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威设阵,黎袁峰率领弟子堵住赵长宇的所有退路,周椿几道缚鬼的黄符压得赵长宇无法翻身,而坐在不远处轮椅上的赵煊,没有任何办法。
周椿没见过赵长宇的画像, 却听过他的名号。
家中书上有记载, 赵长宇是个用剑高手,也曾拜过某一任北堂堂主为师, 当年拿下天都城,改名鄞都城, 拯救了天都城被前城主欺压的诸多百姓,有过可名留青史的建树。
这样的人, 竟服从了人性私欲。
赵长宇死得太早了, 四十不到, 家中长子才添丁,赵家无一人能挑起大梁。
他为了保全赵家难得的名声, 只能向外隐瞒自己已死却魂魄尚存的秘密,依旧教赵家子弟捉鬼剑术。
只是后来赵家少有成器之人, 难得碰上一个根骨好的,却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赵长宇无法,便附身在晚辈身上,以其身份, 重塑赵家于北堂逐渐没落的名望。
此为豪赌, 他赌赢了, 也忘了五堂捉鬼世家的宗旨。
他不甘死亡,明明有一身好法术却无用武之地,而他的子孙们明明活着却不能争气,渐渐的,赵家又重新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从那时起,赵长宇便附身在每一任鄞都城的城主身上,他保全了赵家在百姓中的威望,也忽略了被他掌控的那些人的本心。
活得越久,权势越大,想要的东西就越多。
赵煊是他的子辈中,最优柔寡断的一个。
遇见丁清时,其实是赵长宇想要救她的,因为他难得见到一个会捉鬼之术的鬼,如他一般,唯一不同的是,丁清拥有自己的身躯。
赵长宇看见过丁清与捉鬼人士缠斗后受伤,伤口在她身上存留不久便愈合了。
他想要知道丁清的身份,了解她的秘密,便让赵煊刻意接近。
几番相处,赵煊被性格独特的丁清迷住了,他为人温吞没有脾气,反而因此获得了丁清的信任。
丁清透露了自己的一切,赵长宇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赵长宇与赵煊不同,他阴鸷毒辣,若非手段了得,也不会占据赵家子孙的身体这么多年。即便是赵煊也不敢对他有任何抵触顶撞,更别说是违反他的决定。
赵长宇拥有了不死的灵魂,还想要一个不死的身躯,他对丁清做过许多恶毒的折磨,可赵煊却对丁清信任、爱慕,以至于被她骗得双腿残废。
赵煊是个不成器的人,富家子弟,软弱无能。
赵长宇不是。
两百多年的老鬼,想要抵抗周椿也不是多为难的事。
饶是阵法与黄符使赵长宇痛苦万分,魂魄的力量逐渐被削弱消减,可他依旧能在围绕的密密人群里,看见丁清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败露,五堂之内无人会留他,更何况看见今日这场闹剧的人中,还有一个是北堂堂主的儿子。
可赵长宇不甘心自己被丁清摆了一道。
百年经营谋划,被她一朝尽毁,他不会让丁清好过。
长金剑紧紧地握在手中,赵长宇猩红着眼,以魂魄之力破开了阵法,被周椿的黄符打伤也在所不惜。他要将手中的剑,刺向每一个被丁清附身的人身上。
长金剑幻化成了数把,金光被黑气缠绕,一柄柄剑尖对准着仓皇而逃的行人,众人纷纷发出尖叫。
城主之威跌下神坛,捉鬼的反成了杀人的恶鬼。
纷乱的人群你撞我推,丁清的魂魄四散开来,长金剑伤了几个人,热血淋漓,其中也有丁清。
只听见恶鬼声如洪钟荡开,幻化的几十柄长剑又分成了上百把,赵长宇身上邪恶的黑气几乎铺满了整片城主府前,遮挡阳光。
中堂的人根本来不及护住百姓,这些人方才为凑热闹离得近,现下都不能逃开。
断胳膊的,断腿的,还有被人踩踏而死的。
成年人的呼救,小孩儿的啼哭。
这些凌乱的声音与失控的画面全都映在了丁清的眼里,她报仇了。
杀丁澈的是操控着长金剑的赵长宇,她逼疯了对方,也将见证对方魂飞魄散。
“够了……祖先,够了。”赵煊苍白着脸,望向自幼长大的街道,不知多少百姓尖叫逃亡,其中还有许多看着他长大的同街巷的街坊邻居。
死的死,伤的伤。
“别再杀人了,我们……我们不该是为了保护他们而存在于世的吗?为何、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要变成这样!”赵煊激动地从轮椅上跌下,却只能无力地抬起头,匍匐着艰难行动。
他记得自幼爹爹就教导他,捉鬼世家存世,是为了保护凡人,因为有的凡人死后会变成鬼,而鬼大多会作恶。
那时赵煊不知城主府上也有鬼。
后来爹爹病重,要将城主之位传给他,赵煊才得知赵家的秘密,他们只要当上城主,就会被祖先附身。
爹说,赵家祖先不害人,之所以附身在他的身上,是为了借他的身体帮助更多的人。
赵煊起初是信的,可他渐渐也发觉出赵长宇的控制欲与自私了,赵长宇向往力量,为人不择手段,他占据着赵煊的身体,也剥夺了他的自由、隐私。
可他不能忤逆,无法反抗。
一旦赵煊反抗,那赵家的秘密便会公之于众,赵家几百年的基业名望毁于一旦,对于整个赵家、鄞都城而言,他一个人的人生,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事实不是如此,他们违背初衷了。
他服从赵长宇,分明是为了保护鄞都城的百姓,可为何到头来,却是赵长宇杀了鄞都城的百姓?
曾经是他从天都城残暴的城主手中救了这座城池,如今,他却成了残暴害人的那一个。
赵家为了隐瞒秘密,一代接一代的纵容,养出了个恶鬼。
“收手吧,祖先,别再杀人了,别再杀人了!”赵煊的声音在打斗中被掩埋地一丝不剩。
丁清见赵长宇疯狗一般追逐着自己,不惜杀死众人也要拉她的魂魄陪葬,便只能将魂魄收回,以免他杀的那些人,罪孽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一千多块魂魄碎片聚集成了一道完整的人影,丁清就站在长街尽头的柳树下,抽芽的柳枝穿过了她的身躯,赵长宇卷着黑气而来,周椿画符追上。
“丁清——!!!”
赵长宇咬牙切齿地喊出了她的名字,丁清倒是惬意,赵长宇越狼狈,她就越高兴。
她双手于胸前比了个结印,阵法将要布下,她经得起魂魄四分五裂,反正早就裂习惯了。只是赵长宇未必受的住完整的魂魄,裂成粉末的痛感。
一道金光于丁清的背后闪过,三角阵法连推出六个,遇丁清时温柔似水,从她的魂魄穿过打在赵长宇的身上,却将他的魂魄打成了一团黑烟,难以维持人形。
长金剑哐当落地,匆忙敢来的周椿随意扔出几张黄符便看向丁清:“丁姑娘,你没事吧?”
丁清愣了愣,她只看着一直闪光的阵法,前后左右上下各方困住了赵长宇,眼神直直的,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站在她身后。
周椿代她开口:“多谢司少堂主出手相助,不过司少堂主怎会在此?”
司千重的双眼落在丁清的背上,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恰好路过。”
这世上没这么多巧合的事,他是刻意跟着周椿一路过来的,且只有他一个人,甚至没带上司家其他弟子。
苏威等人赶来,周椿也要忙着收服赵长宇,便请了孔御与司千重做个见证,赵家祖先违反五堂规矩在先,化身恶鬼伤人在后,断不可留。
一道灭魂符灰飞烟灭,没任何人有异议。
灭魂符打在赵长宇身上时,丁清依旧站在那棵柳树下,冷眼旁观。
她眼见着赵长宇被灭魂符烧得飞灰不剩,还能听见他彻底消失前痛恨地一遍遍喊她名字,以及恶毒的诅咒。
赵长宇没了,丁澈的仇也算报了,丁清没有遗憾。
至于赵长宇的诅咒,她全当对方放屁。
眼眸微沉,丁清转身欲走,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体不被捉鬼人士发现,丁清是选了鄞都城城中野庙后停放死人尸体的地方躲着的。
丁清才转身,还未走出柳树的阴影下,背后传来司千重的声音。
“原来,你才是丁清……”
司千重聪明,很快就想明白了。
当年司家代替丁老堂主要找丁清,并不知其是男是女,司千重的父亲好不容易得来了堂主之位,自然不愿拱手相让,对流亡而来的丁清姐弟,极尽苛待。
丁清骗他们她叫丁澈,是为了护住真正的丁澈。
如今连狡猾的丁清都死了,丁澈自然也不在人世。
“阿清!”司千重眉头微蹙,心中惭愧:“当年我年少纨绔,对你与阿澈不好,你……”
丁清嗤地一声笑出,她转头朝年近三十的司千重看去,眼神几分嫌弃:“我不原谅,不想见你,不接受赎罪,也不会向你方才的行为道谢。”
毕竟如若不是司家自私,逼丁清带着丁澈离开,她也许能和丁澈在西堂安然长大,不会流入布坊,不会被永夜之主找到。
司千重不知她在离开风端城后发生了什么,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丁清都已经把话说得这般决绝,司千重也没脸再提了。
周椿不知司千重竟然当真与丁清认识,结合丁清的姓氏,她忽而有种猜测。
疑惑尚未问出,司千重苦笑道:“人总要因为自己无知时犯下的错而付出代价,对吗?周堂主。”
周椿闻言,回想起年幼时她对待周笙白的态度,宛若被人扇了一耳光。
“……对。”
丁清走前,瞥见了用双臂艰难爬行至这条街头转角的赵煊,他双肘磨出血,眼神远远落在她的身上,一眼穿过多人,似道不尽千言万语。
然而她也只是瞥见了,目光并未在他身上逗留。
丁清不在意这些人,若可以,她再不想和这些人有任何瓜葛。
她也没那么善良,不杀了赵煊,不是因为她觉得赵煊无辜,完全是因为丁清还记得她说她要杀死赵煊时,周笙白把她抱在怀里,让她不要变成恶鬼。
她听老大的话,她不会变成恶鬼,她会干干净净地回到周笙白身边。还能得意地扬起一脸笑意,告诉对方,她复仇了,亲自做饵,让赵长宇死得想当解气难堪。
赵煊眼底的深情、愧疚、自责、期待,没得来丁清的半分回应,那一瞬所有解释的欲·望,都化成了无望。
寒风吹过街巷,扫起了一地枯叶,风中的血腥味伴随着那些半死不活百姓们的哀嚎。
赵煊趴在人前,也是满身的血,残废双腿拖出一条淡淡的血痕,没人知道他为了爬出这一段路,几乎用尽了力气。
枯叶盖在了他的身上,城主府养的二十几个捉鬼人士也早就跑了,只有府中几个知道赵家秘密的老人渐渐回过神来,抱起赵煊带回城主府,大门紧闭。
第60章 [VIP]
城主府前的闹剧很快就在鄞都城内散开, 事情结束了,丁清对这地方、这里的人,再起不了半分波澜。
她顺着记忆走过一条条街道, 去到了显少有人经过的野庙后方停尸的地方,找回了自己的身体。
一点儿没坏,答应周笙白的她做到了。
赤金足环相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丁清整理好衣服后堪称愉悦地跳出了野庙,直往早间和周笙白分别的小林子方向过去。
到了地方, 丁清内外找了两圈, 没见到周笙白。她又在林子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等着,直到将要日落西山了也不见周笙白的踪影, 丁清有些慌了。
该不会是她报仇耗时太久,周笙白先走了吧?
丁清啧了声, 真不该为了看赵长宇的糗样耽误时间的!
正如此想着,忽而一只蝴蝶飞跃了她的肩头。
丁清侧脸去看, 是一只粉翼指尖大的蝴蝶, 见那粉蝶温温柔柔地落上了她的掌心, 烟雾腾飞,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字迹。
——鄞都城南门, 石碑旁马车。
粉蝶化成了一朵半开的桃花,这么冷的天, 也不知周笙白是从哪儿摘下的。
丁清手握桃花,心中满是窃喜,老大不是丢下她先走了,是去买马车了!
沿着小林往鄞都城南门走并不多远, 丁清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去的。
南门前的确有一块石碑, 碑旁停着一辆马车, 丁清朝马车过去时,出入城门的人因过于惊讶没控制音量,交谈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里。
“听说了吗?咱们城主的身体里原来住着一个恶鬼,还好被周堂主与司少堂主给收服了。”
“据说孔家的公子也在场,死了不少人,我表叔家的亲戚也重伤了。”
“那还得了!”
城主府与鄞都城的南门相隔甚远,上午发生的事,经过几个时辰终于还是传到了此处。恐怕要不了多久,孔御也会将消息带回沧海成的孔家,说给北堂堂主听。
来北堂前,丁清有过犹豫,她对赵煊有恨。
恨她哪怕死了也要护着的人,最终却死在了赵煊的手里。
当时丁清知道周椿是要去给孔老爷子贺寿的,她也知道赵煊身为鄞都城的城主,断然不会缺席,所以她担心自己在沧海成遇上对方,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杀了他。
一个鬼,去杀一个人,还是北堂赫赫有名的人物,她必然会给中堂、给周笙白带来不小的麻烦。
事实变化如此之快,她还是为丁澈报仇了,只是死的是赵长宇,杀他的是周椿,有万千百姓作证。
丁清将自己摘了干净。
就在那些人闲聊之际,远远有一道声音传来,高喊道:“哎呀哎呀!城主于府内悬梁自缢啦!”
丁清小跑的步伐略顿,站直了身体朝那跑来的妇人看去一眼。
“真的真的,是真的,就是才发生的事儿!赵府的下人已在门前换上白灯笼,挂丧了!”
鹿眼轻轻一眨,视线落入了城内空荡荡的街道,因早间城主府前捉鬼一事,闹得人心惶惶,街道上的行人也变少了。
在这特殊时期,鄞都城内关于城主府的消息,风吹草动都能迅速传开。
丁清听到赵煊死了,一时有些恍惚。
她忽而想起见赵煊最后一眼时,那人趴在地上的样子,华贵的衣袍蹭满了灰,枯叶扫在他的身边,有些可怜,也有些可恨。
石碑旁的马车车帘被人从里掀开,桃花眼落在了目光直勾勾朝城门内看去的少女身上,周笙白不悦地喊了声:“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