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又是如之前几夜般,待闵危上榻过后。林良善依然是转过身去,不再和他言语。
她与他,没什么好说的。即便思虑着闵危该是这几日将要离开,那她呢?他是如何想的?是真的要去金州,还是留在这里?
哥哥林原是否会过来寻她?
她心绪繁杂,想了许多。又不免想到江家,那桩婚乱后,江宏深是当堂发病没了,江氏如今是江咏思主事,他又如何呢?偏生她喝了药,又犯困起来。
正朦胧睡意时,身后传来一道低声:“明早卯时三刻,我会离开此处。”
猝不及防地,她转过身,却对上侧躺的他。冷月的光透过窗纸散进来,落在他沉静的眉眼上,添了些许冷意。
“善善,你没什么要问的吗?”他柔声问道,薄唇边再次带着浅笑。
在她面前,他才这般笑。
林良善一时没注意他的称呼,想了想,咳嗽了两声,问道:“我呢?”她的声音携着渐睡前的温意。
闵危面上的笑意深了些,却道:“你的身子不好,便在临城修养,这处风景宜人,倒极合适你养病。”
他开始为她找寻理由:“先前是我考虑不周,金州之地,战火将起,我怕也照顾不好你,还可能让你受累。你先前说随我去那处,是去吃苦的,我如今想想,倒确实。”
林良善唇瓣微张,想说些什么,却又闭嘴了。
闵危伸手欲落在她的发上,想摸一摸。与此同时,问道:“你这是舍不得我走了?”
好了,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了。
“你要滚,我还巴不得!”
闵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低声笑起来,却意有所指道:“不问问我去多久吗?”
“随便你,即便你死……”
林良善蓦地住口,看向闵危,他脸上的笑犹在。
似是注意到她有些踌躇的神情,闵危收敛了笑,望进那双杏眸,极认真道:“我会留着这条命在,不会死。”
“毕竟这世我还未娶你。”
林良善不敢接这话,两人又是沉默下来。她再次转身去,面向那鸳鸯戏水的梨木床纹。
“我这次留了半数亲兵在此护你,你不必担心。不会有人知晓你的身份,为难你。若是想出去走走,也是可的,只是临近港口,风大,你还是不要去的好……临城盛产海鲜,虽鲜美好吃,但你不要食用,以免伤了身子,和这次一样,而我又不在你身边。有想吃的,尽管和厨房说就是,他们曾在梁京做过厨子,会许多菜式,你喜欢的,他们都会做……”
身后之人,详细地她说着,无一缺漏。
闵危说着这些,却又想起前世那人,不由阖上眸,道:“善善,是我对不起你。若非那时我对你态度不佳,让他们误解了我的意思,也不会让我们落了如今的局面。”
话音未落,瑟缩在床榻里侧的人很轻的一声:“你那时的意思我不想知晓,那些也已经成为过去,我们还是放过彼此的好。”
过去?
可偏生他就过不去。若是能过去,他也不会在那些年的深夜想起她。整整十二年,她都不愿来梦里责骂他打他,徒留他一人在世间,望着偌大的宫楼城阙悔恨。
或许也是他过不去,这才让他得了重生之机,让他能够回到从前。而她也回到了过去。
这兴许是上天见他那些年兴造寺庙,每年烧香拜佛,才给予他弥补的机会。
他为何要放过?
过不去,也放不下。这回,是闵危没接话,道了句:“歇息吧。”一如之前。
翌日,林良善起时,外侧的床榻又是凉的。
也许今后都会是凉的,她心中无任何波动。
她下榻后,正欲唤人来伺候梳洗。门外却进来一人,熟悉的容貌身姿,不是红萧还能是谁?
红萧是隔着十多日未见林良善,甫一见她醒了,是朝这处跑来。
两人抱了一会儿,红萧便先松开了手,嗓音中带着哭腔:“小姐,我好久未见你了。”
林良善拭去眼角的泪,有些哽咽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这些时日一直在临城,只是真宁,不是,是二公子不让我见你。”红萧又急着摆手,语调急促:“也不算是不让,只是他让我跟随他的一个亲卫习武,说是我的武功太差,连小姐的安危都护不住。”
“我觉得惭愧,又想着他从前对小姐很好,所以也想着等我学武精进了,再来见小姐。”
“可片刻前我师父,就是那个亲卫,对我说虽然我学的不如何好,但也可以来见小姐了。”……
断断续续的话中,林良善怔怔地听着。
“小姐,你怎么了?”红萧问道。
“啊?”林良善勉强笑笑,话中有些苦涩,道:“没什么,只是这些时日,我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
过去近一个月,林原依然没派人往临城来。自金州却有闵危揭旗谋反的消息传来。
那时,戴着帷帽的林良善正与红萧、燕香在街上闲逛。身后的路人中暗藏着多个亲卫随行。
“金州的闵危谋反了!杀了新帝派去的大员,还把那人的头颅扔给随行的官员,让他们带回去给新帝看看呢,还带了话的。”
“这么嚣张,是什么话?”
“快说。”
“急哄哄的,说的是什么新帝有胆子杀他爹,又来杀他夺兵符,那他就要掀了皇室的老巢。”
“我也听说那镇北王二子还被新帝派去的人砍伤了腿,差点废了。要不是及时发现,人都没了。”
“不是吧,镇北王不是被那个谁,哎,我一时想不起,就那个谁杀的吗?当场就成两截了,怎么就变成新帝暗杀了?”
“谁知道呢?不过我猜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可多得很。”
“现今金州那处可热闹了,我方听说潜州的那位薛霸王是淌过明河,打到金州去了。就连明州的牧王好似也造反了。”
“北疆也乱了,听说是那里的将领得知镇北王的死有蹊跷,又应和着闵危,是反了。”
“还有京城,听说新帝是杀了好几个老臣。”
“打吧打吧,别闹到我们这处来就成。咱们这块地,可百多年没打过仗,也经不住折腾的。”
“哎,你们说这大雍是不是要变天了?”
“谁知道呢?”
……
她手中的泥瓷娃娃掉落在地,碎了一地。
第八十章
闵危甫一回到金州,便接过了常同承手中的事务,详细了解了近来各处城池,及潜州薛照的动静。
烟硝未尽,外间还是黑乎乎的一团,从梁京城传达新帝指令的大员是终于得见真正的闵危,却不由有些惊愕。皆因行走将来的人拄着一根拐杖,拖着一条不良于行的右腿,看着十分困难。
周遭站立了十多人,无一不是身着军袍,正左右交接着眼神,似在讨论,又装作是怕被发现的模样。
闵危的目光扫过那些已然落座的守城将领,与几人对上,却是笑笑,不在意地在上方落座。
“诸位可是有话要问?”他的面上带着温和的笑,问道。
声调并不高,却是在出口时,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闹糟糟的众人住了嘴。那名大员是慌得忙抹着额上的汗,不敢抬头。
在须臾的安静后,终于有一人站出来,道:“不知二公子的腿是如何受伤的?”
那人三十多岁,生的粗糙坚硬,面额宽阔,身量也高。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他这话自然是问出了众人心中疑问,接连附和道。
“这是残了吧?”
“军医如何说?”
“是谁敢伤了我们英明神武的二公子?”
……
皆不是什么好话。他们早就看闵危不顺眼,不过仗着自己是镇北王闵戈的儿子,就顺当地得了兵符了来管治他们。不过是一毛头小子,能有多大能耐,吹得神乎其神。
原本以为这天不亮的就把他们叫来此处,是发生了何事。这下子见着闵危是残了一条腿,是幸灾乐祸起来,更有心思深者,已然在盘算兵符的事情。
身旁的常同承正欲说话,闵危却抬起手,让他住口,然后视线幽幽地落在那名大员上。
“这还得问过陈督军。”他的唇边携着似有似无的笑,端过桌上的一杯茶水喝起来。
下方之人见他悠闲地喝茶,都看向那名大员,意欲得知。
与此同时,常同承却是上前去,手中捏着一柄长刀,手臂挥动间,锋利的刀刃便落在了那人的脑袋上。
“陈督军说说罢。”
那名大员是新帝派来询问金州军事,这回是吓得直接跪倒在地,直说:“我不知。”身后的两个官员也跪下。
只三个字。不过是家人性命皆在新帝手中,决不可在此处说错话。他匍匐在地,头抵着地面,却清楚地听见头顶处的叹息声。
没由来的,他心下一紧。下一瞬,脖颈剧痛,脑袋掉落在地。
守城将领们被这突来的状况搞懵,再次看向上方之人。却见那身着玄色窄袖圆领的二公子正把青瓷茶杯放下,看着剩下的两个官员,道:“你们知晓我这腿是如何被伤的吗?”
前头杀鸡儆猴的戏码,是让那两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昨夜的暗杀皆是圣上派人所为,我们并不知晓其中详情,还望二公子饶恕我们的性命。”
“我不清楚其中谋划,大抵圣上是想要二公子手中的兵符,才至如此。”
“是啊,该是这般。”
……
两人争相说着,唾液横飞,唯恐说的少了,性命不保。
闵危掀起眼皮子,察看近两年攻打下城池的原先将领神情。大拇指和食指摩挲着着下颚,微微偏头,睨着他们,笑道:“各位将军可听清了?”
无人应答,皆沉默下来。脑子活络的,倒是明白这个举动了。
常同承挥刀,再次把其中一人的脑袋砍下。咕噜咕噜地,滚落到几人的脚边,仍是惊骇之状。碰巧其中一个将领有几分野心,觊觎那块兵符,粗黑的眉毛抖动下,便将那血淋淋的脑袋踢回剩余一人的面前。
那人是吓得晕死过去。
此刻,闵危站起身,拄着拐杖,是低垂了眼睫,清清嗓子道:“我知诸位将军并不如何服我,皆因我在战事上的资历尚浅,不及各位。可如今新帝治下严厉,是连斩了朝中多位老臣,其中还与你们其中一些人有姻亲关系。”
其中两个将领闻言,皆望向他。
他复抬眸道:“这天色尚黑,便将你们召来,也不是为告知我腿伤之事。不过是小事,还不值得各位将军费心。只是想与各位商议新帝此举,是为何?”
闵危唇畔边似带着苦笑,道:“也不知诸位将军是否觉察出这里少了一人?”
他这话方出口,底下人是骚动起来。
确实少了一人,正是梁京城禁卫军统领蒋辉的二儿蒋旭,先前从北疆调至金州抗敌。现下是没他的身影。
“蒋旭不在,怎么回事?
“人呢?”
“我不知,昨晚我们还一同喝酒来着。”
闵危这才道:“蒋旭已然身首异处。”
众人是大骇,便听他言说:“蒋旭恐是因昨夜饮酒过量,并未察觉暗杀,这才没了性命。”
先前说与蒋旭一道喝酒的人是僵住了。
“诸位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新帝得以登基,其□□劳多要归功于在内城的蒋统领,却是转头将其亲儿杀害,该是因蒋旭自十多岁时便跟随我的父王在北疆征战,知情甚多。”
闵危说起另一事:“不瞒诸位,关于我父王的死因,是因敌军,却也有新帝缘故。为何那时我父王的战马会有疯癫之症,是因其副将得了那时尚是太子的圣上指令,在那日的草料中放了药。”
这话是再次震住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左斜处的副将王胜。
王胜没想到今日是自己的断头日,猛地拍桌,竭力辩解道:“不可胡言乱语,我为何会陷害镇北王!”
“这个中原因该你清楚。”闵危阖了下眸,又睁开,道:“毕竟唯一的知情者蒋旭已不在。若非他顾忌在京的亲人,想必早告发此事。却未料到被你灌酒,以剑杀之。”
“你这是在血口喷人!”王胜正欲上前,却被身形魁梧的常同承阻拦住。
其余将领是干脆敞开了说,全是针对那怒目圆瞪之人。
王胜是恨地咬牙切齿,盯着闵危道:“好,你说蒋旭是唯一的知情者,而你又是如何得知?”
听到此问,闵危自是无任何慌张,反而安稳地坐下,似是站累了,怕坏了腿。他对着众人,感慨道:“若我说这些该是蒋旭告知于我,诸位可信?”
他自袖中拿出一封信,拿与常同承,让他们传阅开来,无任何隐瞒。纸上确实是蒋旭字迹,其中不乏与蒋旭熟识的。
字字忏悔,行行悔恨。
“这信是在何处找到的?”有人质问道。
闵危泰然自若道:“这信藏于其亲信部下手中,蒋旭曾对他说,若是自己出现意外,便将这信交出。”
他拍了拍手,从灰蒙蒙的外间进来一人,正是蒋旭的亲信。一进来便冲上前,拽住了王胜的领子,伸手就是一记重拳砸在面中。
“若非你,蒋将军便不会死!”
常同承忙拉住了人,又把王胜五花大绑,嘴里塞了破布。
“烦请诸位将军安静片刻。”上方之人不咸不淡地瞧着下面的争议。
他缓缓道:“今日蒋旭既死,我的腿亦是遭了难,更遑论我父王的死有蹊跷。”
“而这些全与新帝有关。”
闵危整理了下窄袖袖口,这才道:“新帝已容不下我,更准确的说,是镇北王府。自然,也可以说是想要这兵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