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瘦白皙的肩膀上落了道疤和几块青紫,衣裳斜斜地挂在手肘处,雨水像是随时能将人淹没,瓢泼于丁清的身上,使得她看上去尤其可怜。
没谁会有这般意志力,伤了疼了一声不吭,习以为常般。
脏了臭了也能忍受,自己丝毫不在意。
雨水顺着鬼鸟面具的尖喙不断往下坠落,水珠滑过坚毅的下颚线,没入黑色的衣襟中。
周笙白从后面看去,她就像是一个漫无目的的小孩儿,好似只要他不出面,丁清就能这样一直找下去。
没来由的,周笙白想起了他初次见到丁清时,对方那双极度痴迷的眼。鹿眼很圆很亮,湿漉漉的,即便是夜色中也能照出他的身影,她嘴角扬着笑,像是将自己满腔热情都掏出来了,言语激动,甚至微微颤抖。
她接近他,到底有何目的?
什么认他当老大,这理由就像是小孩儿骗大人般劣质,一眼就能看破。
雨势越来越大,滚滚的雨水在地面汇成了一条条小溪般,黄泥水从上往下冲流,没过了丁清的脚踝,她的一双脚甚至不比一旁的笋子粗多少,细得一掐就能断似的。
丁清几次摔倒,又扶着竹竿起身,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何处,树林成了竹林,脚下的地面越来越泥泞,着实不能继续向前了。
她喘了口气,艰难地找到一块地势较高还没被雨水冲过的地方站着,累极了又坐下,几日没合过眼,也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简直身灵俱疲。
丁清靠在一根竹竿上,眼皮耷拉着,被暴雨冲得神智有些不清醒了。
头顶忽而传来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强势到让人无法呼吸的雨水于她眼前停下,丁清迷蒙地抬头看去,见是一片尤其大的芭蕉叶,她心里第一个念头是这芭蕉叶好坚强,居然没被雨水冲破。
暖黄色的袍子被雨水打湿了衣摆,成了深棕。
丁清瞥了对方一眼,细长的眉,含笑的眼,脖子上还挂了一串佛珠,她的视线又落在了对方光溜溜的头顶上,长舒一口气。
丁清心中感慨,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慢慢伸出手,抓在了对方的衣摆上,费力地翻了个身面朝对方,疲惫地趴跪着道:“我总算找到你了,大名鼎鼎的黑罗刹。”
传说中的黑罗刹是个食人的恶鬼,但眼前所见的男子,倒像是佛堂里清修的圣僧,年纪轻轻,仪表堂堂,腰背笔挺,还心善地为丁清撑了一片芭蕉叶遮雨。
丁清的声音无比真诚道:“请您务必收留我吧!”
男子浅浅一笑,弯身扶着丁清道:“你病得很重。”
“不,我早死了,应当不会生病,现下不过是累的。”丁清道。
男子摇头,看向丁清的双眼,似乎能透过她的身躯,直看入她的内心:“你的心里病得很重,施主,万生皆苦,仇恶也是痛苦的根源。”
丁清微微一震,呼吸都停了。
这一眼,男子的身上仿佛有光,周围在暴雨侵袭之下一片狼藉,唯有他还纤尘不染,像是被佛光笼罩。
丁清听见他道:“你受过太多的罪,吃过太多的苦,小小年纪,不该承受这些的。”
丁清闻言,似乎回想到了一些痛苦不堪的过去,嘴唇颤抖地问:“敢问圣僧,佛可能渡我?我不愿……不愿再这样痛苦下去了。”
“佛渡众生,脱离苦海。”男子说完,扶着丁清的手臂要将她拉起来。
丁清起身一半忽而腿软跪地,她撑在旁边的毛竹上,刚长出的手肉很嫩,被竹节粗糙的刺割破了手指,她嘶了一声收回,攥紧拳头,可怜兮兮的。
男子握住她的手,轻笑道:“骨肉上的痛只是暂时的,唯有灵魂得到超度,才能真正的解脱。无需掩藏,坦然接受自己的一切不堪与无奈,佛会应尔所求,众生终将无病无灾。”
丁清慢慢张开手掌,将伤口摊开,慎重地点了点头。
两道身影离开毛竹边,那片碍眼的芭蕉叶也终于消失于眼前。
黑影立于水上,双眼目光淡淡,失了几丝光彩。
周笙白回想起方才丁清跪拜黑罗刹的身影,她虔诚地仿佛从未出现于周笙白的眼前说要认他当老大。对着黑罗刹说话也轻轻柔柔,将自己放到极卑微的位置,匍匐地请求他将她带走。
小疯子也是小骗子。
区区黑罗刹,也不过只是周笙白饱腹两个月的吃食罢了,小疯子瞎了一双眼才会选择跟他。
罢了,反正他也不打算真让丁清跟着自己,倒是跟着对方意外找到了黑罗刹所在。
竹林……符合佛门中人虚伪的清静之所。
周笙白转身欲走,几步之后又微微皱眉。
他想起了一句话。
先前他把丁清丢在阵法中,解决了自己的事后又回去看她还在不在,当时她就坐在老槐树下吃野草,嘴里絮絮叨叨,说若她再不能离开阵法,就要投靠黑罗刹去。
当时听见这话,周笙白挑了挑眉,而后又听见她嘀咕。
她道:“算了,黑罗刹太弱了,哪儿比得上周笙白。”
小疯子也知道黑罗刹比不上他,满林的浓雾阵法,能困得住凡人,却从不能困住他。
周笙白又转身,展翅越过脏污的泥水,落在方才丁清跪黑罗刹的地方,毛竹的竹节上挂了几滴血珠,很快就干了,于毛竹光滑的竹面上形成了一朵红色的梅花。
周笙白望着那血珠化成的梅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双眼弯弯,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小疯子果然是个骗子。
作者有话说:
周笙白:小骗子。
丁清:不骗你!
第8章
暴雨接连下了两日才逐渐转停,竹林深处是一所竹屋,竹屋周边有石碑立成的万字,从外看只能看到几个碑,但入了阵法里面,便能看见竹屋内走动的鬼。
竹屋里大约有二十多个人,各个儿都像丁清这般,虽然已经死了,但是灵魂可以操控自己的身体,拥有自主意识,像个正常凡人一般活着,和那些林子里巡逻的行尸走肉不同。
丁清入了竹屋,那些人都朝她看来,她不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女鬼,另外还有两个女鬼,长发剃光,穿着僧袍。
两日的时间,丁清将这竹屋里外摸了个透。
正面竹屋挂着牌匾大雄宝殿,排成万字的石碑共十八个,雕刻着十八面佛,可每一个佛的脸却是空白的,没有五官。
在院子里除了黑罗刹和丁清之外,共有二十四个人,二十二个男人,两个女人,有老有少,有弱有残,最年长的六十七岁,本就已经快要入土,而年轻的那个仅十四岁,还是个少年人。
丁清未与黑罗刹正式碰面之前便打探调查过他,原先知晓的是他尤其邪门,凡是与他碰过面的人都极为忠诚,舍身为其,几度赴死也心甘情愿。
所以丁清在见到黑罗刹时,才装作被他三言两语触动心扉,心甘情愿求他收留自己。
一来因为她当时的确疲惫至极,根本无力逃跑,如若起了逆反之心,说不定会被黑罗刹使什么法术迫害。
二来……丁清是为了周笙白打算。
黑罗刹毕竟不比鸦魍差,若能找个机会将黑罗刹送到周笙白跟前,让他饱餐一顿,丁清觉得自己在周笙白心目中那微乎其微的地位,可以再往上拔一点儿。
二十四个鬼保持着人身存活,头一天丁清甚至察觉不出他们到底哪儿与常人不同,当晚黑罗刹在大雄宝殿内讲座,说的是佛祖割肉喂鹰的典故,当时一群人跪在殿前听得入神,晚间丁清就见到他们在割腿肉。
不是所有鬼的身体可以如丁清这般修复的,她能见那群人将自己的腿肉割下来放进铁锅中炖煮,血淋淋的肉块于沸水中飘出一层腥臭的浮沫,而后他们将肉扔出石碑,等林间动物来吃。
丁清为了生存,不得不有样学样,也割下自己胳膊上的一块肉来,倒是实在不能眼见着煮熟,直接扔了。
其余人的肉没动物来吃,倒是她的肉有几只乌鸦来啄,霎时间那群人都围着丁清,望向她的眼神满是羡慕,嘴里喃喃她是佛祖的天选之人。
丁清觉得,这群人在死之前就已经疯了,又或者……是疯了之后,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黑罗刹的。
次日便有一名女鬼妇人捧着一件灰袍给丁清,特地为她弄来了一盆凉水洗一洗。
这是几个月来丁清唯一一次能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将一头长发梳理好了盘起,穿着灰色的僧袍,不是很乐意却还得带着笑地抓着一串念珠,走哪儿都得阿弥陀佛。
那送丁清衣裳的女人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每每看向丁清时丁清都觉得脊背发麻,这院子里诡异的气氛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到了傍晚那名妇人拉着丁清洗漱,她才发现对方原来有孕在身。妇人的肚子并不大,孩子至多不到五个月,穿着宽松的僧袍不容易瞧见,丁清见她圆圆的脸,还以为她本身就胖。
可因为她死了,孩子也胎死腹中,肚皮上青紫色的裂纹斑痕尤其深,可怖地爬了满腰满腹。
她与丁清说起了认识黑罗刹的过程。
这妇人本就是迈城外镇子里的普通农户,但丈夫经常喝酒打人,她每日都在痛苦中度过,一日陪着同伴去迈城的大寺庙里烧香拜佛,将心事与佛祖诉说了之后,心情也开阔了许多。
妇人信佛,成了佛门信徒,后来她身怀有孕,就因为一个郎中看了一眼她显怀的肚子说里头是个女娃,她丈夫便要她打掉孩子,好几次踹在她身上。
妇人是趁着村子里的人说圣佛圆寂之日,特来无量深林祭拜,这才逃出来,而后遇上了黑罗刹。
外人叫其黑罗刹,在这里面,众人称他为如愿大师。
除去这个妇人,其余人也都是活着时受尽苦楚,这才来到无量深林,甘心成为黑罗刹的信徒。
老无子孝,幼无教养,夫妻不和,怀才不遇,全是他们不愿面对的人生囚牢。
黑罗刹利用了这一点,让他们自己了断,而后让他们以另一种身份重生,他说死了就可以不必忍受活着时的苦痛,但仍旧可以留在这个世上,获取永生。
那妇人说这些时,以手托着腹部,满目温柔道:“我的孩子也会幸福。”
丁清额前流下一滴汗,她不知在这样家庭活下来的孩子是否会获得幸福,可从未被生下来便死在腹中,绝不是幸福。
过了两日后,丁清才听到了另一个消息。
她要剃发。
这是此地的规矩,发为人的三千烦恼丝,只有剪去头发,才能抛去烦恼,丁清来时正下暴雨,黑罗刹好心地为她选了个吉日,就在次日正午。
本来丁清还打算在这儿多待两日,探一探黑罗刹的虚实,毕竟对方不显山不露水,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
现下知道自己要剃发也成为光头,心里不高兴极了,恨不得拔腿就跑。
她来时在沿途做了记号,大约也猜到了这处会设有阵法或幻象,入阵时她记着步骤,若无人看守想要逃出去不难。
只是小院拢共这么大,二十四个人整日无事就找个喜欢的角落盘腿念经,丁清有样学样,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看似认真,实际上满地面写的都是骂人的脏话,旁人还以为她在抄佛经。
骨肉离体能重生,头发没了自然也能重长,可丁清不想自己顶着个光头在周笙白跟前晃。
第三日早间,终于出了阳光,再过两个时辰,丁清就要接受剃发了,她在此之前壮着胆子去大雄宝殿找了一次黑罗刹。
她假装解惑,也抛出了两个真假掺半的苦恼,若全是假的,她未必能装得出来。
黑罗刹捧着佛经坐在蒲团上,与丁清面对面,听她说起过去遭受的痛苦时面带微笑,眼神分外同情,似乎能感同身受。
但丁清跪着,他坐着,光是这一点丁清便看穿了这个人的内心。
真佛无尊,讲究众生平等。
而黑罗刹是众生平等,唯吾独尊。
他坦然接受丁清的跪拜,将自己当真当成了寺庙里的金佛,然而也不过是个和尚死了之后,借着他人的身躯重生罢了。那一身完好的皮肉,全多亏了真正死在无量深林中那名圣佛所化的舍利。
旁人越苦,黑罗刹便越能耐下心来安慰。
丁清扯了半天闲话,最终将话题引上正轨,问他生死,问他屋外妇人提过的长生。
黑罗刹道:“其实你早已获得了长生。”
“长生……就是先死去吗?”丁清垂着头,不愿让其看见自己的真实表情,也显得无比虔诚。
黑罗刹解释:“活人的痛苦,死人可以不必理会,律法能困住生人,困不住魂魄,人一旦死去,便超脱了人间束缚,成为自由自尊的独立个体。没有病痛折磨,也不必理会他人看法,却仍然可以逍遥于天地之间,也许这就是所为的极乐世界。”
佛说人死后有极乐世界,照黑罗刹这么解释,若是本就信佛的人,很容易便能被他说通。
可惜丁清不信佛,也不信他这一套说法,但从这一番话里她探得了黑罗刹心中扭曲的角落。
真佛哪儿会劝人去死,真佛只会在极乐世界,看凡人苦苦求生。
律法困住生人,自有另一套法则,约束死者。
丁清退下了,而后对一处石碑前守着的男人笑了笑:“如愿大师请你去听佛法。”
那男人才见丁清从大雄宝殿出来,不疑有他,对丁清说了句阿弥陀佛便朝那边走去,丁清瞥了一眼左右,那些人以头点地,仿佛真的脱离苦海,无欲无求。
她明晃晃地翻了个白眼,欲朝石碑走去,试图破阵。
才走两步,她身后便传来妇人的声音,平日与人说话温柔的女人,声音一瞬尖细,甚至劈开了嗓子。
她问:“你要干什么?!”
丁清回头看去,几个人围在她的身后,皆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妇人激动万分,脖间青筋暴起:“外面多可怕,多危险,你还要出去做什么?!在这里佛祖会保佑你,护着你,你会快乐的!”
方才被丁清支走的男人也从大雄宝殿出来,那竹屋的正门里,暖黄色的身影笔挺地站着,俊秀的面容依旧带着笑意望向她。
他没开口阻止,却道:“我佛慈悲,不愿见人受苦,也不愿强留别人,既然她想重新回到刀山火海,便让她去吧。”
丁清闻言挑眉,心想黑罗刹这么好心?
他自是不会这么好心。
那二十几个人纷纷将丁清围在其中,一人一句话,上手便要来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