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同承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再次点燃火堆。
“我要你帮我查徐幼娇。”
“你也要寻仇?”常同承竟不由笑出声了,随意躺倒在一堆茅草中,双手枕着脑袋,看向他。
“她未曾回府时,丞相府阖府上下风寒蔓延,你需得帮我查明此事,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闵危心下有些猜测,但需得证据。他轻笑一声,道:“这件事对你来说不也是顺带的吗?”
既然段昇有意徐幼娇,常同承当然也关注她。若不是此举,几日前,也不会发现徐幼娇派杀手要杀林良善一事。
“好,我答应你。”
***
不过一个日夜,常同承便将一张纸递给闵危,道:“啧,真是没看出徐小姐的心机这般深。那次丞相府半数多人感染风寒,确是她的手笔。丞相夫人为此事上福源寺祈福,正是碰到了一个老和尚说有千金遗落在外,这才将徐小姐寻回。”
万事凑巧,偏林良善第二日要前往福源寺,参与茱萸茶会。
闵危当然是要随行的。
林良善不愿意让他跟着,但也无法拒绝。毕竟林原已经规定,凡是以后她出门,都得带着崔折。
老马夫冯丛已被杀在林间小道上,闵危自然接过赶马的职责,戴着个斗笠,握住缰绳,驱使两匹马行得安稳。
待到了山脚下,林良善只见江寄月一人,问道:“兰芝还没到吗?”
因李府和江府都在梁京城的北面,道路背离,当初说的是三人在山脚下聚集,如此便利些。
江寄月心虚道:“我今早去李府找她,她说临时有事儿,不能来了。这回只有我们两人。”
“是吗?她有什么事?”林良善道。
“她没说,我也不知道。”
江寄月见着她身后除了小丫鬟,还有一男子,虽面容平淡,却有一种巍然的风度,拉着林良善的手,问道:“这人是谁?”
林良善道:“这是哥哥给我找的护卫。”真实身份,她一字未说。
“那红萧呢?怎么不是她来?”
“庄子上有事需要她忙,就没来了。”暗杀一事,林良善并不想说,更何况还有林原的叮嘱。
江寄月也不再说其他,道:“既然来了,我们定是要去茶会的。”
“好。”林良善无奈。
茱萸茶,苦涩非常。但品茶的人有许多,挤得满满当当,两人也不过在其中待了片刻,便抽身离开。
江寄月道:“善善,我们去往后山看看秋景,如何?”
后山有一棵百年的银杏树,正值深秋,小扇般的树叶随风飘落在地,铺开一面厚重的金毯。
林良善看得出神,耳边传来异动,却是江寄月轻捂着肚子。
她附耳道:“善善,我恐怕要离开一会儿,你在这里等我。”
林良善道:“好,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刚说完,江寄月就带着自己的丫鬟翠儿溜了。
闵危靠在不远处的红木栏杆处,遥看林良善。她说不想自己跟在她身后,那这般也是可以的。总归在他的视线中就好。
她穿着绯红的衣裙,站在一片灿灿的金黄色中。秋风吹过,将裙摆吹得翻飞,与簌簌纷落的银杏叶相映。
也不知道丫鬟说了什么,她笑了下,是前世未曾见过的笑靥。
闵危安静地看着,忽然想起那只丑陋的麒麟香囊,里面装的便是银杏叶。
将宫中诸事定下后,他再次回到镇北王府。在下令封存积微居前,他进去过,绕着不大的屋子走了一遍,最后在墙角处看到了香囊。
那日,孟姨娘见着他手中拿着的香囊,说:“三年前,她曾想与你好好相处,还让我教她如何绣香囊。她学了很久,把手指都扎出许多眼子,终于绣好一只香囊,是麒麟的图案。我说让她随意绣什么简单图案就好,可她说你这人脾气不好,若是选的图案不够衬你的身份,说不准更厌烦她。”
银杏叶,早就枯黄,甚至因为潮湿而发黑。
此后每年,他都会将更换香囊里面的银杏叶。
闵危怔怔地看着那抹绯红,眼中再无其他。
直到一抹白闯进来,她先是惊喜地抱起那只长毛白猫。秋风将她的声音传来:“白白,怎么是你?”
然后他见她变了脸色,盯着正走向她的江咏思。
那刻,闵危甚至看不懂她的神情,究竟是愕然,还是痛苦,亦还是悔恨……
前世,江咏思早期为他之政敌,后期为他之臣子。若不是他的才能及江氏在前朝的根基,单凭林良善一封遗信,闵危又怎会放过这样的人?
即便他的心胸再开阔,也还没有大方到重来一世,重蹈前世覆辙,让林良善和江咏思的事情重演。况且是江咏思把他送入了刑部大牢,致使后面发生了这样多的事。
闵危眸中毫无温度,笑着看远处场景。
更为重要的是,前世,江咏思最后娶了莫岑的孙女。这世,他怎好让林良善拆散这对恩爱夫妻呢?
第五十一章
林良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江咏思。
他看起来清减了不少,本该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却有一种颓靡感。荼白绫缎袍子被秋风吹得翻动,显得他身形有些空荡。
林良善压下心中莫名的心疼,敛眉,将猫放在地上,转身就走。脚步凌乱,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白猫追在身后,伸着两只爪子,扒着她的裙裾。
“善善。”江咏思看着她绯红的背影,唤她。
林良善停步,垂着杏眸看下方铺成片的金黄银杏叶,轻声道:“春儿,你先过去些等我。”
小丫鬟也被这突发情况弄懵,这江大公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道:“是。”就去了远些的地方。
“江大公子有什么事吗?”
林良善不过想了一转,便明白这次江寄月邀她来福源寺的真实缘由,不若李兰芝会突然不来,而江寄月方才也借机离开。
江咏思听得这个称呼,抿紧唇,一时难以开口。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离开了。”
“善善,那封信,你是真心实意的吗?”
江咏思,以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你放心。猫,我不是很喜欢,照顾起来多有麻烦,便送还给你。
他终于将这个折磨了他几天的问题说出口,可瞬间,他又怕听到她的答案。
真心实意?林良善难过地想,要是那次落湖,没有真宁救她,说不定她如今就不会站在这里,而是被塞进棺木中,埋进黑暗窒闷的地下。当时脑子不知如何想的,竟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江咏思,他是她两世的执念。
可就是这份执念,在前世模糊了她的双眼,推着她走上不归路,嫁给闵危,最后落了个尸骨无存的地步。
这世,她只想好好活着,不想再招惹他们一干人。
“是,全是我心中所想。”
这刻,林良善忽然觉得自己从未懂得江咏思。他的心思就好像六月的天,琢磨不透。明明先前是她一直追在他身后,万般讨好他,即便他一直拒绝她,但也还是允许她跟着。言行是那般的不一致。
“善善,你并不了解我。”前世,他是如此说的。
她果然不懂啊,也不想再去猜。
好似从二月回京后,江咏思总能在她的眉眼间看出一股淡淡的哀伤,分明从前都是带笑的。
“我与莫千映说的话,并非出于我的本心。”
江咏思看着她的眼,极其认真道:“善善,我喜欢你。”
不过几个字,他却说得很慢,清晰的咬字中,纠缠着缱绻。
耳边响起这样的话,林良善不禁愣住,看着他清隽的面容。
“祖父大抵不赞同你我之间的事。那些话,是搪塞莫千映的,我担心她向祖父诉说,到时候你的闺誉受损。另则,我要到后年开春参与科举,事事未定前,我不敢对你许下任何的承诺。”
江咏思见着她呆愣的模样,心中闷闷,接着道:“我知晓可能是我说过的一些话伤了你,但那非出自我的本意。若是我真的无意你,也不会收了你送予我的香囊。”
他自袖中拿出那只红梅香囊,不由笑了下,道:“你在这香囊上绣了一字。”
善。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林良善转目看向庙院的红栏杆,那里懒散地靠坐着一人,正遥看着她。兴许是隔地有些远,那人沉利的目光,让她仿佛看见另一个人,霎时心慌起来。
她又看向江咏思,捏紧了袖中的拳,好半晌,才道:“我在信中说的很明白了。”
“这个香囊,你还给我吧。”
她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又要伸手去拿他手中的香囊。这般有定情蕴意的物件,必须得拿回来。
江咏思先是被她的话怔住,接着见她急切的动作,忙握紧了手。她的皙白手指,连同散着梅花香气的香囊,都一齐被他捏住。“善善,你若还生我的气,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事,都会尽力办到,只求你别再生气了。”
他以为她是还气先前的事情。他从未哄过女子,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语颠来倒去的。
林良善突然觉得这世事多少有些可笑。不肯对她说半个情字的人,却在她放手后,说着这些从前的她会欣喜不已的话。
她不想哭的,可泪水就那样流下来,朦胧了面前之人的面目。她极力抽回自己的手,胡乱地用袖子擦去泪水,哽咽道:“你把香囊还我。”
她再三重复同样的话。
江咏思不是没见过她落泪,但没有哪次是这样地刺痛他。他紧紧攥住香囊,将它捏地变形。
闵危本想在那边观望片刻,却没料到她被江咏思握住了手,好似还哭了。
香囊?他狭长的凤眸闪过冷怒,又恢复平静。她讨好男人的手法真是一成不变,拿着前世为他学的绣法,来讨好这世的江咏思。
倏然闯入的人,让江咏思不悦。
“崔折,我们回去。”
林良善不想再多说,转身就走。只是在她走出两步时,猫又来扒她的裙,很舍不得她离开。
“善善,既然它是我送你的,断没有再送还回来的道理。你若不想要它,便丢了吧。”
倒是江咏思率先离开了,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
十二月,临近年关,天气愈加寒冷,刑部事务更加繁忙,林原回府的次数更少,甚至要宿在刑部。
偌大的林府中,林良善无聊地很,但也不想出去玩。
外面屋檐上结了细碎的冰棱,屋内生有暖洋洋的炭火。林良善窝在小榻上,腿上盖了一床厚重的羊绒毯子,手中还握有一个铜手炉。
红萧见着她神色怏怏的模样,道:“小姐,你去睡会儿吧。”
一入冬,林良善的精气神就会差上许多,无精打采的。她将小桌上的书合上,道:“好。”
原本该窝在床榻边的猫不见了。
她问:“白白呢?”
福源寺那次,白白还是被她抱回府上。江咏思的话,并不单单是为了猫,她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
红萧:“该跑去找崔折了。”
林良善皱眉疑惑道:“怎么又去找他?”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白白这次回府,不大黏着她,反而常去找闵危,在那边的院子,一呆就是大半天。
“算了。”她叹息一声。
闵危不喜欢猫,更准确的说,是不喜欢任何需要精细饲养的活物。
他拿着将细柔茅草绞做的长尾逗弄着白猫,看它上蹿下跳地玩闹。
这猫是江咏思送予林良善的,就如前世般,简直一模一样。
闵容在王府后街捡到的猫,不好在院子中养,又为了让林良善少些孤单,才带予她养。他们不知道猫是江咏思找的,闵危却是一清二楚。
那次,段昇摔死猫,她哭得伤心不已,在梅花树下埋葬它。
闵危没什么感觉,却难得好心地安慰她:“不过是一只猫,我再替你寻一只。”
却得她一句:“你给我滚!”
他当时也来气,抬步就走。不过后来他还是找了一只猫,尽量同那只死去的猫一样。
闵容同他说:“二哥,二嫂给你找的那只猫取了一个有趣的名字,你猜是什么?”
闵危每日要忙碌的事情很多,分不出多余的心去关注其他,更何况是一只无足轻重的猫,管它叫白白,还是黑黑。
可在后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身边只有那只叫黑黑的猫陪着。
有时候,闵危得空,倒是会与它玩闹下,只是更多时候,它趴在勤政殿的桌案上,陪他处理政事,从入夜到天明。
它的年岁渐大,吃得越少,不再活泼好动。
近侍秦易道:“陛下,它老了。”
黑黑死于建兴十一年十二月六日,那时的他正带兵征战西北之地。闵容在那些不能独自决断的政事后,专附了一张纸,说明此事。
闵危面无表情地逗猫,江咏思倒是懂得利用林良善的心软,说出那般话。
原本他该悄无声息地弄死这只猫,可想及前世,闵危到底没有动手。
若不能杀敌,改为招安,对他也不是难事。
不过是一只猫罢了,若是它常出现在林良善面前,保不准她又会变了心思。
第五十二章
林良善小憩醒后,有些木然地盯着顶头的青色纱帐。她又梦到了前世的事情,不知怎么回事,这几日,那些事一遍遍地在梦中回放,全是闵危的身影。
红萧见着她醒了,高兴道:“小姐,外间下雪了!好大的雪!”
雪,真的很大。
林良善出门时,只见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她整个人缩在夹袄的毛领中,看了一会儿纷扬的雪花,顺着蜿蜒长曲的走廊,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红萧正要给她拿手炉,可刚出来,就见着她走远了。
“小姐,你去哪里?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