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中有好几个人在看字画,小二见又有人进门,忙来招呼。
“小姐是要买什么?”
林良善只笑说:“我随便看看,若是有看中的再叫你。”
小二道:“小姐随便看。”便又去忙了。
闵危刚一进门,就看见那正围着看字画的一堆人,忽的,他的凤眼停滞在某一处不动了。
拿着雪景图,正侃侃而谈的男人,是那次他和宏才出门,去询问玉佩的当铺掌柜。
闵危心下不由紧张,他绝计不想让林良善知道他身有那块玉佩的事情,更何况在那件事后,林良善曾说过“你要是敢跑,我就让人打断你的腿”的重话。
若是她知道那件事,他该如何说?
这样想着,闵危已有了主意,他快步上前一步,背着身面对那个男人,对林良善道:“小姐,我感觉身体不大舒服,想先去外间休息。”
他的语气低沉,夹杂着虚弱的态势,眉眼耷拉着,眼睛无神。
林良善担心地看着他,怎么突然身体不舒服了?明明刚才还是好好的。她一方面担心闵危身上又有什么疾病,另一方面则是想要找到那本棋谱。
两项权益之下,她道:“那你先去找冯叔,我很快出来。”
上一回,闵危脸色苍白无光,林良善焦急地带他去医馆诊断的场景犹在眼前,可现在她却只轻描淡写的一句。闵危心中涌起莫名的难受,但他仍点头,道:“好。”
他径直走出万宝轩。
林良善先是在一楼处的角落找寻,绕了两圈,都没见到那熟悉的棋谱,她又上了二楼,也是不见,等到了三楼,她在一处阴暗潮湿的角落,在一堆杂书中才翻到了棋谱。
暗黄色的封皮已经脱落,书册有些发霉,黑白棋子对决的杀气隐藏在古朴的书页上。
正是闵容曾与她对弈过的那本《百变效古棋谱》。
林良善心喜,她四处瞧了下,三楼只有她一个人,她有些惴惴不安地将棋谱合上,预备拿到楼下。在临走时,她又从那些杂书中随意挑了四五本,把棋谱夹在其中,一起带下楼。
她的手心有些湿,镇定地等那小二将这书本翻动,然后告诉她:“小姐,总共十两银子。”
“十两?”
小二可能觉得她是嫌这价格贵了,笑呵呵,低声道:“小姐,虽这些书不值多少钱,但到底有些年头,十两已经很便宜了,若不然,少个半两也是成的,再少就不能了。”
没想到有人能瞧上那堆破烂书,自家老板正和人在那边看书画,他捞个一二两银子也是可以的。
“好,就九两半。”林良善付了钱,不再多留,拿了书就走。
却不想,要出门时,被一个矮胖男人拦住,他手中拿着一个茶壶,语气和善,道:“这位小姐,我想问下刚才和你说话的小子,他曾到我的店铺要当的那块玉佩,现今是不当了吗?”
十余天过去,当铺掌柜难免着急了,他是真心喜欢那块双色玉佩,想要自个用,可人不来当,他也找不到。没想到应好友之约,来万宝轩看画,竟瞧见一人和那小子颇为相像。
“什么玉佩?”林良善疑惑,细眉轻皱。
“那小子曾拿了一块双色玉佩到我的徽记当铺来,是瑞兽白泽的造型,他说是亡父遗留下,想当了换钱。”掌柜如实说,又可惜道:“他是否拿去别家当了?”
双色玉佩?瑞兽白泽?林良善想起上一世,闵危确实有一块玉佩,她曾无意间见过。
林良善的脸色一瞬间变了,她的唇瓣翕动着,道:“我不清楚,抱歉,你可能认错人了。”
她不再说什么,绕过他,就出了门。
一路上,她的呼吸都在发颤。
第十九章
林良善的心绪翻滚,胸口闷着一股难消的气。
甫一出门,她就看见正在马车边等待的闵危和冯丛。她缓了口气,手中的书捏的死紧,纤瘦的指节泛白。
马车上,沉闷压抑的气氛充斥整个车厢。
闵危已然感觉不对劲,他的大拇指紧扣着食指,细碎的发微遮黑白分明的眼,嘴角抿直了,不敢率先开口,也不能开口。
马车外是街道的喧闹繁华,时不时有叫卖的声音。
“买—糖—葫—芦—喽”渐渐行进,又慢慢走远。
林良善忽道:“真宁。”
闵危:“小姐有什么吩咐?”
“你刚才说身体不太舒服,我让冯叔去医馆,找个大夫看看吧?”她以一种极其平静的态度说出的,没有任何关切的含义。
闵危用一种惊慌的眼神看她,忙道:“小姐,我感觉好很多了,不用去。”
“多谢小姐关心。”他补上这样一句话。
“你不想看大夫,那就算了。”林良善垂眸。
又是一片寂静。
好一会儿,林良善复看向他,眼神淡漠。
她问:“你很缺钱吗?”
闵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下,呼吸之间,微苦的药香也变得浓烈,直冲他的脑海,让他急切地思考着答话。
“不缺的。”他只有两个选择,无论哪一个回答都是错的。
他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刚才在万宝轩,有一个人对我说,你曾拿了一块玉佩到他店里去当,想要换些钱。有没有这件事?”
闵危喉间干涸,心脏跳动剧烈,快地他怀疑林良善也听见了。
他咽了一口口水,原先清脆的少年音有些喑哑,他说:“有。”
闵危之所以找寻机会,去当铺试查玉佩的来处,只是为了找到他的生父。
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自己从一出生所遭受的那些苦难,以及母亲的惨死场景。他的手开始颤抖,就是这样一只看起来细瘦不堪的手,亲手将自己的生母杀了。
虽不是他的本愿,但这件事终究是他做下的。
闵危的胸脯起伏不定,眼睛酸涩发红,两片薄唇紧紧抿着,右手紧紧攥住,手背上的青筋浮现,像是要爆裂出里面灼热的血液。
他的呼气吸气声在马车中是那样的清晰,让林良善有一瞬的惊惧。
这个样子的闵危,她见过,杀人时的他都是如此表现。
林良善心悸不已,她的手紧贴胸口,想要纾解里面郁结的气。
她的问话惹怒了他?
宽阔的大道上,一个孩子急跑而过,冯丛慌地拉紧缰绳,让马停住。
马车动荡,林良善一时不察,往前面扑去,却掉入一个怀抱中。
闵危反应迅疾,伸出左臂,拦着即将跌倒的林良善。因冲击过大,他又不得不俯身抱住她,双膝已跪在车板上。
林良善整个人被闵危紧紧抱住,一双手隔着樱桃红的春衣,牢牢地掌住她的腰。
她的脸颊与他的轻擦而过。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外面传来一声:“小姐,你没事吧?”冯丛听到“嗵”的声音。
林良善后仰偏头,佯装镇定道:“没事。”
马车又继续朝前走。
“松开。”她说。
闵危的脸上有些薄淡的红,手掌接触的布料丝滑柔软,隔着布料的细腰正源源不断地渗出暖意。鼻息之间,她身上的药香越浓,混合着一股女子独有的馨香,扑面而来。
他不敢看她,低着头,敛眸,松开了手。
这个意外,打破了刚才的浓稠焦灼的氛围。
林良善不知所措,坐回原位,她胸中的郁气一下子冲淡了,但还有些难受。
她从一侧的匣子中拿了青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黑褐色的药丸,正要吃下,面前已经端着一杯温热的水。
闵危端着水一动不动。
林良善吃了药,又接过水喝下。
“小姐,我有一件事欺瞒了你。”闵危的视线落在她裙摆处的桃枝暗纹上。
林良善看着他。“我之前说我没了父母,是假的,我的父亲尚在。”他从怀中拿出玉佩,拿至她面前,沉声道:“这是他留给我的,我从金州来,就是想找他。”
然后杀了他。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林良善自然知道闵危的身世,但她目前不能说,也不想说。现今镇北王闵戈尚在北疆驻守,要两年后大胜狄人,进京述职才能回来。
上一世,她也只是听说闵戈是无意间在大街上瞧见的闵危,才将他带回府中询问,惊喜地得知自己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如今让闵危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无疑是让他陷入一种极其危险的境地。
要是他现在就去镇北王府,王妃不会放过他。
“我去当铺,是想问掌柜是否知道玉佩的来路。”闵危诚恳地说道。
林良善问:“可有得知什么消息吗?”
闵危:“无,掌柜说他也不清楚。”他到底没有将真话说出。
只是他话音一落,却见林良善松了一口气。
明媚的午后春光从靛青色的车帘缝隙中渗透进来,剔亮的硬质玉佩微闪莹润的光泽,瑞兽白泽口中的珠子更加艳红。
“若不然,我让哥哥替你寻找。”林良善的手心有些湿,她柔和地笑了笑,道:“你不认识这梁京中的人,要是自己找,恐怕要花很多时间。我的哥哥是刑部右侍郎,认识许多人,他可以帮你找你的生父。”
玉佩是除开闵危那张脸后的唯一凭证。
她要截断这条联系。若是玉佩再被他人见到,最后镇北王府中的那些人知道闵危的存在,怕要灭口。
再者,他要承她的恩情,还没够呢。
闵危有些踌躇,他将玉佩握住,看起来很是犹豫不决。
林良善道:“你不信我?”
闵危忙摇头,他说:“不是,我相信小姐。”
他将玉佩递将过去,歉意道:“要麻烦小姐和公子了。”
“不麻烦。”林良善嘴角含笑,接过玉佩,上面还残留他身上的余温。她的腰又不自在起来。
这下,林良善原本纠结忐忑的心态总算放平,安心下来。
刚回府,王泰恰好到了,闵危和红萧一如昨日,跟随他习武。
林良善坐在桌前,烦闷地翻看《百变效古棋谱》。
棋谱的内容她早已熟悉,她是在迟疑,到底要不要将这棋谱拿给江咏思作生辰礼物,让他送予莫岑,进而讨取莫岑的欢心。
本来该是六年后,闵容找到的棋谱,现在却在她的手中。
莫岑不喜江咏思一事,也是闵容同她说的。
想了许久,林良善叹息一声,终于从桌上拿了大小合适的纸张,执起毛笔开始画棋局。
在梁京的贵女圈中,林良善只算中庸偏上些,比她权势大、容貌美、才华高的女子多有,若必须要有一样拿的出手的,也只有作画。
她小时身体不好,还未去国子监念书时,常在房中涂鸦。
林安没有时间陪伴她,感觉愧疚她许多,专门找了个女画师来教她作画,纯粹是陪伴她玩闹罢了。林良善虽不怎么认真,但到底年岁小,灵气满溢,画技提升地快。后来遇到江咏思,其他的才能不熟,她唯有将画技不断提升,才在那些贵女间有些名声。
她仔细地将棋谱上的棋局画下,公整俨然,与原本并无差别。
她只仿画三分之一的棋局,剩余未画皆属更精妙。
因要一子不差地画下,且是送予江咏思的,林良善认真非常。
晚上同林原用膳后,她一直坐在桌前,挑亮了烛火,眼睛盯着纸上的棋盘,手中的毛笔不敢多移动一寸。
红萧累得发困,坐在一边等了很久,林良善还没画好。
“红萧,你先去睡吧。”
她今晚是要把这棋谱画好的,明日国子监休假,她可以趁机去焦纵山。
红萧打了个哈切,眼中泪花连连,嘟囔道:“小姐,干脆把那本棋谱拿给江大公子,不是更方便吗?还用得着自己画?”
林良善头也不抬道:“这原本有些破烂,还发了霉,拿作生辰礼,总归不合适。”
虽这般说,但她却不是如此想。
棋谱原本,她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拿给闵容。现下算来,闵容不过八岁。
月上中天时,红萧实在挨不住,只能先去睡了,独留林良善在明黄的烛光下,奋笔作画。
这夜,睡不着的还有一人,闵危。
玉佩已经贴身携带三年,胸口处少了一块硬质的物件,他还不习惯。
闵危心性敏锐,且见人太多,很能分辨他人神情的不同,进而猜测他们的意图和下一步动作。
自从被林良善从真宁道上捡了,带回府中,她的一系列举动都让他茫然,他不断地测度她,究竟想要从他身上拿到什么。思来想去,他还没想个明白,她对他的好又加上了几分。以至于渐渐地,他不愿意再去想这件事,只想着能在她身边就是好的。
只是他来梁京是有目的的,他忘却不了生母死时的惨状。
有时候入梦后,梦里一个美艳动人的女子会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狰狞着吼叫:“为什么你还不去找那个负心汉,杀了他,为我报仇!”
“你这个不孝子!”
“不孝子!”
她的胸前骤然出现一把匕首,鲜红的血崩出,喷溅在闵危的脸上,滚烫而腥臭。他的手握住刀柄处,难以控制地将那匕首又推进了几分。
“好孩子,你会杀了他,对吧?”女子的手转而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一定要帮我杀了他。若不然,我生你出来做什么,我当初真该掐死你!”
女子善变,她又要去掐闵危的脖子。
闵危急促地喘着气,血淋淋的手握住她的手,红着眼,哑声道:“娘,我没忘记,我会杀了他的。”
这般可怕的梦境,让闵危不敢深睡,但凡有丁点动静,都能惊醒他。
耳边是宏才和厚德交织的呼噜声,闵危缓慢地阖上双眼。
自去了徽记当铺,掌柜的那句话“我之前见过这样的雕工,还是京城伯侯所佩戴的”,他就记在了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