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下坠后,柏妮丝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嶙峋的石头上, 睁眼时看到的一切都是熟悉的。
枯槁怪异的海底岩浆石,塞满各类海洋生物破碎骸骨的幽深缝隙, 还有许多缠绕在石柱上的, 身带剧毒尖刺,放眼望去根本数不清数量的海底恶魔。
似乎是感觉到了柏妮丝的存在, 那些原本闭着眼睛宛如石雕般僵硬的恶魔全都不约而同地睁开双眼, 明亮的猩红盘踞在它们眼中,浓郁如血液在沸腾。
深海之下光线昏暗, 那些会发光的红眼睛成了全部的光源, 却因数量太多而让人感觉头皮发麻。
它们望着柏妮丝,裂开尖牙遍布的嘴,像是在笑:“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
“海巫说要见你。”
“她在等你。”
“在等你。”
“海巫?”柏妮丝茫然地重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魔力波动微弱得可怜, 显然是她还没有成为海巫时的原本状态。
下一秒,那些红眼睛全都漂浮起来,簇拥着将她往洞穴里推, 过于真实的失重感让她开始本能地挣扎。
然而还没等她够到出口边缘,一条长满蓝色圆环的柔韧腕足便从洞穴深处伸出来, 卷住她的纤细腰肢就往里拖。
柏妮丝呛出一口带着透明水泡的海水, 慌乱挣扎间, 被石壁上各种锋利的尖刺刮出满身带血伤痕。海水深冷厚密地压迫着她,直钻骨缝的阴森无处不在,攀附在她的伤口处缓慢汲取她的体温。
等她终于再次跌落到地面的时候, 柏妮丝几乎已经被这种毫无人情味的低温冻到失去知觉。
卷勒在腰间的腕足进一步收紧,剧烈的疼痛立刻从腰部扩散至全身。她被乌苏拉拎到面前,被迫对上对方那双诡异恶毒的漆黑眼睛,整个人都在克制不住地明显颤抖,说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
很显然,面前的海巫已经快要走到生命尽头。她的身躯出现了明显的异化现象,从皮肤到骨骼,是连魔力都克制不住的畸形。
“没让你吃点苦头你就不知道我是认真的对吗?”乌苏拉凑近柏妮丝,语气里有种毫不掩饰的,血淋淋的恶毒,“我让你去把蒂亚戈骗过来,挖出他的心脏带给我,你做到了吗?”
柏妮丝被那种几乎要将她捏碎的痛苦折磨得说不出话,只能睁着一双浅绿眼瞳目光涣散地望着对方,听到她一句接一句的怒吼,音调越来越尖利刺耳。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小动作,我都不知道吗?还是说,你真的觉得能靠着那份用谎言建立起来的所谓关系,就让你脱离现在的处境?”
乌苏拉掐住柏妮丝的下颌,尖锐指甲在她的脸侧留下一道道红痕,阴暗冰冷的眼神刀子似地慢慢游走在她的脸孔上,像是随时准备刺穿她那样的渗人:“我还以为你好歹是有点聪明的,结果呢?瞧瞧你这副白日做梦的傻瓜样子!”
“你听好了,你永远都不可能被其他生灵接纳!永远不可能!你以为那条小人鱼是真的把你当朋友吗?那你为什么不去试试看告诉他真相,告诉他你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告诉他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自己活下去。因为你如果拿不到海洋之心,我就会把你杀掉!”
她咆哮着将柏妮丝甩在地上,布满蓝环与毒/液的腕足沿着柏妮丝的脊背一路攀爬,黏冷如毒蛇游弋而至,猛地勒住她的脖颈迫使她抬起头。无法呼吸的痛苦让柏妮丝开始本能地反抗,紧接着便被捆缚住双手,视线在缺氧的影响下逐渐变得模糊,耳鸣将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拉平成无意义的白噪音。
“你能依靠的只有我,明白了吗?如果我失败了,你做的那些事统统都会被曝光,人鱼族不会放过你的。到时候,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谁会来保护你,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他们都只会盼望着让你去死!”
过于强烈的情绪波动将梦境彻底搅碎开,柏妮丝从水底惊醒过来,猛地坐直身体喘出一口气,转头看到大片银亮清澈的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跨过水面融化成一池浮烁光斑,最后又安静搁浅在房间一角。
她伸手抹一把脸,拖着湿漉沉重的身躯从水池里站起来,一边简单施个魔咒将身体表面的多余水分都驱除干净,一边离开浴室来到房间里。
推开窗,带着明显草木清新气味的夜风立刻撞进怀里,外面是一片长夜深沉,万籁俱寂。
柏妮丝在窗台边站了一会儿,很快决定将自己流放进那片还在沉睡的森林中。
她不记得自己在森林里奔跑了多久,从长满野兰花的深绿草甸再到奔腾着无尽苍白水花的高耸瀑布。饱含水汽的夜雾无处不在地包裹着她,带来一种潮湿浑浊的寂静。
直到已经感觉到明显的疲惫与饥饿后,柏妮丝终于停下来,将刚刚那场糟糕的回忆式梦境与心底里的那些烦躁情绪一同抛在脑后,转身开始往回走。
她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多久,但是等她再次回到那座红色庄园的时候,天空已经褪去了黑暗,逐渐在东方吐露出点点牙白,气温低寒。
柏妮丝畏冷地搓了搓手指,有些不解地看向面前的庄园,发现从门口到森林的路面上全是冻结的冰霜,纯白到刺眼。
她愣一下,迅速闪身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朝里看去。
站在大厅中央的是一个穿着白色术师长袍,身形极为高挑的金发少年。层叠冰峰随着他抬手的动作瞬发而出,忠诚地簇拥在他周围,尖锐利刺穿透瑞克的肩膀,洒落出的鲜血将冰面染成一种不祥的暗红。
他走过去,将兜帽彻底掀开,露出阴影遮掩下的漂亮脸孔,唇角是习惯性的笑痕浅淡,眉眼间却有种阴郁的不耐烦:“一般来讲,我并不讨厌重复。但是很抱歉现在不行,因为我很赶时间。所以……”
“柏妮丝在哪儿?”
瑞克艰难活动着几乎已经失去知觉的手指,目光涣散地望着他,张嘴咳出许多已经被冻结成冰粒的血珠:“是你……杀了,克里斯……”
“那头焰龙?”蒂亚戈眨眨眼,笑着从容承认到,“是我。并且如果你们坚持选择不配合的话,我也会同样杀了你们。”
艾米丽被他那种过于温柔和煦的语气弄得有一瞬间的迷茫,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的话。
紧接着,她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柏妮丝,瞳孔皱缩一瞬,像是想张嘴说点什么,却只是动了动被低温冻得发紫的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所以,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三次了,好吗?”蒂亚戈低头看着面前的报丧恶魔,逆着光的眼瞳宛如一对深不见底的蓝洞,是能够吞噬所有光线的暗沉。
这样的蒂亚戈是柏妮丝从未见过的,陌生到令人恐惧,也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刚才的梦境。
“人鱼族不会放过你的……”
“到时候,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谁会来保护你……”
“一个都没有……”
“他们都在盼望着你死。”
她后退几步,在对方寻声转头过来看向她的前一刻落荒而逃。
柏妮丝清楚蒂亚戈的目标是自己,只要她离开得够远,那么瑞克和艾米丽就不会死。
没有任何准备与取走自己随身物品的时间,柏妮丝盲目地选择了一个方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福斯彭小镇。
她不知道蒂亚戈是什么时候找到她的,但是回想起那场夏日里突然出现的暴雪,以及那种似乎总是被什么人注视着的感觉。她基本可以肯定,自己一直以来的所有行动都是在他的监视之下。
这个认知所带来的极度恐惧几乎将她瞬间就淹没进去,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念头:
逃开,越远越好。
可是到底多远才算是足够远,足够安全,柏妮丝对此没有任何概念。
在没有多余时间可以用来仔细考虑和选择下一个落脚点的情况下,柏妮丝只能朝人口密集的城镇逃亡。毕竟越是大型的城镇,混杂在内的生灵种类也就越多,她可以停留的时间也相对较长。
然而就在她来到潘德拉肯的第三天,新的变故再次发生。
首先是这里的居民经常在黄昏或清晨的时候,看到有许多光怪陆离的高楼和城市的幻影出现在天空中。
不管是从外形还是构造,那些城市的样子都和这里的一切完全不同,看起来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样。
慢慢的,这种幻影出现的次数开始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甚至连影像的逼真程度也在不断增加。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天空坠落,将整个潘德拉肯夷为平地。
恐慌迅速在人群中蔓延,人类教廷也很快介入进来展开调查。
在城镇即将完全被天使封锁成孤岛的前一天深夜,柏妮丝选择了再次逃离,却被正好轮值在岗的加百列发现,并且很快就被一整个天使军团包围住。
如果说她拼尽全力能和这位半神级别的六翼炽天使长正面硬抗来争取逃走的机会,那在面对由十七名天使组成的警卫队的时候就显然没有多少胜算了。
她被带回潘德拉肯的中心教堂里,坐在那片拼绘着许多抽象人形的巨大落地彩色玻璃窗下,双手被封灵锁束缚着。
此时的天空开始下雨,伴随着入秋时所独有的寒凉温度,无休无止地扑打到窗户上面。
也许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出口,潘德拉肯的居民将这些天来所有的担惊受怕都归咎到了柏妮丝的身上,认为她就是这场异象的始作俑者,哪怕加百列已经非常公事公办地提醒了他们,这是由纬度空洞造成的。
比起一个难以理解又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眼前这个真实存在的恶魔显然更值得被记恨。
然而和其他恶魔的暴躁易怒不同,加百列发现柏妮丝从头到尾都很安静,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周围人类对她的唾骂与诅咒,甚至还有心情在玻璃窗上就着水汽作为画布,用指尖涂抹出一只水母的图案。
她并不关心那些人类对她的看法,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当成了背锅对象,只全神贯注地思考着该怎么从这群天使手里逃走。
然而还没等她想完,周围的一切全都忽然安静下来,空旷到只剩雨声的嘈杂还依旧存活着。
柏妮丝下意识地想要去寻找造成这种古怪安静的原因,却在一转头时,隔空和那双噩梦般的瑰澈蓝瞳对上。
一瞬间,似乎连雨声都在离她远去,所有的人与色彩都虚化成无关紧要的背景,只有那个站立在教堂门口的白袍少年是清晰的。
清晰到不寒而栗。
她保持着刚才那种随意涂鸦的动作,僵硬着下滑的手指在铺满水雾的玻璃上刮开一道古怪的痕迹。
“是,我和奥格斯格都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了,辛苦你们提前过来。至于她的话……”蒂亚戈说着,面色平静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这毕竟是我的私事,就请让我带走她吧。”
私事?
是私仇吧?
柏妮丝愣愣地看着对方,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天使们,身体不自觉地紧绷着,预警反应掐着她的神经尖叫着逼迫她随时准备冲出教堂。
加百列听完他的话后,以为他是特意来帮忙处理这只罕见的君主级恶魔,让他们有更多的精力去应付纬度空洞的事,于是很快躬身致礼:“是。多谢冕下。”
柏妮丝缩在墙角,看到蒂亚戈朝自己走过来,脸上不掺任何特别的神色。他将束缚在柏妮丝手腕上的封灵锁破开,转而朝她伸出手,像是在邀请那样,语调温柔:“已经很晚了,跟我回去吧。”
她本能地打算摇头,却已经被对方不容拒绝地牵扣住手指,动作绅士地拉起来朝外走。这样亲密的举动让柏妮丝不适应,下意识就想要抽回来,却被对方立刻收紧力道,清晰的疼痛从他们十指交/缠的地方传来。
远比封灵锁要来得柔软温暖的手掌,却让柏妮丝生出一种似乎被某种活着的镣铐禁锢住的压迫感。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想要朝周围人求救的想法,天使或者人类,都可以。
被拉着手走出教堂外,迎面而来的是漫天冷彻大雨,围拢在门外的天使和人群们逐渐朝两侧散开,或沉默或憎恶地看着柏妮丝。
大雨和夜色将一切都变得模糊,柏妮丝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觉得自己是被强制拉着走在一条满是刀尖的路上,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抗拒与痛苦。
直到耳边再次出现那种熟悉海浪咆哮声,空气里的雨水味也被淡淡的腥咸味所取代,柏妮丝才惊觉他们已经回到了海边。
这种拼尽全力才终于逃离开,却在短短几分钟内又全部被洗牌重来的巨大无力感,在一瞬间内刺激到她,让她猛地挣脱开蒂亚戈的手,迅速后退几步,看了看那片没有尽头的漆黑大海,又看面前的少年,艰难开口到:“对不起……”
一旦开了头以后,剩下一直被积压着的情绪就通通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一开始就是我不对,我不该骗你的,但是我……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杀你,真的没有。”
“我知道。”蒂亚戈回答,表情里有种难以理解的低落,说不出是太过平静造成的还是因为在难过,“我已经找过乌苏拉的其他手下了,我知道你没有。”
“那……”柏妮丝愣一下,像是看到了希望那样急切地说到,“那既然你都知道,就请你放过我吧?我保证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也不会回到海里和你们人鱼族作对,更不会有什么想要抢夺海洋之心的念头。拜托了,我请求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你怎么样,柏妮丝。”他开口打断对方的胡乱求饶,原本隐忍着的情绪一拥而上挣扎在眼底,似乎比她还来得激烈复杂。
好像现在处于弱势无力还手的不是柏妮丝,而是他。
“过去的都过去了,没有谁会伤害你,也不会有谁敢。”蒂亚戈放柔自己的声音,试着去握住她的手,“跟我回去吧,好不好?我们就当以前那些不好的事都没有发生过,你也不用再过曾经那样的生活了。都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回家好不好?”
柏妮丝茫然地望着他,好像根本没听懂他的话也没听进去,只不断摇头重复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这样的……你不要逼我,我求你们,不要逼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