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原本一直僵硬着的枯瘦脸孔忽然呈现出了一种极端的愤怒,让他看起来更加可怕。
柏妮丝有些不解地问:“即使是以你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即使是以我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他重复,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凝固表情,只声音还残留着那种令人心悸的凄凉叹息。
真挚的,热烈到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爱。
柏妮丝看着他,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在面对着一个怪物。
“怎么样,柏妮丝,说了这么多,我们的交易可以开始了吗?”兰伯特平静地注视着她问。
柏妮丝重新望着水晶球里的白衣少女沉默着,面无表情,浅绿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空洞得仿佛连灵魂都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副外表美艳的躯壳。
她以为自己会无动于衷的,就算勉强答应,也只是因为目前她的阵营和蒂亚戈他们是统一的,算是半个正面人物。所以即使再不情愿,也不能直接丢下一句“我可是恶魔,我吃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都多,你无法用一个在我眼里是食物的生物来威胁我”。
更何况,恶毒一点来讲,这个少女的被捕完全是警卫处的疏漏,是他们没能阻止兰伯特找上新的受害者。
因此,只要自己能杀了眼前这个家伙,假装对这个少女的事毫不知情,再加上兰伯特这次采用的手法和以前完全不同,谁也不会将她的死和兰伯特联想到一起,自然就更加不会想到她的见死不救。
当然,就算是被发现这是兰伯特所准备的最后人质。只要自己到时候咬死不承认,他们就没法把少女的死算到自己头上。
没错,这才是对自己最好的办法,谁也不会发现。
柏妮丝咬住牙齿,视线依旧停留在画面里的白衣少女身上,听到她哑着嗓子崩溃地祈求,胡乱呼唤着自己的父母。
痛苦挣扎的少女,和自己当初那么相似的少女。
明明话都已经到嘴边了,柏妮丝发现自己竟然开不了口。那颗自以为已经冷硬得和石头一样的内心,在极细微地颤动着,数百年前的噩梦死灰复燃。
仿佛间,她好像看到了自己被关在玻璃缸里,绝望凄惨地哭喊着,却只能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在答复她:“没有任何人会来救你,他们都在盼望着你死。”
一阵恐惧忽然穿透了柏妮丝的全身,迫使她在回神之前就已经开口,说:“你想怎么样?”
兰伯特笑了,双手合握在一起:“我已经告诉了你我所有的过去,作为交换,我得知道关于你的。”
“我的过去?”柏妮丝头都没抬,只盯着那个白衣少女,“我活了几百年了,要是全部跟你说完,怕是这个人质都能化成养分长珊瑚了。”
“那就说说你印象最深刻的。”
他说:“告诉我你记忆里最珍贵的人和事。我想知道那一切。”
……
从盛夏跌进严冬,时间被压碎成连转瞬即逝的幻觉。再睁眼时,世界已经是满目冰雪的酷冷,苍白如死寂的坟墓。
为了将寄生体的活动范围控制在礼堂周围,减少其流窜到人类城市的风险。警卫处与观测中心一早就在周围的森林中设下了神力封锁圈,阻挡了寄生体朝外蔓延逃窜的趋势。
然而很快加百列就发现,这样的封锁并不能完全发挥出预想中的效果。作为神祇造物的衍生体,这些暗红寄生体的破坏力极为惊人,普通的双翼天使以及海族根本无法对它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眼看着那些镇守在森林中严防死守的光柱正在一道道熄灭,加百列和白王后在疏散完大部分生灵后,立刻抽身来到光柱熄灭的地方将空缺填补上。
有接连不断的雪花从灿烂晴空中飘落下来,落在蒂亚戈的肩头与长发上。他看了看光柱正在逐渐黯淡的另一侧,朝希尔维杜说:“你也去帮他们吧。把所有扩散开的寄生体都逼回礼堂,任何人都别进来。”
“那您一个人留在这里吗?”她不太放心地问。
“我会尽量不把这里全部弄坏的。”蒂亚戈说着,更多的寒冰从他脚底以及手中长剑所指之处扩散出去,迅速凝结在礼堂四周。
没有过多的犹豫,希尔维杜很快来到封锁圈最薄弱的地方,强大的金色神术释放而出,将已经快要凋零的屏障再次修复起来,阻绝了寄生体最后的逃亡通道。
见没有办法硬性突破,扩散在四周的寄生体果断选择了寻找宿主。粘稠的暗红流体到处翻滚着,不断追逐着那些对它而言易于寄生的目标。
大雪越来越密集,那些轻薄到仿佛没有重量的半透明结晶正源源不断地飞向森林,落地便凝固成冷硬光滑的坚冰。很快,眼前那片原本深青茂密的森林就逐渐被寒霜冻结成了一片纯白冰棱。
十余名作为诱饵而故意分散在森林里,被寄生体穷追不舍的双翼天使在周围被彻底冰封前,纷纷冲破而出,绕着礼堂盘旋飞行。
封锁圈在加百列他们的操纵下不断缩小,逼迫寄生体只能朝唯一的礼堂内撤退进去。
当最后一丝暗红流体也被赶进面前的礼堂时,沉重的大门猛然合拢,密密麻麻的冰纹从礼堂底部生长起来,很快将整个建筑物都包裹成肃穆的苍白。
阳光透过破裂穹顶处的冰层照射进来,雾蒙蒙地笼罩在蒂亚戈身上。
在数次试图突破但仍无法成功后,寄生体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再无退路,于是干脆放弃了逃跑,只全力朝面前的金发少年围剿过去。
暗红的涡流铺天盖地,却在即将接触到他的瞬间,被一股极端的寒气凝结住,有清晰的痛苦低哼声从那团令人作呕的暗红寄生体中传来。
蒂亚戈迅速挥剑砍断那些被冻住的寄生体,看到它剩下的部分正迅速凝聚成一个像是在融化的人形的庞大怪物。胸口处生长着一个时不时还在蠕动着的黑洞,那些破碎的,近乎人语般的尖锐杂音就是从洞口以内发出来的。
它看起来连固定形状都难以维持,可破坏力却极为惊人,而且还学会了在和蒂亚戈保持一定距离的情况下进行攻击,以此来保证主体的安全。
如果换做是平时,蒂亚戈并不介意这种消耗战的方式,但是他现在完全没有耐心来和对方慢慢消磨。
在一连斩断了七八次那些烦人的触肢后,蒂亚戈眼中的蓝色在神力的剧烈催化下开始变得极为浅淡明亮。与此同时,空气里的温度也下降到了一个让人不安的临界值,越来越多的细小冰刺从空气里解析凝结出来,暴雨般朝那头不断挣扎的怪物进攻过去。
厚厚的冰冷白霜攀爬上它的肢体,被震碎又再次复原。
直到眼前的怪物被冰封住彻底不动了,蒂亚戈才走过去,举起手中的十字剑精准无比地刺进它的心脏。几乎是瞬间,一阵凄厉到尖锐的惨叫声立刻从怪物内部传来,连带着整个礼堂似乎都在发抖,随时都会垮塌那样的脆弱。
无视了门外天使们有些担忧的询问,蒂亚戈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怪物,长剑收化成锋利的薄刃,一层层剖开怪物的胸腔,露出里面还在颤抖着不断跳动的,被包裹成心脏模样的神灯。
他伸手将它直接摘除出来。而神灯离体的瞬间,那些寄生体也失去了所有的即将来源,逐渐挥发成虚无。
盯着那颗暗红色类似心脏的团块看了片刻,蒂亚戈了然地开口:“原来是吞噬了灵魂,怪不得突然会说话了。”
说完,有淡淡的苍白寒气从他的指间逐渐流泻出来。像是感应到了这种随时会将自己杀死的威胁,那颗畸形的心脏开始跳动得更加快速。
“我只问一遍,不回答的话,我会立刻毁了你。”蒂亚戈看着它,眼睛里的蓝色亮得惊人,却和他的声音一样,全然是冰冷的,毫无温度可言,“柏妮丝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兰伯特放的那首曲子是莫扎特未完成的《Requiem, K. 626 - Lacrimosa Dies Illa 安魂曲,作品626-第3首:继抒咏:流泪之日 - 安魂曲,作品626 - 落泪之日》,本来想选歌剧魅影的。但是感觉氛围不太符合。
这章我个人很喜欢柏妮丝的心理挣扎那段,说真的,她从小在那种环境长大还没彻底长歪,只是不相信人心会长久,一看就是接受过社会主义光芒照耀的水母。
虽然我基友说,这篇文这么凉就是因为我太爱写这些既让读者感觉不到爽,又不苏又不甜的心理刻画的缘故……唉,我突然觉得她分析得好对……
第45章 、part forty one
最珍贵的人和事。
柏妮丝被这个说法弄得有些迷茫, 只本能觉得这种过于美好的字眼跟自己完全是毫不相关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他这个问题。
耳畔的大提琴声还在继续,混合着凄冷高昂的女高音不断吟唱着。水晶球里那些冰冷透明的水流也依旧在沿着玻璃缸的边缘, 一点点汇入,增加, 缓慢却清晰地淹没过少女的膝盖。
有淡淡的血色从她的手腕伤痕处流淌出来, 晕染在湿透的白色衣衫上,醒目到刺眼。
珍贵的人和事……珍贵的……
不知道为什么, 柏妮丝忽然有些烦躁地想起了之前, 在陨罪园最底层遇到罗德里格斯时。那时候,她在万念俱灰之下, 将自己的过往基本都告诉了对方。数十年过去, 她几乎都忘记了这回事。
却没想到,会在最近因为这件事而面临一系列,从未设想过的麻烦。
现在又来了一个兰伯特·格里尔。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像是在发呆那样, 心里却决定在探知出这个人类少女的下落后, 就立刻杀了对方。
只是他提的问题,实在让她难以在第一时间做出回答。
或者,编个谎言骗骗他好了, 反正他们以前从未见过,说出去的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里, 柏妮丝开始迅速思考, 该编造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比较好。
兰伯特坐在对面, 隔着一张放有两杯温热红茶的曲脚木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身躯上的筋疲力竭与僵硬自从将灵魂交易给神灯后就一直存在,并且每分每秒都在加重, 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会在下一刻就直接化成一堆肉土,但是精神上的执着一直在支撑着他。
他必须要知道柏妮丝的心底里最珍视的过去。
这种古怪的执着产生于她在婚礼上,像是受到极大惊吓般甩开那个金发少年紧握着她手的瞬间。
她看起来是那么恐惧,害怕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眼神。却又在之前,还装出一副真诚善良的模样,巧言恭维着他和达科塔之间的感情。
如果要让兰伯特自己给出判断,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柏妮丝是一个该死又恶毒的骗子,应该和同样利用了他的神灯一样受到报复。
可是,当她面对着和她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质时,尽管挣扎犹豫了许久,最终却还是选择了拯救对方。再加上在婚礼现场的时候,兰伯特完全能看出来,即使柏妮丝一直认为这只是一场假婚礼,可那个金发少年显然是认真的,
而且,她显然也是发现了这一点的。
会惊愕或者抗拒,那都是正常反应。
可会被害怕成那样,就很不正常。
她的种种行为都呈现出一种复杂又矛盾的心态,这让他很好奇。
一个和达科塔有着相似外貌,但内心却完全不同的生灵。
思考间,柏妮丝已经想好了该怎么欺瞒过去,于是开始适当调整自己的面部状态,让她看起来似乎正处于一种真切的温柔回忆里:“是在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去到北湾冰境……”
她说了一场并不存在的经历,一个海族少女,在一个冰雪覆盖的美丽小镇海边救下了一个人类男孩,然后持续保持着数十年的深厚感情的故事。
过程甚至详细生动到他们是如何在森林里猎鹿捡果子,再如何趁着短暂的夏季时光去出海捕鱼。当漫长的极夜时节来临,他们还会用吸附满了洁白海盐的树枝堆在一起,燃起和头顶极光一样美丽的蓝绿色篝火。
这绝对是一个毫无破绽,并且足够动人却又不会显得煽情得太刻意的故事。
柏妮丝说完后,故意沉默了几秒,然后迅速调整状态,直直望着他:“我已经告诉了你想要知道的事,现在该你告诉我,这个女孩到底在哪儿了。”
“确实是很美好的故事。”兰伯特认可地点点头,同时抬起手悬停在水晶球正上方静止几秒。
更多的水流疯狂涌入少女所在的玻璃缸内,眨眼间就将水位从膝盖抬到了腰际。少女更加惊恐地哭喊着,一边咳嗽一边尖叫着呼喊救命,用力踢打周围的玻璃试图减缓水流的注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不断攀爬上升,直到已经淹没过她的胸口。
“你在做什么?”柏妮丝愣一下,迅速站起身,雪白的层叠纱裙立刻旋散开,交映着长发漆黑。
她一把扣住对方的手,力气大到几乎能直接拧断它,语气带着明显的凶狠:“信不信,我能在断掉你这只手后,还能让你一直保持清醒去感受那种痛苦,直到你变成一堆尸骨。”
“我相信你可以,不过等到那时候,恐怕这个女孩也已经和我一样了吧?”兰伯特不慌不忙地回答着,“我都已经将灵魂交易给神灯了,还有什么是我害怕的呢?死亡?”
“不,它是我期待已久的礼物。而你,柏妮丝……”
他看着对方,着重注视着那双因为情绪波动而显示出鲜活生命力的浅绿双眼,一种虚幻的满足感充盈在他已经逐渐枯萎的心间:“这是你对我说谎的惩罚。现在你还有一次机会,如果你再说谎,那我会让她被彻底淹没。”
“我并没有……”
“如果你真的会和一个人类男孩保持数十年的友好关系,容易被一个人的真挚感情所打动,那你在婚礼上害怕什么?”
柏妮丝再次愣住,没想到他会把话题转移到一个让她完全猝不及防的方向。她眨眨眼,竭力保持着和刚才差不多的态度回答:“你要是遇到这种明明都已经到了最后一步,结果对方突然不按计划行事的情况,你也会吓一跳。”
“是啊,确实如此。可既然都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你不是更应该不管发生什么都全力配合好对方,以免前功尽弃吗?你看起来可不像是那种会轻易半途而废的人。”
“你根本不认识我,怎么知道我会不会这么做?”
“所以我邀请你来这里,就是希望能对你有所了解。”兰伯特说着,轻轻挣脱了柏妮丝的手,转而示意她再次坐下,“婚礼的时候,我就在你侧面不远处的演奏团里,看到你似乎是在找我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