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片焦黑阴森的林子便到旷野,野草长到人的膝盖下,因为丛生密集,让人行驶其中有些费劲。
丁清的腿上满是从山间荆棘中割裂出来的细小伤痕,如今又在野草里刮了无数遍,早就已经遍布伤口,鲜血干了又破,那些伤口迟迟不能愈合。
她走路很快,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而在她前方的周笙白则丝毫不受野草的影响,即便是这般炽热的天气他也能将自己掩盖得严严实实。
其实丁清以前见过一回他黑袍地下的身躯,那是深夜里的匆匆一瞥,多亏了当时的月光很亮,丁清看见他有一条腿从膝盖下方成了鹰爪一般。紧实的小腿肌肉上渐渐布上了黑羽,似玄铁铸成的爪子寒光乍现,轻而易举便能掏出人的五脏六腑。
周笙白不是人,丁清一点也不意外。
他也不是鬼。
他有一双可以飞天的巨大黑羽双翅,可以随时收入脊背里,这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拥有的身躯,但凡人排斥异类,更惧怕这些身份未知的恐怖生灵,故而周笙白总是独来独往。
丁清一路上与他说了许多话,周笙白除了一开始叫她滚之外,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丁清道:“其实鸦魍的位置是我特地送给中堂周家的,因为我知晓你与中堂如今的堂主周椿关系不一般,我碰见过好几次,只要是她出来捉鬼,若是真的遇上棘手麻烦,你都会出面帮她解决!”
丁清嘿嘿一笑:“果不其然被我等到了!老大,你真的很厉害,我才看见你就跟上去,还没到你就解决了鸦魍。”
吃掉一只恶鬼而已,对于周笙白而言算不得什么,至于丁清说他和周椿的关系不一般,其实在中堂周家内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丁清甚少了解过,意外发现,才用周椿的安危布下了这个局,引周笙白出现。
丁清追了周笙白很长时间,周笙白可以飞,丁清只能跑,她的体力有限,渐渐瞧不见那人的身影,直至她从旷野又走入了另一个深林之中,才发现自己最终还是跟丢了人。
丁清好话说尽,周笙白也不稀罕认她做手下。
不过丁清无所谓,她累了干脆就坐在地上歇一歇,她说她能分裂出一千多块灵魂碎片不是夸大其词,她的确可以随时用这些灵魂碎片附身在旁人身上,占据那个人的眼睛。
就好比周笙白停下回头看她那一眼时,她就偷偷动了手脚,周笙白的路径,她已经基本掌握了,不会真把人跟丢的。
天不知何时渐渐亮了,微光照入深林之中带着一股盛暑的热意,丁清在林子里找了条小溪直接站在里头,任由水流将小腿上的伤痕全都冲洗干净。等血迹消失后她才湿淋淋地上了岸,顺着印象里的方向去走。
丁清走了一天一夜,途中还跑了一段时间,这才追到了周笙白的住处。
那是一座笔直的山峰,从山下朝上看根本看不见山顶,浓云密布,遮蔽了山巅上的风景。
石山山壁上都是青苔,这处像是一座断崖,磨得尖锐的刀锋直接将断崖劈开,这一面山壁除了一些老藤如网一般地攀沿其上,甚至都找不到一棵能钻出石缝的树木或花草。
山崖的下面是很原始的林子,人迹罕至,丁清光是走到这儿就废了许多劲,一双细长的腿酸麻到直颤。她站在断崖边朝上看,饶是视线再好也看不见云层上方的山洞。
此山名窥天,因从无人能到达山顶。
窥天山的山巅旁峭壁下,有一处悬在半山中的洞府,洞门被老藤遮蔽了一半,还有一半即便敞露出来,也无人可见,因为实在太高了。
周笙白就住在上面,二十个时辰前周笙白入了山洞,丁清就将魂魄收回了,她怕时间长了被对方发现,那人生她的气,那她认他做老大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丁清虽说找到了周笙白住哪儿,可却不知道要如何上去寻他。
周笙白出门靠的是一双翅膀,从不会停在山下逗留,或许窥天山下这一圈围绕着的深林之中有什么,他也从未去探究过,更别说是发现丁清就在他家门下等着了。
丁清找来就很累了,她在林子里随便寻了一些野果果腹,先盖着两片芭蕉叶睡一觉再想办法上山。
等她再醒来时,又是深夜。
丁清不知道自己吃错了哪种果子,肚子疼得厉害,冷汗浸透了衣衫。夜里云层隐去,窥天山的山顶上有一轮弯月,银光照在了光滑的山壁上,丁清盯着一处黑点,心想那里是否就是周笙白住的山洞。
若是,那她离他当真很近了。
如此一想,丁清又觉得自己好过了些,即便肚子再疼,疼得好像马上要中毒而亡了,她也觉得自己能忍下来。
一场犹如生死恶斗的忍耐直至后半夜才消停,丁清想许是毒性渐渐散了。
等她清醒过来时,天光未亮,将要日出。
浑身半湿漉的衣裳被风一吹,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丁清瞥了眼山顶啧出声,动了动双手,又扭了扭脚腕,拉伸了身躯后便走到山崖边,双手于老藤上摩擦了片刻,觉得不算很扎手,便顺着藤蔓要往上爬。
她第一次爬只爬到了一人高,脚下打滑摔了下来,尾椎都摔得痛,歇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又继续。
周笙白住的山洞实在太高了,丁清攀爬时头一直抬着,就没敢低头去看过,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摔了多少次,总之从未接近过洞府的一半路,饶是如此,丁清也在此地耗了大半个月。
主要还是因为养伤耗时比较久。
她爬得低还好,无非就是磕磕碰碰,摔肿摔青。
但有过几次爬得很高,老藤突然断了,她从山上摔下来时,五脏六腑都快摔碎了,四肢从身体折断飞了出去,骨头碎裂,她躺在原地不能动,忍着饥饿与疼痛等身体慢慢恢复了,行动自如,再继续。
又一次爬山时是夜,今夜无月,丁清突然想起了大半个月前她见到周笙白,想要认他当老大时拼命介绍自己的过人之处遗漏了一些,有些懊恼!
她当时只告诉他她能分裂一千多块魂魄碎片,附身他人控制旁人的双眼,可却忘了告诉他,她这个人最能忍耐,还拥有一具非常经得起折腾的身体,只要她不是真的碎成一块块了,总能将自己拼凑回来。
想要爬上周笙白的住处没那么容易,不过丁清离目标越来越近,期间还摔过两回,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爬山策略,争取下次不被同一种原因摔下。
丁清没什么时间概念,不知道她为了爬上周笙白所住的洞府,已经在窥天山下耗了一个多月。
在这期间周笙白出去过两回,都是丁清刚从山上摔下来的时候,只能躺在地面等自己四分五裂的身体好转,然后望着趁夜展翅飞去的周笙白,心有余而力不足。
周笙白第二次出门在外时间很长,他出门不为其他,只是为了觅食果脯。
像他们这种不人不鬼,或者已经是鬼的统称为夜界生灵,虽然和凡人共处人间,却是和人间秩序剥离开的。而周笙白在夜界不是无名小卒,夜界里的恶鬼凡是听闻拥有一双黑羽翅的男人,都是闻风丧胆。
丁清就记得她曾经认过一个老大,那人自诩夜界最强,结果听说周笙白来了,当场尿在了裤子里,转身便跑。最后他被周笙白一爪抓在了心口,丢入池子里洗干净身上的腥臊气,一滴血都没浪费地被吃掉了。
丁清当时就在一旁和一众小鬼望着自己的‘老大’被吃,一群小鬼吓得四处乱窜,丁清当时心口狂跳,满眼只有血腥的鬼鸟面具和那张吃人的嘴。
周笙白以身为食,魂为饮,整个夜界都知道,作恶多端的恶鬼只期望对方别找到自己头上,像鸦魍这种藏得深的,若不是因为丁清,他还能活许长时间。
周笙白吃掉食物后,无视那一群望向他战战兢兢的小鬼,他花多日飞到这里,以为传闻中作恶多端的风山鬼王有多厉害,结果吃起来还没鸦魍的肉多,不够塞牙缝。
灵魂深处未被填满的饥渴叫周笙白没来由地想起了丁清,因为丁清说,鸦魍是她找来的。
不得不说,吞噬鸦魍是他近几年来吃过最‘抵饱’的一餐。
那个叽叽喳喳有些难摆脱跟在他身后说要认他当老大的女鬼,一旦被甩掉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像她这种没什么武力傍身还四处闲游的鬼,最容易被五堂的人抓住,一道黄符震慑,一把符灰烧死。
周笙白想,她一定早就死了。
结果却没想到他会在自家门口看见丁清。
此时太阳初升,露出了半边红盘,金光破开了云层,照耀在被老藤遮蔽一半的山洞上,周笙白双翅未收,悬在山洞前。
丁清穿得破烂,一头长发乱糟糟的,脸上也有些干掉了的血迹,她的衣服被血水染成了红黑色,结了腥臭的血块。
她就坐在山洞边,面对着千尺高的悬崖,一双小腿悬挂在外心情不错地晃荡着。
在见到周笙白时,还扬起绚烂的笑:“老大,你回来啦!”
作者有话说:
周笙白:她一定早死了!
丁清: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第3章
没人能爬到周笙白的住处,还一派悠闲地坐在他的洞府前晒太阳。
丁清完全不知她看上去究竟有多糟糕,她闻了太多天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鼻子已经有些不灵光了,但能见到周笙白还是很开心,竟能对他眉飞眼笑。
周笙白觉得丁清现在看上去像个没心没肺的乞丐。
太阳升了大半边,紫云淡去,暖光乍现,那光芒将周笙白巨大的黑羽双翅上笼罩了一层金色,黑袍于风中发出了欻欻声,衣袂翩翩,鬼鸟面具下的半张脸有些僵硬。
他们一个悬飞在半空中,一个坐在悬崖洞府外。
还是丁清率先回过神,她刚爬上来没多久,双臂有些发麻,撑着自己勉强往边上去了些,没挡着周笙白回家的路,还道:“老大你放心,没你的允许我没进去看过,我就在这里坐着,至多不超过半个时辰!”
周笙白落在山洞前凸出的那半块平台时,丁清正昂着头满眼是光地仰望他,周笙白没进去,他也没低下巴,双眼透过面具睨向丁清,像是在看一只有些碍事的蝼蚁。
丁清依旧满目崇拜,痴迷得很,周笙白见她这目光总想,若他伸出一条腿给对方,丁清说不定就双手环住,双腿盘住地抱上了。
周笙白觉得她在装,因为他以前从未见过她。她装得这么好,大约就是因为他们见面第一眼时,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是来杀他的。
周笙白的声音很冷:“滚。”
丁清双手双腿还在发麻,暂时站不起来,忽然听到他开口愣了一下,随后解释道:“你有危险,有人会想尽办法杀你的,我可以保护你。”
“是吗?”周笙白难得与丁清废话:“你为何要保护我?”
“因为我想认你当老大!我想成为你的手下!”丁清提起这话便尤为激动,看向周笙白的目光都变了,她呼吸有些乱,声音略微颤抖道:“我认了九个老大,有八个都是死在你手上的,他们都被你吃了!”
丁清声音中的颤抖不是害怕,更像是兴奋。
周笙白道:“那你认的老大都是恶鬼。”
还不是一般的小恶鬼,否则也轮不到周笙白找去,五堂的那些世家子弟就会将他们收拾了。
周笙白像是突然来了兴趣问她:“我吃了八个,还有一个呢?”
丁清笑盈盈道:“还有一个就是你自己啊!”
“……”周笙白觉得她的脑子有问题:“我没说要当你的老大,小鬼。”
丁清依旧在笑。
周笙白看见她的笑觉得很刺眼,他慢慢朝丁清靠近,黑袍下露出鹰爪一角,尖利的爪尖滑过石头发出略微刺耳的声音。他居高临下地站在丁清面前,俯视她:“你若再不消失,我就吃了你。”
丁清道:“来前我查过了,你只食恶鬼,我的手上没有一条人命,你不会吃我的。”
周笙白啧了声。
麻烦!
她将他当成什么好人?
周笙白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压低声音哦了声:“那么小鬼,你听我话吗?”
“老大说的话我当然要听了!”丁清连忙点头。
周笙白的眼底一片冷漠:“那就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丁清第一个反应便是想,什么叫立刻?
立刻就是不会给她任何寻找下去办法的机会,也没有理由让她在这儿歇够了再慢慢抓着藤蔓往下爬。
所以丁清颤抖着扶起自己,对周笙白的话没有任何反抗,她当着周笙白的面,将‘立刻’二字直白地体现了出来。
只见那瘦弱身躯的女子背对着高耸入云的悬崖与层层云海,对周笙白说了句‘好的,老大’,而后笔直朝后倒去。
呼啦啦的风声似乎能将人卷入其中蚕食得一丝不剩,丁清倒下后便立刻于山洞前消失了。周笙白两步走到崖石边低头看去,只能看见一粒黑漆漆的人影很快被云层模糊,这么摔下去,必然四分五裂。
清晨的风有些大,风中残存着丁清身上的血腥味儿。
“小疯子。”
周笙白抿嘴,于崖边吹了几个呼吸的风,转身回到洞内,没去管她。
正午的烈阳尤为刺眼,若眯起双眼似乎还能看见将一切扭曲的无形热气,那涛涛热浪似乎能把人烤熟。
丁清落下的这一处正好没有遮蔽物,树木像是与她作对一般,左右各有两排,偏偏枝叶的缝隙将她露了出来,让炽热的火焰照晒在她身上。
她不能动,还能看见自己挂在树梢上经过几日几乎要发臭的半截胳膊,而手臂骨头那儿重新长了一截出来,肉软白嫩,却不太美观。
丁清叹气,这次是真的摔狠了。
之前她自己不注意掉下来三日便能行动了,现下已是第四天,她还只有头能动,手脚痛到甚至没了知觉,任由一只不嫌她血腥的蜻蜓落在脸上。
丁清对着蜻蜓吹了口气,那蜻蜓飞了又来,像是与她作伴。
她没看见树丛的另一边,正在她躺下视觉死角的方向,绿树旁站定了一抹黑影,鬼鸟面具内一双眼满是疑惑,又带着几分探究地看她在与蜻蜓玩闹。
周笙白心想,这还真是个疯子。
他在此处看了丁清一个时辰,她只做了两件事:数蚂蚁,逗蜻蜓。
周笙白忽而想起她说,有人想要杀他,她是奉命来杀他的。那人是谁丁清没说,周笙白也猜不出来,毕竟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何其多,丁清不是第一个要来杀他的人,却是第一个主动透露自己来意,还要倒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