命那个男人生孩子也是因为爱,可最终,终归是南平王负了她。
“那……经常打扫这里的是今早那位嬷嬷吗?”她转移话题道。
湛寂点了下头。
那,你也是因为此事,从此看破红尘剃度出家的吗?她在心里自问自答,事发时他十二岁,十三岁出家,算算时间,八九不离十了。
她将他抱得紧了些,脸紧紧贴在他直挺的背上,“谢谢你愿意跟我分享这些,我也不劝你什么,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湛寂握着她被冻得有些红的双手,半侧过头,说道:“所以,那条发带,是我母亲的遗物。”
发带,什么发带?什么……发,带!
萧静好忙挣脱开来,一下蹦去了前面,“你你你说那条蓝色的,多年前你为我束发的那根发带,是是是王妃的?”
他望着失魂落魄的人,点了点头。
她脚一软,差点跌在冰渣子上,那东西在是在,但就是被她收起来永远不见的那种意思。
“那萧明玥还说什么那你们定亲时,她给你的定情信物。”她愤愤不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