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柏妮丝最后的那句话,他好像完全没听到似的,依旧以一种过度亲密的姿态桎梏着对方,语调空洞地喃喃自语着:“是啊,你都没想过。只要是关于我的事,你从来都只会感到怀疑和厌恶,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
说不清是他的话,还是那种过于落寞到压抑的情绪,柏妮丝发现自竟然很难编出些好听的漂亮话去哄骗对方。
明明对她来说就是简单得如同捕猎喝水一样的事,可她就是开不了口,只能笨拙地解释:“不是的,我没有厌恶你,我只是……”
只是什么?
她望着对方忽然掀抬起的眼睫,能毫不费力地从那双过于专注的眼睛里清晰看到自的模样,被包围在一片浓郁无光的苍蓝中,苍白而单薄。
有那么一瞬间,柏妮丝都分不清自是否是被对方催眠了,不然怎么会在完全没有思考好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就说出了她内心一直以来的感受:“我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太害怕了,所以……”
任何具有不确定性的,难以揣测又无法完全把控的东西,都是潜在的危险。
而对柏妮丝来说,只要是危险就都是需要远离的,这是生物生存的本能。
她说着,胸腔里一直积压着的某种激烈情绪与长久以来的焦虑恐慌,像是忽然找到了宣泄口,跟着她那些语不成调的话通通往外冒,拥堵到喉头酸疼:“我不想……不想被关回无尽海去……我不想去那里,我……不想死。”
因为害怕,因为不想死,所以要不顾一切地逃离。
毕竟她躲避自的样子,几乎跟躲避曾经的乌苏拉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糟。
蒂亚戈松开她的腰,转而抹过她微微泛红的眼尾,手指擦过皮肤时残留下来的,是独立于整个冰冷环境之外的真实温暖。
“我在这里,自愿以我的生命,尊严,未来,荣誉,以我的一切向你起誓。”他轻声说着,认真到像是在颂祷,“我将违背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越过所有法则,永远爱你。”
停顿一下后,蒂亚戈接着说:“这是我答应过你的。”
在那场虚假的婚礼上。
柏妮丝还记得,并且由衷觉得同样的话即使再听到第二次也依旧会让她心生恐惧。
“我们认识有多久了,柏妮丝?”他问,同时将她按在自心口上的手握在掌心里,十指交/缠的紧密,融化着对方体温的血液从指尖一直延伸汇入到心脏,“我骗过你吗?”
她愣下,一时间忘了作何反应,只能呆呆地听着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害怕,也知道你曾经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所以我愿意等,多久都没关系。我也说过,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一直相信你,过去不好的事就当它们都没有发生过。而那些你没有得到过的,羡慕的,值得的,本该拥有的,我都会为你千百倍地补偿上。”
他说着,脸上短暂地浮现出一丝清浅而温柔的笑容,却又很快消弭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随时会失控的偏激,虚浮在表面的隐忍是那么摇摇欲坠:“可是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愿意去试着相信我?”
从黄昏到黑夜,蒂亚戈一直等在这里,希望自的猜测是错的,柏妮丝并不会真的想要离开他。
几个小时的时间,漫长得像是几个世纪。
而当她真的就这么出现在他视线里,准备头也不回地逃走的时候,所有仅剩的脆弱期待便都在刹那间熄灭了,只剩下遍地残灰,共同喧叫着要把她也拉下来。
拉进这个由她一手创造出来的地狱里。
柏妮丝张了张嘴,唇边残留着的痕迹嫣红暧昧,烙印在她因为低温和惊慌而显得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浓艳如花。
她试着说点什么,却始终不成功。眼前的情况荒唐到让她根本无法用正常逻辑去理解,甚至连做梦都不敢离谱成这样。
至少做梦还能被吓醒呢,为什么自现在还站在这里?她乱七八糟地想着。
直到好一会儿后,柏妮丝才终于勉强找回了自的声音,说出口的话也难得真心实意了一次:“对不起,我……我真的完全没想过你会……”
实在无法像他那样自然而然地说出与喜爱相关的词汇,柏妮丝在突兀地停顿几秒后,迎着对方让她颤栗到有些头皮发麻的专注视线,嗓音虚浮地说:“我是说,这其实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在乎。”
“你想想我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不仅仅是对你的,还有好多你还不知道,对其他生灵的。我真的不是什么好水母,我就是一个恶魔,跟你曾经见过的其他任何恶魔都没什么区别。”
“大家都是为了活下去。”
她说,“他们伤害别人是为了活下去,我也是。”
“当时被乌苏拉抓回来的海洋生灵那么多,好多都因为不愿意服从乌苏拉而被折磨,被处死。他们才是真正心地善良又有勇气的海族,可我不是。”
“我会为了保全自而听从乌苏拉的指令,去伤害欺骗那些同样无辜的人,甚至是海洋里的同类,或者袖手旁观着任由他们被其他恶魔杀害。因为我知道,如果我阻止他们,那死的就会是我,所以我不敢。”
说着,柏妮丝仿佛终于找到了自的思绪,也来不及去思考这些话会不会让她之前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从良魔形象毁于一旦,只一刻不停地说着,像是在发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安慰自,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活命,都是为了能够让自能有重获自由的一天,到那时候我就有机会赎罪了。可是……”
她想起那些被害死在她面前的生灵,有人类,有巫师,甚至还有精灵与人鱼。
好多好多,多到她都已经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了。
“可我其实只是为了我自,为了不被欺负,为了让自活下去而已。我跟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我所谓的坚持也不过是给自一点心理安慰,让我有个借口可以继续恨他们而已。”
她抬起头,看到蒂亚戈正同样也望着自,眉尖微皱着,嘴唇轻抿,怎么看都不是愉快的模样,视线如同无光天空下的冰湖表面,透着种难以言喻的沉冷阴郁。
“所以。”柏妮丝小心翼翼地将手一点点抽回来,同时尽可能地忽略掉那种和对方肌肤密密贴蹭时所带来的细微异样感受,浅绿眼珠谨慎地盯着对方,“你可以看到了,我完全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也跟任何美好品质都不搭边,更不值得你这样……在乎。”
话音刚落,她被低温包裹得冰冷的指尖也终于脱离到一个可以随时离开的安全范围,却被蒂亚戈立刻反扣回去,速度快得像是从未分开过。
柏妮丝被拉拽得踉跄一下,重新跌落进对方的怀抱中,扬起的脖颈间有温凉的呼吸坠落,然后是比气息更加柔软且清晰的东西。
“柏妮丝。”他叹息着,带有不加掩饰的爱重,像是在念着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冕下?”她瑟缩着想要避开,却被蒂亚戈忽然张口含住一小块温热\的\肌肤。
只隔着层薄薄的血肉,再往里就是她正鲜活搏\动着的动脉,和她的心跳一样乱了节奏,慌乱着想要逃脱。
人鱼锋利的可不是有指尖上的骨刺而已。那副看似完美无暇的美丽外表,同时也是海洋顶级掠食者的皮囊。
被这个念头激出一身冷汗的柏妮丝突然有种恨不得原地变成水母,然后钻进下水道去激流勇进着冲浪逃生的冲动。
“冕下,那什么,咱们有话好说啊。有什么都可以商量的,真的……拜托冷静点,我刚刚要是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你就当没听到行不行。”柏妮丝用力推拒着面前的人鱼,生怕他幡然醒悟后直接咬断自的脖子来为民除害。
隔着西装与衬衫的布料,她能轻易触摸到对方手臂上的流畅肌肉线条,却悲催地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动摇他分毫。
“我知道。”他说,“所有你自认为不好的过往,我都知道。”
“那为什么……”柏妮丝愕然在原地。
“可是太迟了。”
蒂亚戈喃喃自语着,偏头捧起她的脸,温柔又执迷地吻在她的唇角,眼中的凛冽苍蓝也随之融化开,被浓密睫羽遮掩着,分不清是愉快还是难过。
柏妮丝颇为困难地理解着他的话,终于将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只要你想就不晚,加油别放弃”给咽了下去。
“柏妮丝。”他松开对方,指腹抹过她还带着些许水渍的湿红嘴唇,态度平淡却无比认真,“我想知道,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有真正开心过吗?还是说,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应付我,为了完成乌苏拉交给你的任务而已。”
这话很奇怪。柏妮丝望着他,回想起曾经被他在潘德拉肯镇上找到并带回海边时,他曾经问过自的话。
那时候他在意的是,自有没有曾经对他说过哪怕一句真话。
可现在他问的是,她有没有因为和他在一起而真正开心过。
这个过于清晰的差异让柏妮丝有片刻的不知所措,甚至是退缩,但又在对方的目光中勉强停住。
感觉自一句无关紧要的回答可以毁灭他,柏妮丝莫名其妙地想着,然后自被自这个念头吓到。
最终,她硬着头皮老实点了点头:“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很开心,真的。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什么都不用想,自由自在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愧疚地垂下视线,只眼神空洞地盯着他领带夹扣上的细小蓝宝石:“对不起。”
按道理来说,柏妮丝并不是一个喜欢道歉的魔。相反,得罪了对方还会油嘴滑舌地找理由开脱甚至直接逃之夭夭才是她的本性。
可一碰上蒂亚戈,她就想不到其他可以说的,只能不停道歉。
他认真得太纯粹。
纯粹到让她觉得恐惧,连本能的自我保护都忘记了,几百年来摸爬滚打练就的圆滑也用不上了,只剩自最开始的样子,一只傻乎乎的水母。
“我说了,你永远不需要向我道歉。”他抚摸着怀中海巫的冰冷长发,语调是人鱼特有的温柔和缓,让任何生灵都想不起拒绝的念头,“所以,留下来好不好?就像那时候一样,高高兴兴的。你不用再去担心任何事,不管是过去的种种还是如今一直困扰着你的血源诅咒,我都会为你解决好的。所有你害怕和不喜欢的事都不会发生,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这样的承诺太过具有诱惑性,柏妮丝听得一愣一愣的,明明已经涌到嘴边的话都全忘掉了,只能茫然地看着蒂亚戈,既摇不了头也无法就这么轻易地全然相信与答应。
听起来是多么美好的未来,还有……感情。
可是,怎么就发生在自身上了呢?
她显然不值得,更加不应该。
长久的沉默后,柏妮丝总算有了反应,挣扎着建议:“那要不,您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蒂亚戈似乎被她这句好不容易憋出来,却和自所想要的结果大相径庭的话给激怒到,原本搂在她背后的手再次将她强硬按回自怀里,同时紧紧捏握住她的腰肢,力气大到让她有些生疼。
“就是说,我会……”讲到这里的时候,柏妮丝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唯恐自一个措辞不对就会让他突然又变得和刚刚一样,连亲\吻都像是在同归于尽。
“我会,会留下来。”多有勇气才能发音正确地说出这个词汇,她感觉自牙根都在发颤,冷汗从后颈悄无声息地淌落,“然后,冕下您也,就是,考虑下,可能还有其他,比我更合适……”
不管是身份还是过往都更合适的。
比如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艳压群芳的同族人鱼。
那才叫各方面的和谐美好。
还没来得及对她答应留下的话而感到愉快,蒂亚戈直接开口打断她的话,清艳脸孔上一片冷若冰霜:“你想把我推给别人。”
“不不不,不是。”柏妮丝连忙摇头,平时的狡辩技能终于上线,“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对不对,大家都是会变的。您看,我一开始想走,现在不也改变主意了吗?所以,要是哪天出现了一个格外适合又能配得上您的人,那不就……”
抬头看到对方面无表情的脸,柏妮丝犹豫一下,连忙挂起有些抽搐的笑脸,忍痛将还没说出口的“普天同庆”给吞了回去,换成句微若蚊咛的:“就正好吗。”
她是真这么觉得。
毕竟,虽然要说自对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依旧没有半分动摇是假。可过往几百年里,她已经看惯了所谓的情深爱浓,却无一不是变化无常,比任何天气与洋流都要来得不靠谱。
当时的种种喜爱是真的,可往后被时光与琐碎消磨殆尽的厌倦也是真的,都只是万物本性善变而已,没什么好值得指责的。
更何况,“永远都会被更加美好的事物所吸引”是所有生灵的灵魂本能。而她自认为也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水母,没理由会失了智地相信蒂亚戈会对她从一而终。
所以说穿了,都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想到这里,柏妮丝突然就松快了许多,甚至还非常欣喜。
反正她都已经在乌苏拉手里苟且偷生了几百年了,那再苟个几百……不对,几十……也不对,可能几年就能自然解决的问题,顺便还能不得罪这位至高无上的少年海神,简直何乐而不为。
“怎么样,您觉得呢?”她努力克制着自内心的欢快,尽可能保持刚才的谨慎态度说,“我其实也就是怕冕下您吃亏而已,所以我认为,您真的应该再仔细考虑一下,毕竟这可是个大事。”
蒂亚戈沉默地看了她许久,空白表情中没有任何可以被揣摩的痕迹,眼神凝固到近乎虚无。
这样的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像那样不近人情的旧神像,又因为外表的过于鲜活而显得相当吓人。
半晌后,他忽地笑下:“如果这就是你所希望的,那么,我答应你。”
接着,蒂亚戈再次凑近对方,落下的吻清浅克制:“但是在那天到来之前,你都要陪着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