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起青瓷碗,屏气,将一碗苦涩的药汤都喝下。用帕子擦拭唇角,缓了一口气,道:“春儿,你便在府上,不用跟着我。”
“小姐身边没人伺候怎么行?”
“有崔折呢,哥哥也说带他一人便可。”
林良善笑道:“我知晓你和其余人都约好着要去玩,便都去吧。”
春儿推辞不过,高兴道:“多谢小姐。”
名运大街,人声喧腾,到处悬着明亮的灯笼。前晚下的白雪积在红灯笼上,倒映出一片艳红的雪光。
林良善在窜动的人群中走着,眼神都没停留在某处一刻。闵危本是跟在她身后,瞧着她绯红的披风,但渐渐地,他开始走至她身边,替她避开那些拥挤的人群。
“公子说让我护好小姐安全。”
在她转头看向他时,闵危看着她灿灿的杏眸,这般说。
林良善复看向前方,不动了。前方有一处摊位,挤满了人。
“小姐是要吃红糖芋苗吗?”她好似很喜欢这种小食,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世。
“我去给小姐买……”
林良善打断他的话,摇摇头,道:“不用,我不吃。”
闵危顿住,眼睫低垂,一副失落的模样。他的头发长了许多,在灯光下,发顶泛着暗红色的光晕,与大雍内地的人不同。
她将目光收回,接着走。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去哪里玩,但听得旁边有一个孩子拉着父母的衣衫袖子,嚷道:“爹,娘,我们快去那边看烟花,我想看烟花!”
林良善跟在他们身后,到了半安河边,那里又在放花灯,大多是莲花花型,载着人们的希冀向下游飘去。
似乎每年都是一样的活动,毫无新意。
但林良善还是在小摊上买了一个莲花灯,她问:“真宁,你要放吗?”
闵危先是一愣,而后在她平淡的眼神中点头。
她又买了一盏,递予他。
小摊上有笔墨,虽劣质,但已用去大半。两人各自在纸张上写好后,寻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将莲花灯轻轻地放在河面上,任它们顺水而流。
林良善站起身,将冻红的手指缩回毛绒绒的袖中,敛眉沉目,忽然道:“真宁,你还记得曾经与我说的话吗?”
闵危抿着薄唇,不知道该如何说。
“你说来梁京城是为了找寻生父,为此你还私自出府去询问当铺老板玉佩的来历,后来更是半夜潜入我的房内,为了拿回玉佩。这些事,你该还记得?”
她静静地看着他,透过那张不属于他的面皮,看向里面。即便那是一张平淡普通的皮,但那双凤眸也足够瞧出此人不一般。
自徐幼娇的死讯传来,话本的消失。林良善始终不得安眠,一切都被打乱了,事情的走向与她的设想完全背道而离。就连刚重生时,自己想要嫁给江咏思的念头,如今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她震惊。林良善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真宁是不是有意于她?
于爱情上,她很是迟钝,此前只知晓一心对江咏思好,并未注意到真宁的心意。可自真宁从断坡处救了她,她慢慢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
林良善开始回想此前种种,越想,那股念头越是克制不住地冒出来。在见到与她几无二致的雪人时,彻底崩塌。
不!
在她即将跳开前世那些事时,她绝对不要再掺和进去。她无法忘却前世的事情,也绝对不能接受他。
即便这世,他对她很好,可这些都起源于她的心机利用。
今晚,她将会挑开这一切。
闵危当然知晓她提到的这些事,他隐隐觉得不安,低声道:“小姐,我都记得。”
“好,那我告诉你,其实我知道你的……”
噼噼啪啪,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半空中绽放,周遭升腾起欢呼惊叫声。烟花此起彼伏地湮灭,坠落。
林良善被烟花吸引,抬头看去。
倏然间,闵危抓住她的手,俯身,凝着她皙白的侧颈,在她耳边道:“我带你去一处地方看烟花。”
流动的人群中,两人逆流而上。
闵危护在她身前,拉着她的手,直到一处阁楼。他将兜内的银子全递出去,与她上了阁楼。高处风大,他的后背挡住迎风口,笑道指向远处:“小姐,你看那边。”
林良善被攥地手腕疼,她收回手,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更见烟花绚烂,比河岸边清楚不少,也更壮观。
闵危见着她的动作,不觉皱了下眉。
阁楼上,朱红的木柱,雕梁画栋的工艺。林良善扫了一眼,轻声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个地方的?”
“浪客告知的。”他说。
“他也喜欢看烟花吗?”
林良善侧身,极其认真地看着他,红唇轻启:“闵危。”
作者有话要说: 在写二更了,但估计很晚很晚很晚,别等了,明早再看吧,flag好立,实现起来好难啊,嗐。
第五十四章
闵危被这一声叫地心脏骤停。
华光熠熠的烟花点燃漆黑的雪夜,折散的光在她的面颊上流转。她的浅褐色瞳孔中,映照着他的影。
“你应该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为什么还会想要留在林府呢?”
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他身上,但闵危此时已经无暇再想其他。
为什么?
最了解自己只有自己,闵危对自己重生前的这具躯体所有者:真宁,一清二楚。他喜欢林良善,那些美好或阴暗的心思,全都埋在内心深处。
而这些,只有闵危一人得知。
阻止真宁动身前往北疆的缘由,全都是因为她。
正是那一次次的磨蹭,才等来了他的重生。闵危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若是此处无人,他该放声大笑,可这里有她,还不能吓到她。
很快,悲哀涌上心头。真宁所付出的,他没有做到;而真宁所得到的,全都转嫁到他身上,让他如今能在她的身边。
不对,他们本质上都是同一个人,没有任何差别,他不必再为这种想法自扰。
“我对你并不是很好,除了在真宁道上救了你,再无其他。”
闵危沉默了很久,反驳道:“不,小姐对我已然很好。”
他开始叙说起记忆中的过往,每说出一件事,都无疑是在他的身上割上一刀,比刀剑还要锋利。那些过往,他都未曾参与。
阁楼有三层高,周围有些剥落红漆的栏杆。林良善站在栏杆前,眺望远方的繁忙街道。人间灯火,除夕佳节,可她的脸上没有喜悦。
“好,就算我对你很好,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很好吗?又为什么会救你?”
她的呼吸间,都是白茫茫的雾气,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我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的身世,知道你的生父是谁?我想要利用你。”
林良善又看向他的脸,却没见到惊讶,笑了下,道:“看来你已经知道自己叫闵危了,其实我早该猜到的。我多次阻止你查自己的身世,你也是心知肚明。”
“你的生父是镇北王闵戈,我知晓你是他流落在外的儿子,想要利用你,让你欠着林府的恩情,以后好偿还。”
闵危当然知晓她是利用他,不若论起前世的恩怨,她不顺手把自己杀了,已经算是好心。
他原以为她认出自己也重生了,但目前的这些话都在暗含另外的用意。
闵危想不出缘由,只能更谨慎地答话。
“怎么不说话?”她问。
“小姐说的,我全明白。”
林良善的身体已经有些坚持不住,精神厌倦,脸色难看。
她刻意朝前扑去。下一刻,就落入了一个怀抱中。
闵危接住她,搂住她的腰,急道:“小姐,我们先回府,你不能在外久待。”
林良善站稳,手肘撑在他胸前,推他,平淡道:“放开。”
“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她说。
闵危察觉出异样,他端详着怀中之人的神色,没有半分的局促不安,太过安静了。即便他如今的脸极其普通,也不至于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用意何在?
林良善并不挣扎着从他怀中出来,而是抬起手,慢慢地,摸上他瘦削坚硬的下颚,摩挲到一处,一把撕下那张人.皮.面.具。
这个举动,无疑是把闵危的真面目摆在她的面前。此前,他带着这张面具,一是为了行事方便,二是心下对这张脸有些排斥,不愿见到。
她的声音很冷淡,就如同她身上的药香,寡淡苦涩,都一齐往他的身体里钻。
“你喜欢我吗?”
这几个字无疑比惊雷更让闵危震惊。
他凝着她,好半晌喉结滚动,才道:“喜欢。”
可就在他的话出口瞬间,脸上就挨了一个结实的巴掌,“啪”的一声,在清净的阁楼上是那般的清晰。
林良善趁他愣怔之际,推开他,自那个怀抱中出来,冷声道:“这是一个护卫该说的话吗?今日你便可离开林府,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
“从此,我们之间一笔勾销,各有各的道路走。你别来烦我,我也不会再用恩情要挟你。”
有多久,没人敢打他了,还是往脸上招呼。闵危不禁摸着左侧脸颊的红处,凤眸微眯,薄唇紧抿。
好,原来她的那些话,全是为了这个,但他偏偏不如她的意。
闵危看向她离去的身影,眉眼压低,沉声道:“林良善。”
无需多余的话,那抹绯红已经站住,等她回身时,已经是骇然的神情。
这样的嗓音,唯有一人喊过。
闵危。
可这怎么可能?难不成他也重生了?
她望向他,还是一样的脸,可已经是不同的人。分明前刻还是温柔的神色,这刻已换成阴沉冰冷。
林良善不由朝后退去,呼吸急促起来,杏眼瞪大,惊恐地看着面前之人。
直到她将要摔下楼梯时,被一只坚实的手臂揽住腰身,转换了一个方向。
“闵危。”她的声音发颤,甚至不敢多动。
“嗯。”他应着。
可这只是短暂的平静,林良善反应过来,竭力推开他。这回闵危不再放手,任她如何用力,也推不开他。
这番场景,与片刻前完全翻转过来。
“你放开我!”她厉声道。
却只得他一声不咸不淡的答话:“不放。”
林良善不再挣扎,任他抱着,瞧着他深邃的眉眼,冷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他不语。
“你该听见我方才说的话了,是不是要报复啊?”
林良善只想着用那些话逼退真宁离开林府,却没料到这人芯子早就换了。若不是自己是重生的,她绝不会如此认为。
闵危见她的披风歪了,垂眸,单手替她整理好,才道:“我都听到了。”
“你有任何要求,我都应你。”
这时候,林良善猛然想起他说的那两字“喜欢。”情绪再也无法克制,她咬牙切齿道:“闵危,你是不是有病?”
她根本不信他说的任何话。她的手掐上他的脖子,尖锐的指甲深陷进皮肉中。
闵危有些窒息,但他没有动作,任她充满恨意的目光盯着他。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是有病。”微微上扬的语调似乎带着笑意。
闵危将冰凉的手贴在她有些苍白的面颊上,缓慢道:“你要我死?”
“你究竟要做什么?”他从来不做无利可图的事。
闵危明白她的意思,轻笑道:“既然是你救我回的林府,那我也会好好待在府上,否则对不起你的一番好心。你所要求的偿还恩情,无论是何种,我都会办到。”
“我现在就要你偿还,给我立即滚出林府!”
林良善也不知怎么回事,现今再见这张脸,怒气忍不住地上涌。她不想再与这个人有任何联系。
“这可不行,要是我滚了,得去哪里?”
闵危看向外檐的飘雪,声音很轻:“下雪了,我们回府吧。”
俨然一副林府是他家的模样。
她的脸色越来越差,闵危不想再多耽误,他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争吵。他将面具重新贴上面,微弯腰,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抱在怀中。
“闵危!”
“嘘,小姐。你小声些,要是被人听到,去告诉镇北王府的人,那我可就真的要死了,到时候说不准要拉着整个林府陪葬呢。”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她一人能听清。
林良善再听到小姐这个词,只觉犯恶心,道:“你别叫我小姐,你不是真宁。”
闵危下楼梯的步子一顿,神色在幽暗中有些晦暗不明。他踏下一个台阶,沉重的脚步声,温和道:“那我以后叫你善善,如何?”
怀中的人默不作声。
待到了阁楼下,雪下得愈大,可人群还是热闹一片,不曾散去。舞龙舞狮的火光隐约可见。
“放我下来,我有脚,自己能走!”
适才在楼梯间,林良善根本不敢动,怕自己摔到地上。现在,她揪着闵危的衣领,怒声道。
闵危刚要放她下来,却见不远处的人,白袍儒学,清隽之姿。显然那人也注意到了这边。
既然已经坦诚重生之事,那以后也不必再压抑自己的性子,实在憋屈得很。闵危低头,忽然笑道:“你猜徐幼娇是怎么死的?”
是了,徐幼娇死了,闵危怎会是这样的神情?
他意味深长道:“小姐,你要乖些听话的好。”
江咏思原不想来这名运街,可莫千映与自家亲妹关系甚好,这次又是陪来玩的。却没料到走散后,见着这样的场面,袖中的拳紧握,两颊绷紧,浑身泛着冷意。
学素着急,正要说上两句话,自家公子却朝那方走去,他只能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