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危不言,等人走后,将整洁清亮的房间视察一遍,没有发现什么。
跨出门,在幽静的院子门口,有两人正站立在一左一右。
他重新回到房间,把门合上。回到桌旁,他拿起筷子挑了一箸鳜鱼,看了半晌那油光蹭亮的纯白鱼肉,放入口中。
一整夜被关柴房,闵危是饿极。这桌上的佳肴虽让他感觉到危险,但他无惧。
无滋无味,他的味觉早已缺失,尝不出那些酸甜苦辣。
饥饿并不好受,如今还没有决绝到饿死的地步,他面无表情地吃着饭菜。
天色黑沉下来,闵危半阖着眼,靠在床榻上,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只是所有的想法都在想及林良善时停顿住。
不过片刻,他的胸口处传来一阵阵的噬痛,是三生蛊发作了。
现今还不是月初,三生蛊发作只能说明他中毒了,才引得蛊虫为了这具躯体存活,而去消耗那些进入身体内的毒物。
闵危皱眉,斜眼看向那桌吃剩一半的饭菜,嘴角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有人进屋,他闭上了眼睛。
“灵鹊姑娘说这小子吃了饭菜后,会昏睡过去,要我们去向她通报一声,他该睡了吧?”
“看这样子,不是睡了,难不成还是死了?你快去通报,我在这守着。”
“凭什么我去?你去。”
……
闵危的听觉敏锐,屋外的人已经走远。他起身理了理身上皱乱的衣服,又远远看见那院子门口少了一人,灵巧地翻过竹丛掩映下的那堵墙,跟上了那走远的人。
屋内。
奴仆道:“小姐,人已经睡了。”
“好,你继续去看着,别打扰到他就好。”
听到这话,闵危干脆顺着一棵粗壮茂盛的槐树,爬上了屋檐,藏身在阴影中,小心地掀开一片瓦,继续听屋内的对话。
经过几月,徐幼娇已经有些信任灵鹊。
自重生,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但她一人难以成事,总得培养一两个得心的帮手才好。
灵鹊:“小姐,真宁吃了那饭菜,明日便会真的忘记之前所有的事吗?”
起初,灵鹊还对这个脾气颇大,气势颇强的小姐不喜,每次为其办事都得挨骂,但她也渐渐看出了这位寻回的真千金小姐,与其他养在深闺的小姐不同。再如何,丞相府也不会允许她有第二个主子,还不如为这位小姐好好办事。
徐幼娇道:“当然。”
那饭菜中放了能让人忘却前尘旧事的消愁散,今晚一过,闵危将会忘记在林府中的所有事情。
尽管她不知道前世明明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人,这世怎么会在一处的,且林良善还对闵危好得很,不似小姐和书童的关系。
徐幼娇担心将来节外生枝,才下了消愁散。消愁散无味,他不会发现,且用量少,忘记的是只是一年的事情。
等今晚一过,她将把这歪曲的过去,拉回正轨。
“小姐,那林小姐的药方真的没有问题吗?”灵鹊问道。刚一问完,她再次想到上次的多嘴,不由害怕,正要自行掌嘴。
徐幼娇眯眼笑道:“自然不是,那药方中有两味相克的药材。若是林良善少动些情绪,那药方自会保她性命,可若是她动了怒气肝火,那药方可是个催命符啊。”
那副药方,她坚信不会被人看出破绽。她还不想将事情做绝,只是想着闵危竟被林良善提前三天从真宁道救走,害得她后面的计划都被打乱,到底心有不满,想要惩戒一番。
屋檐上,闵危的脸上落了一层寒冰,他咬紧后槽牙,将瓦片盖回去,跳下屋檐,重新回到那间屋子。
翌日。
徐幼娇再次见到闵危时,他已经换上了一副单纯无知的面相。
徐幼娇不会自疑医术不济,满意笑道:“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面前之人立刻摇头,又低着头,像是在烦恼,道:“不记得了,我好像忘了很多事。”
一旁的灵鹊显然惊讶住,用手捂住嘴。
“我是在郊外救的你,那时你正被人欺负,可能是不小心磕碰到了头,忘记了之前的事情。”
徐幼娇问道:“你可记得自己家在何处?”
“我没有家。”
“那你还记得自己的父母?”
闵危心下冷笑,想着之前的事情,分毫不露馅地无辜道:“我的娘亲已经没了,这次来梁京是为了寻找我的生父。”
“既是如此,那你今后便在丞相府暂住,等找到了你的生父,再离开不迟。”她安抚道。
倒是一点也不提知道他身世的事情。
***
在江咏思揭露真宁曾在严州清水镇犯了杀人罪行一事后,又听闻了林府和丞相府之间闹出的事情,很是有些讶异。
他是没想到就一个普通的书童,能让两家的小姐争执起来。
林良善在府上修养期间,江咏思托江寄月去看望过许多次。
起初,她还是愿意的,但次数一多,就不免闹些脾气。
“你想看,就自己去!”江寄月有些烦闷道。
那次和徐幼娇在茶楼一聚后,她将林良善和真宁的事情说给他听,没料到后果那么严重。她现在是万分后悔当时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每次去林府,见着林良善病弱的样子,就让她难受。
江咏思看了她好一会儿,而后严肃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江寄月不说话了。
“江寄月。”
这一连名带姓的称呼不免严厉,让她支支吾吾起来。
“我,唉,我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善善、真宁两人的事儿吗?其实都是徐小姐告知我的。”江寄月是一股脑地全抖了出来。
江咏思愣住,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江寄月又道:“正是她告知我这事,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想的多了……”声音越来越低。
待人走后,江咏思一人坐在窗边,手中握的正是林良善送予他的那只香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红梅,面上却是沉思的神情。
九月底,正是中秋佳节,梁京城各巷街道上热闹非凡,到了夜间,更是灯火通明,彩灯悬挂。
自从林良善想通后,便不再去想闵危。虽然眼前少了个晃悠的人,但也习惯起来,且身体渐好,也不敢再多想了。
这日临近傍晚,林良善打扮妥当,同红萧一同去街道上散心。
说是散心,不过是因江咏思给她的书信中说要邀她一同去看灯会猜灯谜罢了。
林原看破不说破,况且自那件事后,他对江咏思也有了些好感。
到了约定的地方,林良善一下马车,便见着站在流光溢彩的花灯下,一派清隽温柔的江咏思。今日他着了一身淡青暗竹纹的广陵深衣,很显得清朗俊逸。街道上拥挤不堪,卖吃食和小玩意的摊子前聚集了不少的人,尤其是小孩子拉着父母的衣衫叫嚷着要买。近处是河道画舫上唱曲的乐女,远处是杂耍的嬉闹声。
江咏思时刻注意着周围的人,护着林良善,不让她被人撞着。
低头间,见着她眼中好似有哀伤,不禁问道:“善善,你怎么了?”
林良善忙笑道:“没什么。”
她不过是很久没逛过灯会了。
这年的中秋灯会格外热闹,就连写着灯谜的花灯都挂了一整条街。
林良善很不会猜灯谜,十个里只猜出了一个。
繁华声中,她看着江咏思一连猜出许多,最终以那些谜底换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六角宫灯。宫灯的纱罩上绘制的是六个古典仕女,各有姿态仪容,美不胜收。
“善善,这宫灯送予你。”
林良善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笑意,然后接过他手中的宫灯。期间,她的手与他的轻碰而过,又瑟缩回去。
她高兴地对他笑了笑,道:“咏思哥哥,我很喜欢。”
他的笑意更深。
两人在人群中走走停停,间或谈论什么,多数时候是江咏思说着话,林良善点头应是。与从前反转过来。
正见着红糖芋苗的摊子,江咏思注意到她的视线停留在那处,道:“你在这边等我,我去给你买一碗来。”
摊子边的人太多,他怕挤着她,就让她在一处稍许人少的地方等着。
那个位置,他也能看得见她。
林良善看着他走进密集的人群中,挺拔的身姿在一众人中尤为显目,她捏紧宫灯的木杆子,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忽从另一条交叉的街道涌过来一群人,隔绝开江咏思和她的对视。
林良善要避开这些人时,却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粗糙的指腹有些硌人,那人应该用了些力气,林良善只觉腕上泛疼,想要挣脱开,却是不能,一直被那人往前拉着走。
人太多,声太杂,她的声音淹没在其中。
在她看向那人的一瞬间,她认出了他。
她不再挣扎,护着另一只手中的宫灯。直到被拉至一处僻静的巷子口,等那人回身。
林良善看着熟悉的面容,绘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听着他叫她一声“小姐。”
第四十一章
他上拉脸上的猫咪面具。
“小姐。”
这一声低唤隐藏着无法言说的情愫。
今日的她着一身海云红蝶纹织锦仙裙,手臂上搭了一条滚雪细纱披帛,浓密的乌发被梳成双环髻,倒让明艳的妆容显得有几分俏皮。
小巷子昏暗,街道上的华光映射过来,略微散落在她的脸上。
闵危看清她脸上的冷淡,敛眸垂眼,便见着那造型精美的六角宫灯。
她的手紧紧地捏住那梨花木的杆子,小心翼翼地提着宫灯。灯中亮光透过雪白轻薄的纱罩,撒落在她的红裙裾上,裙面上的金色的凤尾蝶似在翩飞起舞。
他一直盯着宫灯看,林良善不知怎么就心慌起来,把宫灯一偏,开口道:“你这是做什么?”
一月未见,他好似又长高了些,快要比她高一个头。明明不过十三,还比她小二岁。
他为什么要将她拉至这小巷子?
林良善倒是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微仰着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语气中本掺杂着几分愤怒,可见着他头上的猫咪面具,怒气竟淡了些。
闵危抿了下唇,声音有些萎靡:“小姐,你的病好些了吗?”
“好的不能再好了。”
林良善担心江咏思要寻她,又会发现她和闵危在一处,道:“你要和我说的是这个?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她转步就要绕过他,却被他轻拉住披帛,倒不像方才直接攥的是手腕了。
“你如今是入了丞相府,还和我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林良善气笑了。
她放他自由,诚心助他和那徐幼娇成为一对恩爱眷侣,就如话本中一样。可今日中秋灯会,他倒是来找她,也不知道徐幼娇知道后会如何想了?
林良善伸手,要将披帛拉回去,却拽不动。她一个长年病弱的人,又怎么可能比得过闵危的力气,干脆松手,任他将那滚雪细纱披帛抽出她的臂弯。
闵危顿觉手中的细纱烫人得很,却不敢丢弃,握紧在手中。他疾步上前,拦住她的去路。
“小姐,我有一事和你说。”
这月余的时间,他并非一直在丞相府无所事事。自徐幼娇给他下了那名叫消愁散的毒药,他便装作无知,忘却前尘的样子,不让他们怀疑。
他自王泰那里习得武艺,倒是可以脱身离开,按照之前的计划前往北疆,毕竟玉佩已经到手。
只是想着徐幼娇给她的那张药方,又不敢离开。
在林府半年之久,闵危已经听说林良善自小临近冬季时,会去往宿眠山的影梅庵养病,庵中有一位擅长治理女子弱症的静慈师太。他之所以被她从真宁道上救起,也是因开春,她从庵中离开,正恰遇见被欺负的他。
他蒙受过的欺骗太多,见识太多欺诈嘴脸。他不相信会那么凑巧,静慈师太正好去云游,而徐幼娇又知道该如何医治林良善,更何况是在暗听了那些话后。
半夜,闵危离开丞相府,前往槐水巷子的鬼宅,正是要去找浪客虹。
原先两人商议好,他救浪客一命,而浪客助他逃开城门的严森检查,可后面都泡了汤。这次他正要用这一命之恩,让浪客帮他办一件事。
浪客行踪不定,闵危并不确定他是否还会在鬼宅中,但还是要去看看。
到了破烂发霉的屋舍,果真见到人,不过又添了好几处伤。
“哦,是你啊,我还当谁会来这里寻鬼玩意呢?”浪客靠着破墙,斜眼笑道,腹部伤口处的血流地更畅快了。
闵危看了一眼他的伤口,道:“你又是去报仇了?”
“嘿,管你什么事。”浪客止住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上回约定好的时间,你没准时到,现在再想让我帮你躲过城门检查,可不太行了。你看我这伤,帮不了你。”
闵危道:“自然不是为了这事,而是另一件事。”
浪客立即拒绝:“一命换一报,既然上次是你违约,那恩情也就没了。”
闵危挑眉笑道:“若这回再救你一命,可有一份恩情?”
“倒是好买卖,赶上热乎的。”
浪客大笑。
这回浪客身上的新伤旧伤齐发,费了近乎一个月的时间才好得差不多。尽管闵危再心急,但他还是耐下性子。
“说吧,要我替你做什么?我可只答应你一件事。”他强调道。
闵危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予他,道:“我想让你帮我去一趟宿眠山的影梅庵,看看静慈师太在不在庵中,顺道再拿这药方给她看,是哪两种药材相冲了?要如何化解?”
“你不离开梁京城了?”浪客接过药方,讶异道。
“自然要离开,只是这事要更重要些。”
宿眠山在城外远郊,要想去往那里,得费好些时间精力,闵危自恃没有那个本事,只能托人代办。浪客虽负伤,但武功终究比他好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