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跟我谈感情也可以啊,但是得另外加钱才行。”她耸耸肩,一脸认真。
失去耐性的报丧恶魔正打算直接朝柏妮丝扑上去,用獠牙咬断她的脖子,却被一旁的褐发青年忽然伸手拦住。
他歪头再次将面前的黑发少女打量了一遍,似乎有些不太确定:“你是柏妮丝吗,海巫身边的柏妮丝?”
“你认识我?”柏妮丝皱起眉尖,眼神警惕地望着他。
“真的是你?我是克里斯!”青年惊讶一瞬,立刻笑起来,三言两语解释了五年前她是如何将还是一条幼龙的他从猎魔役手里救下来的事。
柏妮丝听得满脸茫然,到最后才想起来好像确实是有那么一回事,只是当时的情况完全不是对方所理解的那样。
比如,当初乌苏拉只是因为要收债所以才找上那位猎魔役的领袖,毕竟他能得到这个地位,就是和乌苏拉以生命为赌注做了交易的缘故。而之所以把同行的其他人也杀掉,纯粹只是因为乌苏拉有迁怒的爱好。
至于他所谓的“救”他……
柏妮丝恍然大悟:“你是焰龙对吧?小时候金灿灿的,蜷起来的时候就像个大金蛋那种。”
克里斯笑着点头,伸手挠了挠头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对,我们焰龙小时候的鳞甲颜色和成年体不一样的。你想起来了?”
怎么可能想不起来呢。那时柏妮丝兴冲冲地冲过去抱起那枚大金蛋,以为捡了金子。结果抱起来还没蹭几下,金蛋就变成了一头咬着她衣袖不肯松口,非要用爪子扒拉着她一起走的龙,那种失望的感觉至今都还能回味起来。
当然最后确实是她求情让乌苏拉放过对方别把他做成一条焰龙干的,但那或许也就是一时的恻隐之心而已。
“原来是你啊。”柏妮丝点点头,表示已经想起来了。一旁的报丧恶魔面色扭曲地看着他们,像是不死心地问到:“你们俩真认识?”
柏妮丝刚想说也不算,克里斯却已经态度从容地抢先回答到:“认识,所以也你就别再计较了,瑞克。反正再找一个猎物也不难。但是你得小心点,别再把猎魔役那群人招来了,很麻烦的。”
他刚说完,巷口外便传来一阵清晰的骚动。原本来往在大街上的许多平民纷纷退让开,紧接着是教廷骑兵队在迅速靠近的声音。过于轰鸣的铁甲碰撞与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一道惊雷从街道尽头传来。
克里斯回头看了看那些正拥堵在巷口,朝骑兵队来的方向好奇张望的人群,皱皱眉:“这里不太方便说话,我们先去别的地方。”
从小巷一路走到小镇外,柏妮丝基本听明白了这几个恶魔的情况,和自己差不多是一样的。不过比起自己因为刚来陆地一年,所以对这里的一切都还非常陌生,他们对这片大陆就要熟悉多了。
因此,在克里斯提出让柏妮丝加入他们的时候,她并没有犹豫太久便答应了下来。
他们在金贝利镇停留了近半月,打算等到正式入夏以后再去别的地方。
和同行的其他恶魔不同,柏妮丝总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谨慎得好像连外面的阳光都是被派来监视她的一样,还经常盯着某个空荡荡的地方发呆。
克里斯觉得她实在有些紧张过度,毕竟这里已经远离海洋,人鱼族并不一定能找到她,没必要把自己时刻都弄得这么紧绷。
他几次想要邀请柏妮丝一起出去,但是每次都会被她拒绝,于是克里斯干脆选择将她直接拉出去,而不是费尽口舌地规劝对方。
因为他终于发现了,他根本不可能说得过这只水母。
仔细算来,这其实是柏妮丝第一次在夏季的时候离开海洋,以往她不会有这个勇气。如果没有足够的魔力进行自我保护,那些看起来明媚灿烂的阳光照射皮肤上很快就会形成一种实质性的重量,进而造成或轻或重的烫伤。
虽然现在的她已经不用再顾虑这个问题,但那也不代表她就会像其他陆地生灵一样热衷于日光浴。
“所以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柏妮丝望着前面已经快要迎来尽头的森林,忍不住开口问。
“就快了。”
说着,踏出树荫遮蔽的青年在阳光下化为焰龙原型,金红鳞甲如宝石切面般华光闪烁,细长龙尾摇晃着盘踞在茂盛草地上。
他凑近柏妮丝,示意她坐到自己背上来,被柏妮丝立刻摇头拒绝:“我以一个水母的尊严拒绝这种上天的行为,而且我……诶诶诶?”
她还没说完,焰龙已经叼起她的衣袍将她轻而稳地抛到了自己背上,紧接着便扇动翅膀飞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害怕丢脸,而是那种过于猛烈的炽/热气流让柏妮丝完全说不出来话,更别提尖叫。她只能勉强维持着眯眼的状态,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
焰龙的速度很快,仅仅只是须臾之间,他们就已经来到云海之上。过分浓稠的光芒挤进眼睛里,让柏妮丝的眼珠都有种刺痛的感觉。
失去云层遮掩的苍穹是一种无比浪漫的深蓝色,纯粹剔透到不掺任何杂质,连绵不绝的云层被风吹卷起层叠浪花波澜在周围。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视线里的一切都镀上层精细璀璨的淡金色光晕,柏妮丝看到整个金贝利镇和山川森林都匍匐在地面,大地和河流都逐渐在离她远去。
那种感觉就好像已经脱离了所有,只剩可以像此刻这样永远随风飘浮下去的自由。
柏妮丝伸手接住那些灿烂到接近炽热的光线,看着它们穿过指缝时,过于白皙的肌肤仿佛会发光,温度顺着血液汇聚进心脏。
“谢谢你。”这是落地后,柏妮丝对克里斯说的第一句话。
“现在我又多了一样永远完不成的心愿了,毕竟海巫不可能长出翅膀。”她坐在草地上,仰起头看着天空,颇为遗憾地说到。
克里斯坐在她旁边,随手折起一截草咬在嘴里,视线若有若无地望向对方的侧脸:“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每次都带你飞。”
柏妮丝眨眨眼,将对方的话归类为开玩笑,于是也用一种不太认真地态度回答:“这主意听起来很贵啊,需要我付定金吗?太贵就算了。”
“用不着。”克里斯笑起来,又问,“不过,你有想过如果将来有一天不用再这样逃来躲去的生活,你会想去哪儿吗?”
“没想过,我觉得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不一定。”柏妮丝颇为坦诚地说着,同时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茂密森林一眼。
热风从远处吹来,擦着她的脚踝游窜而过,森林在眨眼间摇晃成大片光影浮动的翠海。更深的地方被浓郁的绿色遮掩着,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的轮廓,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但是那种隐隐被注视着的感觉总是在困扰着她,这让她总有些克制不住地紧张。
隔着一整片落满阳光的草地与密林阴影,刚从自己加冕礼上赶过来的蒂亚戈正站在她视线够不到的地方,沉默看着并肩坐在一起的两人,寸寸透明寒冰从指尖出生长出来,逐渐覆盖上掌心下的那棵高大杉木。
阴影积漾在他眼里,湍急如即将迎来一场风暴的晦蓝海面。
他听到克里斯用一种克制的急切语气说:“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我们都会。所以……你有想过将来和其他生灵一起生活吗?”
“也许吧。”如果她养来当口粮的鱼也算生灵的话,那可就太多了。
蒂亚戈愣一下,几乎要和克里斯一起问出那句“真的吗?”。
紧接着,克里斯犹豫一下,再次问:“那我呢?”
“你?”柏妮丝没反应过来,她又不吃龙。
“可以吗?”他看着面前的少女,眼睛里的光芒带着种柏妮丝难以理解的希冀。
也许是愤怒,也可能是慌张和焦急。蒂亚戈很难说清在听到克里斯对柏妮丝说出那句后的一瞬间内,自己心里翻涌起来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它太复杂,似乎任何简单的词汇都无法去形容或界定,最终只能化作沉重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在他的胸腔里。
但是唯一能确定的是,蒂亚戈不希望柏妮丝答应他。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让这头焰龙直接从她身边消失。
他紧紧盯着柏妮丝的动作,看到她在带着明显茫然的神色思考几秒后,似乎是想开口说话,却没来由地笑了起来:“行啊,当然可以。”
如果他愿意充当个抓鱼用的工具龙给她打下手,那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话音刚落,一片轻盈到几乎透明的雪花飘落到柏妮丝眼前。
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很快占据了满眼。
纷纷扬扬的雪,像一场破碎的梦那样从夏日晴空中泼洒下来,苍白到令人心悸。
柏妮丝不可思议地接住那些在阳光下晶莹无暇的雪花,仰起头喃喃自语:“现在是夏天啊。”
为什么会下这么多雪?
克里斯显然也被这种景象惊呆了,望着到处飘舞的大雪不知所措:“怎么会这样?”
片刻后,柏妮丝丢开手里的雪,迅速回头朝森林里看去,顺便伸手推了推对方:“我们得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好。”
他们很快回到小镇上,发现竟然连这里也在下雪。大街上都是跑出来看着这一幕奇景的人类,虔诚的信仰使他们坚信这一定是神祇的指示,纷纷双手合握,低垂着头对着这场盛夏里陡然出现的大雪祈祷。
许多年事已高的老人甚至还跪在地上,低声颂念着光明神与海神的神号,祈求这场怪异的大雪能尽快停止。
蒂亚戈站柏妮丝刚才消失的地方,漠然地看着已经空空荡荡得只剩白雪堆积的草地,好像在执拗地望着一个并不存在却依旧美丽的幻觉。
他想起过去的时光里,柏妮丝也是这样陪着他,和他说话,对他笑,会保证不管过多久他们都会这么要好。他可以在所有生灵面前装出一副温文尔雅,淡然无尘的神祇模样。但是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是他自己,无需顾忌也不用伪装。
可到头来,那些都是骗他的。
当然,他可以理解那些谎言和欺骗都是柏妮丝被逼迫着才会这么做。甚至一想到最后关头,她虽然说了那么伤人的话还对他动手却仍旧放过了他,蒂亚戈就依然固执地认为她其实对自己也是有感情的。
不管过去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也不用她解释任何多余的理由,只要她点头承认那些伤害都不是出自她本心所为,对他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只要她点头。
可是,
她怎么可以坐在别人身边有说有笑,甚至还开口答应那头焰龙会和他一直在一起。
明明这些话都是之前对他说的,为什么转头就可以答应另外的人?她对承诺的态度就这么漫不经心吗?那他一直所死守着的都成什么了?
雪花越来越密集地泼洒下来,将天地万物都覆盖成一片冷酷的洁白,气温低到仿佛瞬间从盛夏进入严冬。
他回想起光明神奥格斯格之前对他说过的话,为什么信徒要向神灵祈祷,为什么人鱼族会以他完全不理解的标准去塑造他们心中的海神的模样。
“他们总觉得神灵就该是那样高高在上,无欲无求的。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神为什么要聆听信徒的祷告。世界万物与神同在,永恒存续,那某一个或者某一种生灵的兴衰对神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因为所谓的本性仁慈,垂爱众生,那为什么又要求神对恶魔冷酷无情?”
“明明按照他们对神的理解来看,人也好,花草虫鱼也好,恶魔精怪也好,在神眼里不都应该是平等无差的吗?”
“所以说啊,信徒对神的期望只是他们对自身欲/望的投影而已,他们信仰的并不是神本身,而是他们对欲望的永恒追求。神,或者说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对任何生灵来说都不重要,只要能让他们实现自己的欲/望就足够了。”
“从刚出生的婴孩状态开始,一直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两件事——‘抢过来’,‘那是我的。’”
没有任何征兆的,漫天大雪陡然凝固在半空中,将阳光散射成大片虹色的光雾笼罩在头顶。
蒂亚戈终于懂得,既然自己所见已经和世间其他生灵一样,那他从本质上其实也就和他们不再有任何差别了。
当他以蒂亚戈这个独立的生命体苏醒的时候,他所想的也只有两件事:
把她抢过来。
那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吃醋气到下暴雪可还行[安详]
第23章 、番外·长夏余晖[三]
在那场古怪的盛夏暴雪之后, 金贝利小镇一连几天都被困在了阴雨连绵里。
雨水冲刷在小镇里的每一处,柏妮丝站在楼顶边缘,看到外面到处都是踩着水花奔跑的匆忙人群, 在密集雨水里扭曲的烛火灯光,还有流淌在玻璃窗上的透明水流。
屋子的对面是一家新开业的手工木偶店, 门口竖着一个巨大的小丑不倒翁。
接连不断的雨水沿着他画了浓妆的眼眶滑落, 沿着惨白的皮肤来到鲜红咧开的嘴角,最后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这个画面看起来怪诞又美丽, 大雨中哭泣的小丑, 嘴角还在笑。
她站在这里已经有一阵了,从天光熹微开始, 一直到现在的大雨滂沱, 身上的黑色长袍早已被雨水淋得湿透,冰冷沉重地压在她身上。
万物都被大雨浇得发灰,过于黯淡且压抑的色彩拥挤在视线里,让柏妮丝想起了她曾经在海巫巢穴里度过的漫长时光。
她已经分不清现在和过去的处境到底哪个更差, 但是至少她目前还是自由的, 哪怕自由得摇摇欲坠。
眨掉挂在睫毛上的细碎水珠后,柏妮丝依旧盯着那团匍匐在遥远山脊上的铅灰色乌云,浅绿的眼珠如同两颗无机质的玻璃珠, 空荡荡地映照着天地间的满目灰霾。
忽然间,一种似乎正在被什么人注视着的异样感再次侵袭进她的感官里。
柏妮丝敏锐地抬起头, 半是本能半是茫然地望向侧方。
视线里到处都是朦胧缠绕的雨雾, 乌云涡动如巨大的鲸鱼游弋在头顶, 甩尾便洒下半城的冷雨。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看见。
身后,和她同样穿着黑色长袍的艾米丽正站在门口, 语气悠闲地提醒:“抱歉打断了你的雨水浴,不过我们得启程了,海巫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