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当你身边那位新郎对你说出那些话后,我能看出来你在一段时间里还是想要继续配合着他,将这场不在你意料之内的插曲进行下去的。”
“可是你却没有那么做。因为你那时候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让你非常害怕,对不对?”
他缓慢地说着,每个说出口的音节都是一段流逝的时间,和那些尽管已经慢了许多但仍旧在不断涌入的水流一起,让柏妮丝非常不舒服:“你在害怕什么呢?因为你发现他是认真的?”
不知道是因为被他猜中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因为这个话题涉及到了蒂亚戈,柏妮丝忽然感觉到一阵极为强烈的抗拒,还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茫然。
似乎总是这样,只要是和蒂亚戈有关的事,她都难以理解也看不明白,只下意识地选择去忽略或者干脆逃避对方,就像这次一样。
趋利避害是任何生物的本能,远离一切带有危险的未知也是如此,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可是……
可是在刚才的婚礼上,她害怕的根本不是这些,而是他的回答。
那个也许会改变一切的回答。
想到这里,柏妮丝开始克制不住地紧张起来。指尖收握时擦过婚纱上的精致钻饰,她感到了明显的凝涩感,似乎是因为出了汗造成的。难以想象在这样的炎热盛夏里,她的双手掌心间竟然全是细密冷汗。
水晶球里的少女已经奄奄一息,过长时间的踢打挣扎将她的体力消耗殆尽,只剩下时不时抽泣的力气。
“这样吧。”柏妮丝忽然听到兰伯特对她说,“你就告诉我关于你和那位新郎的事,怎么样?我想,这个问题也许会比我之前问的更有意义。”意义?
柏妮丝收回目光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坐回身后的沙发上,整个人几乎被那些蓬松宽大的裙摆给完全包裹在中间,看起来像是坐在一团雪堆里似的,下一秒就会被那些簇拥着的洁白完全吞没进去。
很快,她给出了回答,声音冷淡:“他是和光明神一样的至高神祇,而我是海巫。这场婚礼是为了引出你和神灯所以才举办的,就这样。”
兰伯特相信她这次说的确实是真话,只不过这个回答显然更加出乎他的意料了。以至于在听完柏妮丝的话后,他都明显愣了一愣,紧接着便有些古怪地笑起来:“你是说,一个神灵,在明明可以随便找个天使或者精灵来和你完成这场假婚礼的情况下,却偏偏要自己亲自作为新郎来参加,是这样吗?”
他的话让柏妮丝愣神片刻,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碎裂开,思绪里某一部分已经存在了许久的困惑在这一瞬间,终于得到了解答。
兰伯特说得对,蒂亚戈没必要自己这么做的,这种举动完全是诡异又多余的。
想到这里,柏妮丝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一瞬间的苍白,像是看到了什么让她极为恐惧的事。但很快,她便眨眨眼,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不自觉挺直的腰背看起来像是在承受着什么莫大的压力,语气生硬地回答:“随你怎么想。”
对方笑一下,干瘪的脸部皮肤脆弱到随时会因为这种微小的动作而撕裂开,继续嘶哑着嗓音问:“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吧,我很好奇这个。一个恶魔,是如何与一个神祇相遇的。”
相遇?
柏妮丝的思绪朦胧几秒,回想起百年前的那场火山爆发,也是她和蒂亚戈的第一次见面,在乌苏拉的指使下开始的一场骗局。
兰伯特听到一半的时候,略带惊讶地看着她,浑浊的眼珠中毫无聚焦:“这么说,你并非生来就是海巫?那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那你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柏妮丝反问。
她这么一说,兰伯特便立刻明白了:“看来我们的经历很相似。所以,你后来成为了海巫的手下,接下来呢?你那时候是否想过逃跑?”
“想过啊,怎么没想过,而且我还成功过一次。”柏妮丝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所有的细微神情都从她脸上消退开,浅绿色的眼睛也由此变得空旷,像是两汪死去的湖水。
她想起自己在被关进海巫巢穴后的有一次,曾经和其他同样被关押在牢笼里的海洋生灵们一起,凭借着共同的努力逃出去过。
那大概是她这辈子游得最快的时刻,一心只想远离那个充斥着恶魔与无限恐怖的地狱,朝着海水清亮的地方,朝着在每一个普通海洋生物心中最安全的渊海神域逃去,期待着自己能就此重获新生,能够过回以前的正常生活。
“那,后来呢?”兰伯特的声音轻轻的,喑哑如那些尘封回忆在逐渐被唤醒后,不断挣破而出时所发出的陈旧杂音。
后来,他们确实逃到了海巫领地的边缘,柏妮丝是最后一个。
当她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拼尽全力爬上了那座由冷却岩浆石凝造出的荆棘城墙顶部,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够跨出去的时候。
她却放弃了。
“为什么?”兰伯特不解地问,旋即又反应过来,“你看到了什么是不是?”
柏妮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眼神空洞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用一种毫无生气的语调说:“我看到了他们……”
无数训练有素,手持利刃的人鱼军队正阵列森严地包围在海巫领地之外,为了被乌苏拉之前杀死的一整支皇家巡查队报仇。
而那些一起逃亡出去的海灵,在越过那道荆棘城墙的瞬间,还没来得及将自身的遭遇诉说出来,请求得到人鱼族的庇护,就被身上忽然爆发的海巫诅咒给异化成了凶恶的怪物。
柏妮丝愣愣地站在荆棘墙顶部,看着同伴们全都一个个惨叫着,挣扎着。瘦小的身躯膨胀扭曲开,口中长出满嘴尖利的獠牙,发疯似地朝面前的人鱼军队扑咬过去,被他们干净利落地斩杀成一地血气弥漫的碎片。
大团浓郁到不祥的深红在海水中逐渐扩散开,伴随着更加尖锐刺耳的惨叫。
柏妮丝害怕到浑身虚软,颤抖个不停,只能勉强跪在荆棘墙顶,隐听到有个挣扎到像是从气管里拼命挤出来的嘶哑声音,艰难穿透那些血色,对她痛苦地哀嚎:“快……不要过来,快逃,逃……”
可是她能往哪里跑呢?
朝前,她会落得和他们一样死无全尸的下场。
往后,一大群海底恶魔正忠心耿耿地跟随在乌苏拉身后朝这里赶来。
无人可求,无处可逃。
她被困在原地,任何的前进或者后退都是万丈深渊。
柏妮丝已经记不清那时候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想。
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无数人鱼,看着他们那一张张美丽却毫无人情味的精致脸孔,还有手中正在散溢着血丝的锋利长矛,又回头看着正朝自己轻蔑笑着伸手的海底女巫,忽然就没了任何力气。
从那天起,在一连往后的几百年间,她都是乌苏拉最听话得力的手下,直到渊海神域传来海神降生的消息。
骗取海洋之心是柏妮丝最困难,也是最后一个任务。
她没有完成,并且为之付出了惨重代价。
兰伯特安静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直到柏妮丝讲完自己是如何被关进陨罪园为止,中间没有任何地打断或质疑。而那双浑浊如阴雨天的眼睛则始终看着她,眼里黯淡光芒几经变换,似亮非亮的专注。
片刻后,柏妮丝再次开口,神情中带着种明显的烦躁,态度强硬而冷淡:“好了,你已经知道了所有你想知道的事。该是你告诉我这个人类女孩究竟在哪儿的时候了。”
如果他敢再次拖延或者拒绝,那就杀了他,柏妮丝已经做出决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兰伯特在短暂的沉默后很快便将一把铁质钥匙递给了柏妮丝,又迅速报出一串地名,并且还颇为周到地提醒:“就在海对岸的小镇上,你随便一问就能知道那个地方。穿过一片浅海区对你来说应该完全不是问题,对吧?”
她愣了愣,视线扫一眼水晶球里已经被水流淹没到下颌的白裙少女,一把接过那把钥匙,却被对方同时迅速握住手,低头用嘴唇碰了碰手背。
一个突如其来的吻手礼。
柏妮丝被他惊吓到,立刻甩开对方,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怒。
“我为我之前对你所做的一切恶意猜想道歉,柏妮丝。同时,我也完全能理解海神冕下。”兰伯特似乎并不介意对方的举动,只坐在沙发上,身体僵直着对她说,每一个音节都充满诚恳,“你是我见过除达科塔以外,最好的女孩。”
“你在说些什么,你疯了吗?”柏妮丝皱起眉尖,满脸见鬼一样的怪异表情。
“去救她吧。”
他说:“你的未来一定会光辉美好,抬头往前走就是了。”
有那么一瞬间,柏妮丝真的很想抓着他疯狂摇晃,直到他说出一些恶魔能听懂的话,而不是三言两语就将她弄得浑身鸡皮疙瘩,寒气沿着脊梁骨直窜头顶。
但是时间已经不允许她再有任何犹豫。
她看一眼手里的钥匙,连掉在一旁的头纱都想不起去拿,就丝毫不带犹豫地转身跑出了庄园,来到阳光灿烈的屋外。
兰伯特站在露台,看着她穿过那些开满鲜花的青翠草地一路远去,纱裙在身后拖曳出一地的无暇洁白,最终纵身跳入视线尽头的深蓝大海中。
一切都结束了。
他默默想着,同时感觉到一阵更加沉重的疲倦感席卷而来,那是在失去灵魂后,自身仅剩的巫术支撑也快要耗尽的表现。
在露台边站了好一阵后,兰伯特最终决定回到房间,安静等待自己生命的终点。
却在刚转身时,忽然感觉脸颊传来一丝轻微的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割到。
他睁开眼,看到一片薄薄的晶莹雪花正飘零着落在地面,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纷纷扬扬如被撕碎的大片锡箔纸般,无比轻盈却也刺眼地坠落下来。
此时的天空已经被一层薄薄的灰色阴云覆盖着,光线逐渐萎靡下去,气温从盛夏跌入隆冬酷冷中,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夏日里本该迸发的明快灿烂,只剩寒风猎猎,冰雪遍地。
与此同时,岛屿周围的海水也突然变得狂躁起来,汹涌肆虐的漆黑浪潮如同失控的野兽。它们吞没礁石,闯入陆地,摧毁森林,一直逼近到庄园脚下,将整个房屋逼仄成一座孤岛,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隔着不断飘落的密集暴雪,兰伯特看到一个并不陌生的金发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房间里,手中捧握着柏妮丝忘记带走的头纱。
他还穿着婚礼上那件暗银细纹的黑色西装,白金色的长发被冷风吹得有些凌乱,迎着光的漂亮脸孔上没有任何可读的表情,完全是一张面具般冷漠到毫无人气的脸,就这么出现在黯淡天光与阴影的模糊交界处,看起来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的东西。”蒂亚戈说着,将那些缠成一团的红线以及被撕碎的全视之眼图腾扔到兰伯特面前。
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周围不断蔓延疯长的冰霜便将兰伯特彻底封冻在了原地。
“柏妮丝在哪儿?”蒂亚戈语气平静地问着,同时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眉眼冷冽,“我已经不想再重复一次了,所以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极端的低温让兰伯特本就勉强的精神状态更加糟糕,他竭力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几乎将他的喉咙冻伤。恍惚间,他开始本能地轻声念诵着祝祷词,试图让自己保持些许清醒。
“你觉得现在朝奥格斯格祈祷有用吗?”蒂亚戈打断他的自言自语,苍蓝无光的眼睛和那些咆哮在周围的海水一样深不见底。
“就算你信仰的光明神真的在这里……”
大雪还在下,乌云也随之堆叠得更加深厚,无处不在的寒冷埋葬着他。兰伯特视线模糊地看着面前少年的双眼,不知道究竟是环境的温度让他感觉到那种致命的冷,还是他的目光。
他和这场暴雪一样,苍白无温,冰冷不化。
“你以为你就能善终了吗?”
是啊,在听到柏妮丝说出对方身份的那一刻,兰伯特就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个下场了。
他剧烈地颤抖着,明显发紫的嘴唇艰难蠕动着吐出几个字:“您……很在乎……她,很在乎……”
“是啊。”蒂亚戈并不避讳地承认到,眉眼神色微微变化一下,像是有些无奈,但很快又变成了更加复杂难懂的情绪,“我一般不会这么处理你们,毕竟再怎么说,你也是奥格斯格的信徒,弄成这样其实挺没必要的。但是……”
他说着,重新变回刚开始的面无表情:“对我而言,柏妮丝才是最重要的。”
为此,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无所谓。
兰伯特看着他,很轻易就读懂了蒂亚戈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感到相当欣喜,甚至断断续续地笑起来。
因为他在蒂亚戈身上看到了和自己如此相似的地方,一样的执着到病态,一样的不择手段,偏偏还用温良无害的仪态装饰着。
像一颗刷着鲜红外漆的苹果,其实内里早就烂透了。
“看起来你似乎很开心?”蒂亚戈漠然地望着他,轻轻笑了下,伸手从口袋里取出一条项链,“还记得这个是什么吗?”
兰伯特扫一眼,本就已经浑浊不堪的眼瞳立刻颤缩起来:“这是……还给我!这是我的……还……还给我!”
“看来你还记得。”蒂亚戈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是啊,这是我之前拜托白王后从达科塔的家里找到的,应该是你们很重要的见证物吧?”
“还给我……”他挣扎着,微弱的力量完全不足以撼动身上的沉重冰霜束缚,只能被迫听着对方的每一句话。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不管是歌剧里还是其他情况下,你都对达科塔的死避而不谈。直到刚才,我顺便问了问神灯关于你的事,毕竟我觉得他应该算是挺了解你的。”
“不要说了……闭嘴,不要说了!”
“因为她根本不是病死的,对吗?”
蒂亚戈附在他耳边,缓慢地,轻声细语地温柔开口:“是你在一次意外中失手杀了她。”
“不是我——!”他怒吼着,本就干瘪枯瘦的脸孔被一股激烈的情绪扭曲着,连声音都是濒临崩溃的嘶哑,“不是我——!我没有伤害过她!我不可能伤害她——!你没资格这么说!你他妈就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