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跟黑罗刹的傀儡入了林子便察觉此地有些不对,迈城城主带领多人入林,可竹屋里只有二十几个老弱病残,今早我又假借解惑去试探那傀儡,果然找出原因。”丁清叹气:“我将一缕魂魄埋在他的身体里,透过他的眼所见是一片漆黑,可见他身体里操控着的并非灵魂,而是意念法力。”
“再想起这二十多个老弱病残,总算明白过来此地是为何用。”
“黑罗刹将真正有用之人化在自己周围,留着这些对他而言无用的信徒作为引子,吸引那些迷路的魂魄与之共情,好潜心信佛,将黑罗刹奉为神祗。”丁清道:“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出,他想要的是无生,无生则是永生。”
人一旦死去,魂魄还会留存在天地之间,只要没有捉鬼世家,他们就会获得永生。
“被他说服的人全心奉献自己,黑罗刹吞噬他们的魂力作为己用,于无量深林之中造了幻象,又在幻象中布置各种阵法,他的信徒越多,力量就越强。”
丁清抿嘴:“后来那傀儡被烧光,我埋于其中的魂魄碎片顺着那一股操控傀儡的气息往西侧飘去十里便没了方向。所以我想,这幻境的源头必在西侧,这才编了两句谎言,引周堂主他们过去。”
丁清坐在周笙白的身侧,又抓着他的衣摆生怕他跑了般:“我这么做不是故意要害周堂主的,我……”
她摸了摸鼻子,无意识将那一点黑灰蹭得更多。
丁清有些忸怩道:“我是想着,借着周堂主找到黑罗刹的所在之地,若她能打过对方,我就去,若她打不过对方,那……那你也会出现救她不是?”
“你找黑罗刹的理由呢?”周笙白问。
“送给你吃。”丁清这话说得十分诚恳,也理所当然。
周笙白一时无言,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探究。
其实他方才说丁清骗周椿,并非指这一点,而是她一面对孔御说她是他的人,一面又在周椿面前否认这一点,装作一点儿也不认识他的样子。
周笙白当时想,丁清与旁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了。
这小疯子嘴里说得好听,什么人如何,妖如何,鬼如何,什么不了解便不可随意诋毁,到头来还不是急于撇清与他的关系,生怕沾上斑斑劣名。
虽说,他们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现下她的一通解释,倒叫周笙白越发疑惑。
小疯子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无可傍身的武力,却有过人的胆识,尤其是演戏,真把人看得一愣一愣。
见周笙白沉默,丁清忙问:“老大是不喜欢我骗人对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急说:“我绝对不骗老大!真的!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我是诚心想要投靠你的,你就收了我吧!”
她这说法倒也好笑,若旁人必会说:你不喜欢我骗人,我以后就再也不说谎了。
丁清不同,她道:我不骗你,但我还是会说谎。
“老大!”丁清双臂抱住了周笙白的左腿,也不怕腿痛,手脚并用地缠了上来,软弹的臀部就坐在他的脚面上,脸贴着他的大腿道:“你收了我吧,老大!”
缠人。
可周笙白坚持:“不收。”
没人会无目的地接近另一个人,尤其是像她这样死皮赖脸,毫无底线地纠缠。
“松开。”周笙白道。
丁清撇嘴:“不松。”
周笙白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看来你并非言听计从。”
丁清抱着他的手臂颤了颤,眼中闪过片刻挣扎后还是将手脚松开,自己往旁边滚去半圈。那双眼抬起来看周笙白时带着些许委屈,活像是在娇嗔他欺负人。
丁清心里叹了口气,一个好的手下,就是老大让干什么干什么。
她自见周笙白的第一面起,便说过他让她往西,她绝不往东。
周笙白嘴角的笑意更浓,丁清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黑影立刻飞入上空,展开的双翅遮蔽了刺目的阳光。
暖金色的光线顺着他的黑羽缝隙里透了出来,洒在丁清的脸上。她扬起声音问了句:“你好歹让我跟着你吧?”
“你去哪儿啊?”
“我们在何处汇合?”
“我……”话音未落,周笙白已经没影了,丁清撇了撇嘴,接下后半句:“我真是太听话了。”
几阵风过,竹林这处就只剩下丁清一个人,她静坐许久,肚饿,忍着,先躺下睡会儿。
周椿去的方向是西侧,为丁清故意指引的,周笙白方才飞去的方向也是西侧,丁清想如不出意外,他们大约会在西侧碰面。
丁清原以为黑罗刹与鸦魍差不多,但那是许久之前的黑罗刹了,现下看来黑罗刹远比鸦魍厉害得多。
不过此番入林的还有方清山等人,一旦周椿找到了黑罗刹所在便会祭出传信符,召方清山过来,双方合力,应当能应付得了黑罗刹。
丁清暂时没追上他们,反正孔御离开前她将自己的一片魂魄藏在他身体里了,可以借助孔御的眼看见周椿经历的一切,知晓他们走过哪些路。
得知他们暂且安全,她便安心于原地养伤。
焚鬼火阵的确很厉害,丁清的一双腿养了两三日才勉强能见人,上面淡粉色的疤还再需两日才能消去。
这几日,周椿又遇上了几个门中弟子,也碰见了北堂孔家的人,只是未见方清山。
无量深林里的阵法有许多,迷雾也是因阵法而起的。但每一个地方一旦阵法被破后,雾气便会消散,多日下来,林子里的雾淡了许多,只是一层白蒙蒙的,不如他们方入深林那般诡异了。
众人越往西走,阵法就越多,因得知自己身处于幻境里,周椿应对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只是意外不可避免,在他们往西侧走的第四日,周椿受伤了。
丁清透过孔御的眼看见这一幕时正打算越过林中一处半月泉的分支,骤然见血与一群人围上前去,惊得她脚下一虚,被泉水的热气烫到了脚心。
当时周椿刚破了一个阵法,便见林中传来窸窣声,几人上前查探,发现一名缩在树后的女子正低声哭泣。
苏威见之一惊:“是个活人。”
孔御闻言,还朝那名女子看去一眼。
那女子衣衫褴褛,见到这么多男子围着自己害怕得直尖叫,周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了对方身上。等那女子将披散的发丝拨开才有人认出她是迈城一商户的女儿,名叫夏芝,于两个月前随其母亲一同礼佛,之后便不见踪影。
令人惊喜也意外,夏芝居然还活着,也不知她靠何物维生,人虽过得瘦了些,但精神尚可。
众人在林间见到活人松了口气,给夏芝食物与水后便问她为何在此,她母亲又在何处,可在林间见过其他人。
夏芝捧着牛皮水壶,润了嘴后还不敢朝众人看去,只裹着周椿的外衣低声道:“我与娘一同礼佛,眼前突然见到一阵金光,那寺庙内的佛祖好似显灵了,他朝我们招手,我们便都走过去,我也不知如何就这样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就已经在林子里了,娘不见了,就我一个。”夏芝呜呜直哭。
苏威问她:“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
夏芝点头,苏威又问:“难道你在这里几个月,连鬼也没碰到过?”
怕是苏威说话语气不够温和,夏芝吓得捂脸直哭,嘴里喃喃什么也不知道,几声哭过便疲惫地睡去。
众人之中唯有周椿一名女子,便是她看着夏芝。
入夜休息,夏芝与周椿避开了众多男子,以花丛为界,两人躺在了一处,谁也没想到早已沉沉睡去的夏芝残破的衣衫里藏着一把锋利匕首,那匕首是对准了周椿的心口而去的。
周椿警惕却也来不及躲避,匕首刺入了她的肋下,夏芝也被她一掌推开。
苏威听见动静连忙奔来,孔御离得近,第一个到场,入目便是被血染透的衣衫。
周椿捂着肋下伤口,掌下红衣逐渐变成深色,鲜血于指缝流出,她满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夏芝,只望见对方双手握着匕首,眼底疯魔,痴痴笑着。
“我不会让你们伤害如愿大师的,我不会让你们伤害祖母!”
“圣佛可以让人永生,可以让人团圆,可以让人消除病痛,永远幸福,你们为何要入林来?为何要破坏这一切!”
那一瞬,周椿的心里起了可怕的念头,夏芝究竟是人还是鬼?
温热的皮肤,灼热的呼吸,完整且与身体契合的灵魂,她是活人没错。
可这个活人,生命不属于她,意志也被人操控了。
“夏姑娘!你是疯了吗?”孔御大喝一声,却见夏芝笑得更加扭曲。
“生不是死,死却是生,你们都不懂什么是永生。”
她将匕首转了方向,周椿瞳孔微缩,艰难开口:“阻止她……”
话音未落,便见夏芝将利刃对准了自己的脖子,用尽全力生生割断了半边颈脖,鲜血喷涌出来,烫了离她最近的孔御满脸。
视线所及一片猩红,这便是丁清看到的全部画面。
孔御怕是被吓晕过去了,所以后来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是一颗心突突直跳,久久不能平息。
疯子。
这是丁清的第一个念头。
夏芝死得决绝,眼含笑意,毫无惧怕,她是坚信自己死后可以获得永生的,黑罗刹也是这样诓骗其他人。
阵法里出现的所有人都已经死了,夏芝却是活的,这表示她原先就不在阵法内,她是黑罗刹放出来阻止周椿继续前行的武器。
周椿受的伤不轻,对于中堂而言似乎是坏消息,却也印证了两个好消息。
一是迈城城主与那些贵胄应当还活着,就在黑罗刹的左右,所以他们迟迟未遇见。
二便是丁清算对了方位,周椿也找对了门路,他们离幻境的源头近在咫尺,所以黑罗刹才会狗急跳墙,放人出来要害周椿。
第11章
孔御晕了过去,丁清也就没看见后来发生的一些诡异事件。
夏芝自刎后尸体还是热的,周围都是中堂或北堂的人,他们知道一个人的魂魄离体需要多长时间,大约是要等尸体凉透了之后的三个小时之内。
可夏芝不太一样,她死后不到一炷香便有一道金光笼罩着她的身躯,随后夏芝的魂魄不翼而飞了,甚至都没在众人的面前出现。
这世上人死之后的灵魂会分为好几种形态:绝大部分的人是散魂,魂魄保持不完整,双足化烟,过了头七之后被阳光一照就会灰飞烟灭,彻底消失。
再好一点儿的便是游魂,不记得生前事,灵魂也没有多少能量,整日飘荡于天地之间,神志不清,认人不识,若是碰上个捉鬼世家的小学徒,只能自认倒霉。
之后便是鬼魂,记得生前事,有自我意识,可以附身于尸体或是旁人的身躯内,能借用这些身体感知活着的一切,善恶全凭自我。
令五堂头疼的,便是最后一种,恶魂,不知突破了哪种认知,从而获得了某些能力,抢夺凡人的寿命、身躯、身份,于世间作恶,是捉鬼世家的首敌。
散魂很多,一百个人中有八十个会是散魂,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散魂也很少,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自行消失,无需五堂费心。
剩下的二十人中,大约十五个游魂,四个鬼魂,再是一个恶魂。
黑罗刹便是十足的恶魂。
中堂的人以为,像夏芝这种死前嘴里念念有词,又显然有放不下的执念的,怎么也得是个游魂,好让他们再捉来问话。
只可惜没这个机会。
周椿是女子,敷药也只能去一旁,等她裹着带血的衣服再出来时,正见金光掠走了夏芝的魂魄,依稀间,她似乎瞧见夏芝脸上满足的笑容,直叫人脊背发寒,但也可能只是幻觉。
起初周椿受伤没想太多,现下也渐渐反应过来,猜测自己应当离幻境的源头不远。
现下她勉强自保,这么多跟随的弟子还得有人倚仗,故而周椿烧了传信符,希望方清山那边能尽早赶来。
孔御迟迟未醒,若他的眼睛还能看见,丁清能透过他眼前所见之人,将魂魄碎片重新附身在另一人身上,现下显然是不行了。
周椿那边到底如何丁清猜不出,只能盼望别出什么大事。
毕竟夏芝自刎时那一泼滚烫的鲜血淋上眼前的画面,还是刺激得丁清双臂爬起了鸡皮疙瘩。
她记得周椿离开的路线,而这一路被周椿清扫干净,没阵法,雾气也散了许多,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射进来,丁清可谓是畅通无阻,直奔目的地。
周椿的五日路程,丁清只花了一日半便差不多要到了,无量深林中遇事时,她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奔走多个时辰,太阳早已落山,漆黑的深林中偶尔飞出一两只萤火虫点亮着光。雾气时浓时淡,丁清看不清楚,那幽绿色的微光许是萤火虫,许是散魂灰飞烟灭后弥留于人间的魂火。
这一路丁清察觉到几次方清山的气息,想来他与周椿已经会面。
林子里偶尔传来两声乌鸦叫,茂密的树林从西侧方向刮来了一阵飓风,扫荡了地面落叶,将树枝上的叶片花瓣纷纷刮飞。
这个月份的天已经转凉,可扫过脸庞的风却尤其灼热,晒得人皮肤干痛。
丁清躲在一棵树后,眯着眼朝前看去。
视线所及,一切都成了虚无的幻影,就像是打碎的琉璃镜面,一片片轻飘飘地被风吹走,到了丁清这儿就化成了细沙,风轻云淡地略过她的衣摆。
丁清眼前的树上正燃着细小的火苗,火舌顺着干枯的树枝爬上了她的手背,灼热刺痛传来,告诉她这不是幻觉,而是现实。
丁清顿时收回手吹灭星火,几步朝前试探,地面有些许地方成了焦土,而越往西侧走,树干上的火势就越大,再深看去,尽头是一片猩红。
火光并未冲天,而是被大雾掩盖,牢牢压在了乌云下方,今夜无月,就连风也停了。
地上到处可见一些残破的黄符,显然在她过来之前此地经历过惨烈的打斗,目前不知胜负,但至少有一点值得庆幸。
无量深林的幻境被打破了,他们不会被一个又一个阵法困在原地,终于得以离开。
丁清望着前方那一团像是火焰般的红烟,突然驻步不前,她若现在掉头就走,应该能很顺利地离开这片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