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神诞庆典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了?
柏妮丝默默想着,正打算将鱼鳞收回去,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徐不疾的敲门声。
她将东西收好,游去开了门,并不意外地看到了正等在外面的蒂亚戈。
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庆典上离开,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仍旧是那身庄重华丽的穿扮,看起来和这里的一切都格外有距离感,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温柔浅淡的:“抱歉,今天让你不开心了。”
“啊?”柏妮丝没想到他第一句竟然是向自己道歉,于是连忙摇摇头,“不是,完全没有的事,我没有不开心,真的。反倒是因为我去了才让您的庆典闹得有些不愉快,所以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对不起。”
“不用。”他略略摇头,态度平静,“你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至于那些庆典上的热闹,都只是给他们看的而已。”
说完,蒂亚戈伸出手,将那只带着神眷的裸海蝶递给她:“你的。”
对上柏妮丝带着明显犹豫的眼神,蒂亚戈继续补充到:“我说过,这是我自愿的。”
自愿。
这个原本在交易中,柏妮丝最喜欢听到的词语,从蒂亚戈口中说出来总让她觉得格外心慌。她看那只透明漂亮的裸海蝶,试探性地抬起手接过来,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手臂上的光明禁制烙印,忽然心念一动。
如果自己要他将这个禁制消除掉,他会同意吗?
要知道她现在还是陨罪园的假释犯,没有使用高阶魔力的权利,甚至理论上讲是随时都有会被重新关回监狱的风险的。
这个烙印就是证明,是她仍旧是戴罪之身的提醒,也是她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警卫处轻易找到的宣告。
因此按照正常逻辑来看,她是不可能被提前消除这道禁制的。
除非……
“任何,任何愿望都可以吗?”她低着头,不敢去看对方,害怕被他看出来自己别有用心的试探。
这个尝试风险太大,柏妮丝不敢确定她是否真的要这么做,可已经过分冒出头的勇气,或者堆积了太多太久的慌乱让她无法停下来。
“当然。只要你说出来。”蒂亚戈看着她,语气不变地回答。
这还是第一次,柏妮丝在他面前表露出这么明显的紧张和举棋不定,不知道是在思考着什么让她如此不安的事。
也许是想逃离吗?
蒂亚戈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将她手指僵硬的弧度,低垂的眼睫时不时还在快速的扑闪,抿住嘴唇又松开的动作,每一个细微且不自觉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她并不是真心想要许愿,只是在自己眼皮底下,不顾一切地想要试探什么,甚至是逃离。她的眼神是如此不安地偷偷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企图知道他是否有发现她的目的。
“柏妮丝,你可以说出来的。”
“我……”
柏妮丝抬起头,绿色眼睛里没有半点真实的神采,全是虚伪掩饰的虔诚:“我请求您能帮我解开身上的光明禁制。”
短短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她惯常状态下会有的许多解释与漂亮话。
蒂亚戈看着她,浅红嘴角微微翘起,笑容温柔:“如果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愿望的话,我会的。”
说着,他朝柏妮丝伸出手:“那么,请把手给我吧。”
“诶?”柏妮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但没有照他的话做,反而忍不住有些朝后瑟缩,“您不问我为什么吗?或者说,告诉我这样的要求是不符合规矩的……”
“我说了,如果这是你真正想要的愿望,我会实现它。”蒂亚戈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淡淡的银蓝光辉弥漫开,一点点将她手臂上的禁制消抹掉。
“至于合不合规矩,我想那得是我说了才算的。”
他说完,柏妮丝手臂上的印记便彻底消失了。
望着自己光洁如初的手臂肌肤,柏妮丝怔住了好一会儿,还有些不敢相信地伸手来回抚摸了几遍才终于确认。
这道禁制真的消失了。
哪怕她为了让蒂亚戈能够有足够的理由去拒绝,还刻意没有解释为什么想要这样,甚至又提醒了他贸然答应的风险。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柏妮丝抬起头,看着对方同样也在注视着自己,感觉心脏在停跳一瞬后,开始疯狂地颤动起来。那块一直在坚守着抗拒与否认的地方,正在随着这种毫无规律的跳动而逐渐崩塌。
像是冰川死去后,落入海中激起的千层巨浪,瞬息间便摧毁了周围的一切。
你在害怕什么呢?
兰伯特的话毫无征兆地响起来,一遍一遍地叩问着她。
因为你发现他是认真的?
他对你是认真的。
他喜欢,或者说,
爱你。
他爱你。
多么荒唐又不切实际。
柏妮丝被这个无法忽略的清晰念头压迫到喘不过气,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蒂亚戈道别,然后关门回到屋子里,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整个水底变得一片漆黑的。
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又好像只不过是几个轻短的呼吸间。
最初的震撼与呆滞消退后,一股极为强烈的冲动涌入柏妮丝的心间,很快便占据了她的所有思想。
她想逃离这里。
就像当初因为弑神罪而逃离海洋一样。
反正……可以轻易追踪到她的光明禁制也已经消失了,这里又是新世界,警卫处他们必须要掩盖好自己的身份不被人类发觉,想要大范围地抓捕她也就会变得相当困难。
所以,如果要逃走的话,现在是最佳时机。不然等加百列他们发现自己身上的禁制消失了,说不定还会用些别的神咒来替代,她将永远失去离开的机会。
想到这里,柏妮丝几乎是立刻就跳下了床,迅速从柜子里翻出几瓶自己之前熬制好的常用魔药,再将箱子里的收藏也通通倒出来。
除了蒂亚戈送她的那些东西,其余全部都可以带走。
就这样吧,她想。哪怕无法解除身上的血源诅咒,注定会在将来被异化成怪物她也不在乎了,她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一天都不能够多等!
这么想着,柏妮丝更加迅速地将整理好的全部东西挨个塞进鲨皮口袋里,然后系紧袋口背在背上,趁着此刻的夜色深黑游出水面,打算无论如何,今晚都要先出城再说。
好在这座人类城市并不算多大,按照她的设想,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让柏妮丝没想到的是,她才刚小心翼翼地绕过观测中心的后门,拐进那条两侧长满梧桐树的狭窄小巷准备拔腿狂奔,脚下便踩到了一个质地又硬又脆的东西。
清晰的破裂声钻进听觉里,让柏妮丝忍不住心头一跳,低头看见满地的破裂冰屑与鲜红残花。
好像是玫瑰。
鲜红怒放的一朵,被踩碎以后,深浓到有些发紫的汁液立刻染透了原本纯白无瑕的冰霜,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在此之前,柏妮丝从未觉得一朵花能有这么吓人,让她几乎是在看清的瞬间就连连后退开,同时下意识地转向刚刚路过的后门的方向。
门开了,一身白色西装的蒂亚戈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半透明的冰霜从他周围不断侵袭而出,一口口吞吃掉夏夜里的燥热闷湿,面无表情地问:“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呢?”
“我……”
她愕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思维里有那么一刹那是完全空白的,根本想不起任何东西,直到被对方逼退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才终于回过神,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孔上没有任何往日的温柔亲和可言,连落在金色发梢上的光弧都是锋利冰冷的。
像被毒蛇缠绕在咽喉处喘气的恐惧。
蒂亚戈单手捏抬着柏妮丝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和自己对视,鼻尖几乎挨在一起,连呼吸都是重叠的。
她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清爽海水味道,感受着越来越多的冰霜蔓延疯长在周围,看到路灯的光在他身后照亮,浓烈的阴影兜头而来,隔绝了所有的温暖明亮。
“要去哪儿。”他不带多少疑问地再次重复,态度冷漠,手指上的力度大到让柏妮丝都怀疑他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活活掐死自己。
极度的惊惧中,柏妮丝开始拼命挣扎想要挣脱,却被对方轻松扣住手腕卸掉正在凝聚的魔力。
蒂亚戈垂着眼睫看了看她的手,笑起来:“又想杀了我?”
柏妮丝一怔,听到他接着像是有些困惑地自言自语到:“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不管我为你做了什么,做了多少,你都只想离我远远的,是不是?”
“不……”她摇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太对,急忙解释,“我没有想杀你。”
“可是你想走。”他低头看着柏妮丝,虹膜上的清澈苍蓝与瞳孔的深黑几乎融合在一起,无光无芒,深不见底。
“这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你……”柏妮丝困难地张嘴,颤抖着试图组织起已经混乱得不成样子的语言,“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别这样……”
“不是一回事?”
他漠然地重复一遍,似乎对他而言,这句话的每个音节都是在一块烧红的烙铁,光是含在嘴里就足以造成鲜血淋漓的痛苦,还要被迫一口口往回咽,撕开更多看不见的伤口,压下所有沉默的惨叫。
“确实,对你而言,这当然不是一回事。”
“所以你才会骗我帮你解开禁制,这样就能永远离开我,是不是?”蒂亚戈说到这里,忽然像是被什么过去的记忆刺痛到,本就不太稳定的情绪立刻变得更加失控,“你一直都在骗我,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不管我怎么做,不管我等多久,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去试着相信我,我对你而言就只是利用完了就能直接丢掉的一件东西而已,是不是?”
柏妮丝被他一连串地质问弄得发蒙,只本能地摇头否认到:“不是的,你别这样,我真的没有这么想过……”
“没有吗?”他伸手摸着她的脸,眼神有些病态的空洞,像是专注到极致后的一种崩溃,“可我其实也不介意你这么做,利用就利用吧,好歹我还能有留着你的借口。”
说着,他忽然又转变了态度,也收敛起了刚才的失控与疯狂,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温柔谦和,看起来似乎又是平时那个风度翩翩的海神。
柏妮丝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已经无药可救的精神分裂症病患,忍不住膝盖虚软,全身直哆嗦。
“你还有最想要的一样东西没有得到。”蒂亚戈搂住她的腰肢,凑在柏妮丝温言细语地说,“只有解除身上的血源诅咒,才算是真正的自由和安全,对不对?”
“你怎么……”
她话未说完,蒂亚戈却已经拉起她的手,不容反抗地按在自己的左边胸腔上,低声近乎诱导般地问到:“你想要海洋之心吗?”
不等柏妮丝回答,他已经自己给出了答案:“每一任海巫都是想要的。而且不止海巫,其他生灵也想要。”
“所以你一定也是想要的。”
“那就留下来,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送给你的,好不好?”
他一边反复柔声询问着好不好,一边凑近柏妮丝吻在她微张的嘴唇上,暖热潮湿的触感像是被沾了水的绸缎细细涂抚而过,柔软得一塌糊涂,从唇畔一路流连融合,海水的清凉化开在每一寸感官里,纠缠不休。
“柏妮丝……”
蒂亚戈含混地叫着对方的名字,比任何一个朝神祇祈求的信徒都要真挚忠诚:“留下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柏妮丝……”
这已经是他唯一的请求了。
留下来。
第48章 、Part forty four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柏妮丝感觉自好像被缠绕在一团看不到头也寻不到尾的乱麻里, 周围都是封冻的冰霜,苍白惨烈的一层,冷冰冰地反射着对面路灯的昏黄亮光, 将她因为过分惊惧而微微有些涣散的瞳孔照亮。
她试图说些什么,可对方完全没有给她辩驳的机会。
热切到几乎有些颤抖的亲吻, 压碎她每一句尚未说出口的话。混含着浓烈海水清新的气味无处不在, 咄咄逼人地攻占着她本就已经不太清明的五感,强硬到连最后一丝空气都要抢夺走。
莫名的, 柏妮丝想起了自幼年时曾经见过的一场海啸, 想起那种几乎可以毁掉一切的,铺天盖地的疯狂。
逐渐清晰起来的缺氧痛苦感受让她开始呜咽着挣扎, 却发现对方似乎比自还要僵硬, 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即将完全失控的情绪。更多的冰霜呼啸着凝结开,发疯般地覆盖上周围任何可以被吞噬的东西,尖刺丛生,低温刺骨。
片刻后, 似乎是终于发现怀中的海巫已经快要喘不上气, 蒂亚戈终于松开对方,却仍旧单手搂在她有些发软的腰肢间,指尖隔着单薄的衣料缓慢摸数过她的脊骨轮廓, 偏头啄吻过她的鬓角和黑色发丝下的耳廓时,开口说话的嗓音带着种异样的喑哑与轻柔:“答应我好不好?留下来,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海洋之心也可以, 只要你点头愿意留下来, 好不好?”
柏妮丝急促地呼吸着,又在听到海洋之心后差点没把气都喘岔道,只下意识地朝身后的墙壁瑟缩着, 恨不得把自整个水母都埋进去逃避现实。
“咳咳咳……不用了不用了,真的不用,真的。”她拼命摇头,睁大的绿色眼睛里全是碎散浮动的亮光,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明灭着,宛如一群受惊的萤火虫,“我没有想过要杀你,更没有想过要抢走海洋之心,我真的没有。”
她一边说着,一边努力想要抽回被对方按在他心口上的手,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僵着声线艰难说到:“我……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蒂亚戈吻在她颈侧的动作顿了顿,沉默半秒后重新抬起头,苍蓝眼珠里除了柏妮丝的样子以外,映照不出任何别的东西,冷寂得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