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哀求谁,乌苏拉,蒂亚戈,潜藏在她身上的海巫血缘诅咒,或者是从她幼年开始就一直在折磨她的所谓命运。这太难分清了,唯一共同的地方就是,他们都让她感受到绝望。
“你不要道歉,柏妮丝,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需要这样道歉。”蒂亚戈试探着去触碰她的脸,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犹豫,像是试图抓住一个失而复得的梦那样,“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向你保证。我只是想知道,在过去数十年里,你有对我说过哪怕一句真话吗?还是说你以前说的,答应我的那些都只是骗我的,所有都是?”
海浪在一瞬间被看不见的外力牵引着,愈发狂暴地拍打在礁石上,汹涌而来的水流逐渐漫过沙滩,浅浅淹没在柏妮丝的脚踝。整个空间都是那种像是在悲鸣惨叫一样的浪潮声,听起来让人心悸。
柏妮丝勉强回过神,后退着躲开他的手,不明白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当初的那些是或不是很重要吗?如果我说不是你就又会信了吗?
“海神冕下。”一个陌生的悦耳女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种胶着的沉默。
蒂亚戈皱着眉尖转头,看到向来总是陪伴在光明神身边的圣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这里,正朝他躬身致礼。
他略一闭眼,将神情中的焦躁勉强掩饰过去,问:“希尔维杜,有什么事吗?”
“打扰到您我很抱歉,冕下。是关于那些正在不断出现的纬度空洞的事,光明神正在混沌之都等您。事情不太乐观,还得请您立刻过去一趟。”希尔维杜回答。
他沉默片刻,叹口气:“我知道了。”
柏妮丝茫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在蒂亚戈想要再次伸手拉住她的时候本能躲闪开,幽绿光焰凝型成一把尖锐螺刺直指对方,带着清晰的颤抖:“不要逼我!我真的不会跟你们作对的,我保证!你让我走吧,求你了……”
蒂亚戈看着她手里的螺刺,蓝瞳中闪过一丝错愕,继而沉淀成一种接近漆黑的压抑:“如果我说不放手,你是不是就打算杀了我?”
看出她在听到这个问题后所下意识表现出来的明显摇头动作,蒂亚戈迅速上前一步卸掉她手中武器的同时,掌心间的银蓝神力随之散开,浓烈光晕笼罩住柏妮丝,将她轻易拖入沉睡。
他将对方抱起来,朝希尔维杜略一点头:“请稍微等我一下。”
“遵命。”
……
也许是过了几个小时,也是几天。想要在昏睡后凭感觉去确认时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当柏妮丝醒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座奢华至极的海底宫殿里了。
这里到处装点着罕见的荧斑珊瑚和深海珍珠,银色水纹波澜在房间的每一处,透明海晶做成的高大立柱撑起高高的弧形穹顶,将无数夜明珠嵌串成的星空图包围在内。
整个海洋从过去到现在,所有海族生灵的起源与演变全都浓缩在那些光辉里,周而复始地变幻着,每一秒流淌而过的光影都是历史。
她被困在这里几天,除了守卫的人鱼以外就没有见过其他任何生灵。整个房间都被神力构建起来的绝对禁制给封锁着,柏妮丝尝试了许多次,螺刺带着幽绿光尾一遍一遍割划在那层银蓝屏障上,却始终无法将它打破。
难道自己真的要被困在这里直到死吗?
她不甘心地盯着那层屏障,爆发开的魔力不计代价地朝它攻击过去,两两相撞时,猛然扩散开的波动将房间里的各类陈设都震碎成一地残骸,屏障却依旧纹丝不动,光纹波澜晕扩,温柔灿烂。
柏妮丝蹲坐在屏障前,依靠在门边望着外面的空旷走廊,浅绿眼瞳里一片死气沉沉。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了,不会有人来救她,也没有谁敢来,任何祈祷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已经走到了尽头。
也许乌苏拉说得对,任何愿望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已经实现了当初快死时的愿望,多活了这么几百年,那这所有的痛苦都是她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可是回想一下她的过往,到底是什么值得让她这么费尽心机地活下去?
亲人,朋友,信仰,爱人,这些能让一个生灵为之奋不顾身去争取,去留恋的东西,她一个都没有,那她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各种消极沉闷的念头拥堵在柏妮丝的脑海里,让她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反正即使自己出去了,也只会提心吊胆地躲藏一辈子,还不如……
她还没想完,一阵强烈的震动忽然从海神宫的地基深处传来,紧接着到处都是尖叫和呼喊着快逃走的声音。受惊的鱼群从洞穴里钻出来中结伴而逃,化作无数飞快滑动的影子在视线里一闪而过。
柏妮丝站起来游到窗户边,掀开那些摇晃不定的宝石珠帘,看到一座倒悬着的巨大怪异城市正在一点点穿透海水,碾碎所有光线,带着让人绝望的压迫感朝海神宫缓慢笼罩下来。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想起,这样的场景在潘德拉肯也出现过,听那些天使说好像是因为什么纬度空洞造成的。
此时的城市已经下降到一个让人极度不安的高度,许多海底建筑都被毁坏了,到处都是乱窜着逃命的海灵,整个渊海神域一片混乱。
震动越发强烈地传来,原本平整的海底裂开了一道道缝隙。柏妮丝回头,看到那层原本坚不可摧的屏障在猛然闪烁几下后,也跟着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她汇起魔力,用螺刺朝裂纹最明显的地方直直穿透过去,终于把那层屏障冲破开,连忙跌跌撞撞地冲出去,看到在城市即将完全倾轧下来的前一刻,一道灿烂的银蓝光辉从海神宫的顶端迸发出来,烟花般炸开在头顶。
那些散落的光芒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不断下坠着,彼此牵连,最终形成一朵倒扣下来的花朵,将整个蓝洞以下的空间都包围进去,阻止了城市的继续下沉。
“是海神冕下设立的防护咒!”有人鱼开始高兴地大喊,紧接着,所有海族都在为这个覆盖在蓝洞之上的保护罩欢呼,“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他们自发朝海神宫聚集过去,想要尽可能近地靠近那束亮光的来源。所有皇族人鱼都出现在了那座恢宏巍峨的宫殿前,手持利/器的守卫人鱼则整齐排开着绕护在周围。
柏妮丝艰难穿行在周围的密集鱼群间,朝着和他们相反的方向游去。蓝洞的入口已经被保护罩封锁住了,但是她知道还有其他密道可以联通外海,以往她就是从那些密道进入海神宫找到蒂亚戈的。
只要她能从密道出去,离开渊海神域,就算会被外面的城市压扁也无所谓了。
她来到密道所在的地方,一片造型奇特的礁石群里,还没来得及用魔力打开它,周围的阴影忽然迅速褪去,大片亮光侵入视野。全副武装的人鱼守卫队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起来,锐利枪尖齐刷刷地指向她。
柏妮丝回头,看到以海皇为首的皇族人鱼不知什么时候全都聚集到了这里。
“我一直故意留着这个密道,就是想看看到底是谁以此暗闯渊海神域。”海皇对她怒目而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让人厌恶的存在,“原来是你,海巫!”
一听到眼前这个黑发绿眸的少女是海巫,周围的海族立刻像是见到瘟疫一般退避三舍,彼此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海巫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这场灾难就是她造成的吗?”
“肯定是的吧,不然渊海神域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这样的灾难,除了她这么恶毒还会有谁?”
“海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该把她关起来处死……”
“对,关起来处死!”
“安静!”海皇用权杖敲了敲地面,面色威严,看着柏妮丝的眼神同样是冷酷无情的,“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柏妮丝漠然地望着周围的海族,又看向他,脑海里再次回响起乌苏拉的话——“没有谁会来救你,他们都在盼着你去死”,“终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再挣扎也没有用”。
“没有。”她说。
“所以你承认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了?”
“我承不承认有用吗?”她目光空洞地喃喃自语到,继而像是已经完全不在乎了似地摊了摊手,“是,都是我做的。”
“所以……”一旁的海后像是立刻明白了什么,颤抖着伸手指向她,“所以冕下之前那些伤也是你做的!是你想抢夺海洋之心才把他弄成那样的!”
柏妮丝其实并没有听懂海后的话,但也没有任何询问或者辩解,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像个僵硬的精致木偶娃娃一样。
一时间,到处都是高呼着要将柏妮丝关进陨罪园的声音:“把她关到陨罪园去!”
“关进陨罪园!”
“把海巫关进陨罪园去!”
“这种恶魔就不该还活着!她该死,该死!”
柏妮丝木讷地望着周围对她谩骂诅咒的生灵,忽然看到一只因为和她对视上而害怕得直往母亲怀里钻的小水母。
似乎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吧,但又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
收到通知说,陨罪园即将收押渊海神域唯一的君主级恶魔海巫入狱的时候,希尔维杜先是一愣,继而看向空空如也的光明神座,重新转向面前的加百列天使长点点头:“海神冕下也还没有从混沌之都回来是吗?”
“是这样。”加百列回答。
“我知道了。”她沉吟片刻,随即说,“先让我和她见一面吧。”
“好的,请跟我来。”
没有在审讯室等多久,希尔维杜就见到了柏妮丝。
她穿着她发色一样漆黑的宽大长袍,过于空荡的衣物显得她整个人都极为纤细伶仃,缩在椅子上的时候就像一只眼瞳翠绿的猫咪,脖颈上戴着封灵锁,上面用光明印记烙刻着0331的编号。
在简略地翻看过那些罪案卷宗后,希尔维杜重新看向面前的少女:“你不需要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负责,柏妮丝。我相信海神冕下也不会愿意看到这一切。更何况,这些罪名非同小可,单是刺杀海神这一条就已经足够让你被宣判死刑。更别说……”
她继续看了看往下的罪名,因为反抗抓捕而重创了渊海神域近半数的皇族人鱼守卫军,还将海皇打伤……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已经成为了整个陨罪园里罪行最深重的恶魔。
“柏妮丝,你需要说出真相。”她认真劝说到。
然而不管希尔维杜说什么,柏妮丝都没有任何反应,只双眼空洞地盯着窗外,毫无生气如同被大火焚烧后的荒芜平原,没有任何活着的感受。
希尔维杜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似乎这里的一切,包括她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对她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正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里有无法被其他生灵所看到的怪诞奇异场景。
半晌后,柏妮丝终于缓缓转头,却问:“如果不反对,我就会被处死?”
“目前看来是这样。所以你需要说出真相,柏妮丝。”
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那就认罪吧。反正那些事确实是我做的,死不死刑的,最终结果对我来说都一样。”
就算不会被陨罪园处死,她也会在将来某一天被海巫魔力所带来的诅咒反噬异化,区别也就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长痛不如短痛,算起来也是赚了。
按照柏妮丝的猜想,以她的罪行等级来看,也许过不了两天她就会被处决。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她不仅没有被处刑,还在这里一待就是好几十年。
跟之前在乌苏拉身边的几百年比起来,这里的日子显然要单调却也安稳舒适得多。柏妮丝时常会忘记自己究竟进来多久了,直到她离开陨罪园,重新见到那个金发蓝瞳的人鱼少年时,一瞬间,时光折叠般的错觉蜂拥而至。
“好久不见,柏妮丝。”
欢迎回家,柏妮丝。
作者有话要说: 好长好长的番外[疯狂擦玻璃]终于写完这两人的过去了。
话说这文是很多人在养肥吗?还是单纯因为它太丑,怎么感觉都没几个人在看[QA□□Q]
朕luei了,爬走。
第25章 、Part twenty one
早六点半, 密林酒吧准时开门。
丽贝卡刚将提前清洗干净的酒杯从柜子里拿出来,转头就看到柏妮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柜台前。
她十指交叉着垫在下颌处,脸色凝重:“一杯纯牛奶, 不加冰不加糖,谢谢。”
“请稍等。”
很快, 丽贝卡取来一杯牛奶, 放在柏妮丝面前,歪头端详了她一会儿:“你是刚从勘察加回来吧?怎么心情不好?”
“我在想一件事, 怎么都做不出决定。”柏妮丝端起牛奶猛地喝一口, 长长叹口气,开始低头去口袋里翻找零钱。
“不用给, 就当我请你的好了。”丽贝卡说着, 顺手还拿了一盘鲜切海胆当做赠菜送给对方,“所以,是什么让你拿不定主意呢?如果愿意说出来的话,也许我可以帮你一起想想。”
柏妮丝犹豫片刻, 问:“如果你收到了别人的礼物, 那你肯定会回送一个给地方,这样才能不欠人情,对吧?”
“确实是。”她点点头, 很快又补充,“不过也不一定是为了还人情, 这只是针对不太熟悉的人才会用的理由。如果是我的好朋友的话, 那我更多的是为了让她开心才会这么做。”
柏妮丝舔着嘴角的奶渍, 眼睛一亮:“啊,对!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一个之前跟你……嗯,就是说, 跟你闹过矛盾的人忽然送了礼物给你,那肯定是要还一个回去的。在这种情况下,你会选择送什么?”
“闹过矛盾的啊。”丽贝卡边擦拭酒杯边歪头歪头思考着,黑色卷发从红色斗篷的兜帽帽檐下垂落,温柔地扫在鬓角处,“那就看你想不想跟对方重新恢复关系吧。如果想的话,可以送点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比如跟你们之前的共同美好经历有关的。”
柏妮丝听着她的话,咬海胆的动作也跟着停顿一下,感觉这个办法绝对不可行,那简直就是在蒂亚戈的雷区里疯狂蹦迪,生怕自己活太长才会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