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久之前,永夜之主就露出他的本性了,他不在意手下的是人是鬼,于他而言都一样。他要的,不过是足够强大的力量,他喜欢将一个人身体里的所有潜能全都激发出来。
只有足够强的人才配活着,而死了的人也不可惜,因为凡人的身躯只是困住他们能力的一个枷锁,一旦变成鬼魂,才更好激发真正的潜能。
他控制了南堂,与西堂也达成共识,他们的目标是在凡人间选出足够优秀的人。
而那些活下来的人,自然是五堂中的佼佼者,又或者是臣服于永夜之主却在凡间拥有至高无上身份的凡人。
他们懂得捉鬼之术,死后变得再强大的鬼魂,也会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他们是想要利用自身的优势,成为凡间的主宰,剥得其他人生存下去的权利,独享世间一切。
南堂与西堂的沦陷不出所料,那么上官家在此又扮演怎样的角色?
他一面让上官晴瑛与周椿联系,频频对周家示好,一面又在永夜之主那边毕恭毕敬,甘愿成为他手下的一枚棋子。
上官堂主这么多年想要调查的结果究竟为何?
即便他知道了周笙白的身份,知道永夜之主的身份又如何?
他又能改变什么呢?
这些乱糟糟的东西使丁清头疼。
屋外周椿压低嗓音对上官晴瑛发出一声声质问,上官晴瑛所知有限,只能重复那句,让周家相信上官家,上官家绝对不会做凡人的叛徒。
永夜之主的行动便是以南堂为起点,不断向其他地方进发,活下来的人,或受尽磨难坚持下来的鬼魂,对南堂、西堂,永夜之主,都再无还手之力。
周椿因信任与心软,几次在上官家吃亏,这回不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上官晴瑛,她将上官晴瑛带来的药扔出门外,实在没忍住低吼:“你走吧!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上官晴瑛无措地站在门口,她背对着烈阳,沉默以对。
一直安静的周笙白却在此时开口:“我要见上官堂主一面。”
周椿满眼惊诧:“舅舅?!”
她不敢相信周笙白居然还选择相信对方,上官家的茶水让周笙白化身成鸟,上官家给出的消息也让周笙白走入一个险些死在里面的幻境中,若非走运,他怎能活下来?
周笙白一个眼神叫周椿噤声,他望向上官晴瑛,重复一遍:“我要见上官堂主一面。”
上官晴瑛抿嘴,道:“叔叔不会见周公子的。”
周笙白道:“私下会面,就我们俩。”
上官晴瑛摇头:“叔叔只说要周家务必信他,也交代不会与周家的任何人碰面。”
“你去安排,我必须得见他。”周笙白说完这话,突然起身越过屏风。他走到屋里,方才面对上官晴瑛逼迫十足的眼神在见到床上已经醒来的人后,瞬间柔和下来。
他疾步上前,坐在床沿,手指颤颤地抚摸过丁清汗湿的发,在碰到她半睁的眼睛时,才松口气道:“你醒啦。”
周笙白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丁清。
丁清的喉咙干疼,实在说不出话来,而魂魄离开身体太久,四肢上竹叶符还在,加之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简直让她无法动弹。
她早就醒了,在他们说话时就已经清醒了,只是暂且不能动也开不了口。
大约是方才做了个深呼吸,被周笙白听见了,这才引他过来了。
“老……大。”丁清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周椿赶来时正好听见这声,又折回去倒水。
丁清喝了水才觉得好多了,她瞥了一眼身上盖着的重被,颇为无奈道:“我好热啊。”
大暑天里盖两床厚棉被,丁清背后一层汗水都将被褥打湿了。
周笙白擦过她鼻尖的汗珠,小心翼翼掀开了被子,又摘去竹叶道:“你的身体一直很凉,我怕你冷。”
“我是个死人嘛,身体当然是凉的。”丁清唉了声:“老大。”
“嗯。”周笙白仍旧笔直着腰坐着,桃花眼一瞬不移地望向她,只有保持这么远的距离,他才能将她完整地看进眼里。
丁清对他咧嘴一笑,颇为得意道:“告诉你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他怕你。”丁清想起来还是觉得好笑,双肩都止不住地直颤:“他见到你掉头就跑,可真是太害怕了。”
周笙白见她笑着,心里止不住得疼。
“嗯,那当然了。”周笙白顺着她的话道:“我曾吃过他,他自然怕我。”
丁清微怔,一时恍惚,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心想莫非永夜之主是恶鬼?但被周笙白吃过的恶鬼都不存在了,他又如何活下来的?他分明是个……活人啊。
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丁清的笑容僵住。
“他、他、他是……”
周笙白的手轻柔地为丁清按摩手臂,看似不在意,内心却在翻江倒海,忍着暴戾的恨意道:“翎云。”
别说是换具身体,就是化成灰,只要尸灰吹过周笙白的鼻尖,他都能闻出对方的气味。
第94章 [VIP]
周笙白曾以为翎云死了。
在周离虞死后的那几天, 翎云折磨着周离虞的魂魄。当年在山崖边的对峙,包括后来周离虞的鬼魂被翎云用符纸阵法困在小屋内的几日所谈的话,悉数被当时不入翎云眼的周笙白听见了。
周离虞彻底消失后, 周笙白成了翎云暴戾之下的玩物,再后来,周笙白吃掉了翎云。
当时他别无选择,周笙白原以为自己是人,被翎云多番折磨后才被迫开启了身体里关于翎云那部分的血脉, 他不但继承了翎云可以高空俯瞰、入目所及皆清晰可见的能力, 也拥有自己的特殊力量——吞噬。
从很久以前开始,翎云便想着改变这个世界了。
可事实上, 不知从何时起,苍穹之上来的万物之首企图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世界的初衷逐渐变质, 正如孟思思所言,其实他们的世界也在变化, 他们不再纯善。
那日去林下城救丁清, 周笙白在斑竹林内远远瞥了一眼打开竹雨塔窗户的男人, 他看见那是‘林’的外貌,黑袍之下其实是一片漆黑, 可周笙白能从那团黑雾间,看到一点透亮的绿。
‘林’是之前和孟思思一起落在窥天山上的男人, 他帮周笙白盛开过一朵笙白花。
即便他的身体遍布青苔与树纹,即便已经不受他自己的掌控,可周笙白仍然能从他那具被黑袍遮盖的身体下,看出了一丝与‘林’极不相符的灵魂。
属于翎云的灵魂。
因为他可以吞噬鬼魂, 所以周笙白以为当年在他尚且年幼时, 将翎云的身体与魂魄一同吞噬。事实上, 他当年费力撕咬,獠牙穿破骨肉,嚼得满嘴血腥味的,只是翎云的身体,不包括他的魂魄。
翎云是苍穹之上的人,他自然知道如何引苍穹之上的人到来,至于他如何能让‘林’把身体让给他,周笙白便不得而知了。
丁清以前听周笙白提过他吃掉自己亲生父亲之事,她也一直以为翎云死了,却没想到用黑袍遮盖身体,游走在五堂之中,曾经将丁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居然就是周笙白的父亲。
这则消息实在有些叫人难以消化,丁清的表情僵硬了许久,迟迟发不出声音来。
周椿站在屏风旁,其实听不懂他们二人究竟在说什么。
周笙白在吐出‘翎云’二字后,长久的沉默让整个室内都显得有些逼仄起来,周椿默不作声地退下。
方才还站在门外的上官晴瑛,在丁清醒来时就已经离开了。
屋内的两个人双眼对视,互相望了许久。
周笙白忽而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见丁清沉默,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即便他恨翎云,即便他曾险些杀死对方,即便对方也在想方设法地要他的性命,但不可否认的一点事实是……周笙白是翎云的儿子,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对方一半的血。
小疯子会怎么想他?
翎云是害死丁清的人,他拉着丁清被野狗撕咬,折磨丁清多年,他让丁清承受的痛苦,使得她的魂魄碎裂成一千多片。
小疯子知道翎云是他的生父,那她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他吗?
周笙白的眼神在这刹那慌乱,他的呼吸都停了,胡思乱想之下他猛地抱紧了还虚弱靠在床头的人,坚实的双臂箍着丁清的手臂,勒紧后有些疼。
丁清觉得无法呼吸了,她昂起头,听见周笙白的声音闷在了耳畔的肩窝里,他道:“他是他,我是我,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清清,你别看不起我。”
别把他想成和翎云一样的人。
别因为翎云曾做过的诸多恶事,而错看了他。
别将对翎云的仇恨,分摊在他的身上,一丝一毫也不行,嘴上不能说,眼中不能流露,心里更不能想!
丁清还有些恍惚。
她方苏醒,身体不能动时听周椿与上官晴瑛说了那么多话,一些糟心的事乱七八糟地堆在心口位置,仅有一件现在想来还觉得好笑的,便是曾经目空一切的永夜之主在见到周笙白的一刹那便逃走了。
她还没来得及多高兴一会儿,周笙白便说此人是他爹。
周笙白见她不说话,甚至都不敢去看丁清的眼。
若是他呢?
若变成了杀了他、又折磨他的人是丁清的爹,他还能如此深爱着丁清吗?
他可以的,可他仍旧害怕。
他唯一害怕的,便是丁清因此恨上他。
“清清,你说点什么吧,你别不出声,你别……”斑竹林内,幻境中丁清的鬼魂看他的眼神还历历在目,即便是现在,周笙白睡去后还会做一场噩梦,梦见丁清说他不爱她,想要他以死作陪。
周笙白不愿再看见那样的眼神了,更何况眼前的,是真正的丁清,是他的小疯子。
“清清,清清。”
丁清慢慢抬起手,轻柔地落在了周笙白的后脑上。
周笙白的发丝有些乱,他学会了自己梳发,但梳起来总不如丁清帮他打理得那么像样,发丝依旧有些蓬松,手指抚摸上去,像是一团柔软的棉花般。
丁清的五指便这样安抚着周笙白的情绪,她心疼他。
心里疼得厉害,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安慰,便只能忍着身上被对方紧紧束缚着的疼,双手搂住他宽厚的背,让他放松下来。
翎云不光杀死了丁清,折磨了丁清,在很多年前,他也折磨过周离虞的鬼魂,伤害过周笙白的身体。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其实丁清对待亲情,很淡薄。她唯一一个在意的便是丁澈,当初的丁澈即是丁清的累赘,也是她漂浮在世的浮木,她将丁澈当做自己生存下去的唯一寄托,而她的亲生爹娘……
一个自缢时没给儿女留下只言片语,一个在逃荒的日子里,把残废的儿子丢给了年仅六岁的女儿。
丁清没有一对好父母。
周笙白也是。
可至少,丁清的爹没打过她,那段吃不饱的寻亲路上,最开始,丁齐韩或捡来,或求来的东西,都是先给丁清与丁澈的。
周笙白不曾有过这般待遇,丁齐韩即便懦弱,可他深爱发妻。
周笙白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感情。
“老大,没事的,不要去想了。”丁清不知周笙白在担心什么。
她不知周笙白一切即将崩溃的情绪,都是因为她,正如周笙白不敢相信丁清轻柔的安抚,是担心他。
周笙白只是紧紧地抱着小疯子,直到丁清又重新出汗了,他才有些不舍地松开她。
他说:“我不会变成与翎云一样的人,你别恨我。”
丁清诧异:“我怎么会恨你呢,老大,是我没本事,我现在所会的一切都是永夜之主磨练出来的,可我不具有杀了他的能力,若可以,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来替你报仇!”
她说的,是‘替你报仇’。
她暂且忘了自己与翎云的仇恨,反倒将周笙白那段童年不堪回首的往事放在心上了。
周笙白愣愣地看向她,呼吸在这一瞬变沉,心脏也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般,满腔的爱意化成了一汪温泉水,源源不断地流向四肢百骸。
他僵硬的双肩终于放松,周笙白所不知的,方才就连他的鹰爪都蜷起来了,现下松懈后,桃花眼中满是小疯子的模样。
他将她看进眼里,一丝也不放过,就像这样看着,便能用眼神把丁清锁住一样。
周笙白重新抱住了丁清,这回她能够喘气。
周椿已经命人将水提进来,放满温水的浴桶就在房屋另一侧的屏风后,干净的衣裳也都准备好了。
丁清躺了太久,双腿都还是软的,她没走路,全靠周笙白把人抱进了浴桶内。
浴桶里撒了花瓣,丁清身上穿着单薄的里衣,遇水便成了薄薄一层蝉衣般贴在身上,朦胧之下,肤色若隐若现。
周笙白看她的眼神像是要吃人,可他除了帮丁清将湿透的衣服脱下放在一边之外,什么也没做。
浴桶与周笙白贴得很近,丁清怕自己随便一个动作都能溅起水花,打湿他的衣裳。
周笙白问她:“我来给你洗?”
丁清的脸有些红,不是热的,却是害臊的。
虽说她与周笙白已经成亲了,两人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坦诚相见也算不上什么。但是大白天在这般直白的注视下沐浴,丁清还有些不好意思。
她摇头后将半边脸埋在了温水中,鼻息间还能闻到水上漂浮的花香味儿。
周笙白道:“怕什么?没找到你魂魄的那一个多月,都是我来给你洗的。”
丁清闻言,微怔。
“我还吻过你,摸过你,你身上的每一处都被我看了许多遍,只是……你不能给我反应。”周笙白的手轻轻落在丁清的发顶上,此时丁清才知道,他端着个椅子坐在浴桶旁的原因了。
不能说这不是周笙白的恶趣味,但……更多还是因为他不会再让丁清离开他的视线了。
那一个多月的分别,很不好受。
“对不起,老大。”丁清道:“主意是我出的,也是我轻敌跟着孟思思离开周家,这才被人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