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目送着洪大收船走远,郁姑娘方才回过头问,“你刚想说什么?”
江彤刚退了烧,浑身发虚,站不舒服,脾气上来,嘟嘟囔囔嚷嚷了几句。
谢琎从她手头接过江彤,背到背上。江彤醒来,他一时问不出口,便只答了句,“没什么。”
不多时,岗哨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谢琎从怀间掏出腰牌递出去。
岗哨查看一番,问,“雪邦的?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谢琎道,“路上耽搁了一阵。”
岗哨又看向他身后的郁姑娘,“这位……”
谢琎摸摸鼻子,“是惊鸿剑的弟子。”
岗哨道,“惊鸿剑与终南弟子在万竹园,这边走。”
与岗哨说话之间,只听见一阵风响,什么东西从水面腾起,擦过夜色里黑绿的树梢钻进林子里。
这个季节水鸟并不多见,却倒也不是没有。哪怕不是,今夜上岛,多半也是冲着一个人去的。但杏林已被群雄包围,饶是再厉害也逃不出岛去。但凡上了岛,便轮不到他这小小岗哨操心。故此,几名岗哨都没多想,四散巡逻去,留一人领着三个小辈往同心湖上去。
此时已值初冬,岛上绿树映水,满目碧翠。不像雪邦,一入秋便雪满山头,常年一色的白。南方真不错。若那俩黑衣人去往雪邦,轻功再好,白天夜里都无处遁形。不知他们此刻到哪儿了,将要如何行事……这行人正邪未明,谢琎却莫名为他们操起心来。他中规中矩长大惯了,从未做过离经叛道之事,但只要和郁姑娘扯上关系,总觉得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一路想着,已跟着岗哨穿过一座三拱桥,不知不觉走入一处斑竹林。
竹园中宿有女客,岗哨不便入内,给两人指了地方,只守在竹林外没进去。三人一前一后,依着岗哨所指,顺着绿竹掩映间一道红曲回廊往林间走去。
林中无人,岗哨又在林外同旁人说着话,竹叶沙沙掩盖人声,谢琎觉得是个说话的地方。思忖再三,清了清嗓子,问郁姑娘,“刚刚码头上,我想问,郁姑娘听说过武曲没有?”
他本想循序渐进,待郁姑娘答了后,再问一句——那武曲再世呢?
谁曾想,郁姑娘直截了当的答了句,“没有。”
谢琎噎了半晌。尴尬笑笑,兀自说道,“只是觉得,郁姑娘与武曲,似乎倒有些相像之处,总不免叫人想起坊间‘武曲再世’的无稽之谈。”
谢琎讲完,始终没听见身后人答话。以为果真被自己说中,郁姑娘方才没有答话;谢琎也不敢追问,一路闷头往前走。
不多时,竟紧张得满头大汗。心想,横竖也是一死,硬着头皮问道,“郁姑娘,是否就是——”
一回头,背后早已没了人影。
想必当时他觉得周遭僻静是个说话之地,郁姑娘也觉得是个遁逃之地,答完那句“没有”便已溜之大吉。
谢琎脚步一顿,摇摇头,暗叹自己榆木脑袋。
可此时再要追,以自己这身轻功,是决计追不上了。索性先将江彤交到武婢手头,自己再去杏子林不晚。正想着,忽然听见不远处纠缠着两人,似是起了争执。再走近一些,便听见一个少女蛮不讲理一声:“你若不放我出去,我便去你们庄主那里告你擅闯女客客舍!”
男人听完,并未被她恫吓住,反倒抱刀鞘笑起来,“你去告啊。”
少女气急,大声高气喊了句,“非礼啊——”
少女声音穿透力极强,兼之她内力不差,平常说话也中气十足。这一声出口,连带江彤都被吵醒了,皱着眉头呢喃了句,“我是不是要见阎王了,怎么听见裴雪娇那个瘟神在骂人……”
唯恐她吵醒园中熟睡之人,男人一把将她嘴捂着,“你这嗓门也是够大。”
男人无奈,又说,“今夜实在不太平。你这小屁孩,若跑丢了,可不得赖到我们刀宗头上?”
裴雪娇被捂着嘴,呜呜地讲了几句。
男人想了想,说,“你是凤谷弟子,忧心谷主,我挺能理解。这样吧,我跟你一道去……”
裴雪娇猛地点头。
男人接着又说,“但我先说好了。今夜形势对你们谷主不利,一会儿场面不好看,你可得忍着别哭。”
裴雪娇又点点头。
男人这才松手。
谢琎远远说道,“前辈,可否带我去杏子林?”
裴雪娇和男人一道回过头来,见迎脸走来个眼熟少年,不由睁大眼睛,“谢琎?怎么是你!”
走近一些,谢琎冲男人抱一抱拳,又冲裴雪娇点点头,道,“霜笔长老前辈,裴姑娘。”
程霜笔见他背上还背了个,一时哭笑不得,“拖家带口的,你又去做什么?”
谢琎料想程霜笔决不会进女客客舍,自然也不知道江庄主身在何处。
不敢抬眼看程霜笔,冷静异常道,“江庄主一早吩咐过,叫我上岛便去杏子林找她。”
心里想,一夜之间我可将这辈子的谎都撒完了。
程霜笔回望客舍,想着,这会送他们回去,趁自己一走,这小姑娘贼心不死,指不定一会儿又往外窜。不如遂了她心愿,领着这两一道去杏子林,还省些事由。
便答应下来,再三警告说:“可别乱跑。”
两小孩点头如捣蒜。
一路往杏子林走去,程霜笔内心实在有万分纠葛不忍。往昔故人,本就不剩几人。如今几个健在,却也都在不远处刑场上受着拷打。他不忍去看,故找了个巡逻的缘由,在岛上四处溜达。没想天不遂人愿,非得让他去受一番煎熬,不由仰天一叹。
·
叶玉棠知悉岛上一草一木,去往洞庭山庄,一路熟门熟路;虽有岗哨把守,却如入无人之境。
地洞入口在山庄背后水井中,地方还是她荐的。水井往下两米有余,井壁抽出几块砖,往东打洞,正可以直通鉴心湖。洞一打通,有水漫出,也只是井水与湖面持平,不至因涌水而被人觉察。
纵深入井,转入井侧洞中,走出几步,便见劫复阁人与马氓等在暗洞里。
她向东面鉴心湖方向指指,问,“通了?”
两人点点头。
她笑着看看马氓,“还挺快。”
马氓哼唧了一声,显然还挺得意。
密探之一是粉翁。示意她蹲坐下,将一只粉盒平铺开来,在她脸上捣鼓。
她闲的无聊,问道,“接下来如何?”
另一人答道,“顺着这跳道,向另一头,往外打通到香炉山。”
她又问,“大抵要多久?”
那人说,“约莫一个时辰。”
她应了一声,心下了然。
过片刻,粉翁忽然出声问,“像么?”
另一人火折子照面一晃,点头;眸光下移,忽然又摇头,“塞对义乳?”
叶玉棠:“……”
又是一句,“身量差了多少?”
粉翁道,“身量不过只差了寸余,靴里稍垫,便看不出;不垫也可以,夜里看不清。”
那人问,“怎么会?密谱上写,郁姑娘总比裴沁低了四寸。”
粉翁道,“不知怎么回事,密谱该改了。”
叶玉棠听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由笑了,问,“行不行的?”
粉翁收笔,又将头发拢了拢,系红绳绑高,道,“行了。”
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团红递给叶玉棠,道,“女侠自去里头将衣服换上。”
叶玉棠将衣服抖开,见是一件凤谷长老袍子,笑着往里走几步,黑暗中脱掉外衣,披上红衣走回来,倚着墙说,“看看怎么样。”
密探又一探火折子,和粉翁一道看过来。
粉翁左看右看,满意点点头。
密探又往她胸口,两手握比了个“凸”的感觉,说,“裴女侠那曲线非常人能比……还是得塞一塞,免得叫人觉得裴女侠连日奔波,饿瘦了;密谱上又不能改,叫人以为我们密谱不可靠。”
根骨资质乃是习武之本,连日走来,自己身材面貌长什么样,叶玉棠也不是没点数。
体型渐渐有些往从前靠拢的意思,她当然比旁人更是清楚。虽仍不全似从前,只得五六分相像,但到底……也差不离了。
自己快死时死相难看,要快速生龙活虎过来,难度对神仙骨来说多半挺大。而前宿主乃是自戕,多半仙游时还算鲜活。神仙骨两相比较,为图方便,先将她四肢经络修复作原宿主模样,再慢慢给她长回原样。
这虽只是她的揣测,但她感觉离事情本来面目也差不离。
别的不提,她从前看着虽瘦,好歹一巴掌能拍死几百个壮汉,肉该长的还是得长。
只是惯常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能缩手缩脚绝不舒展四肢,看去上没师妹那么……亭亭玉立。
但也只是看上去。
真是……也别看不起她。
听那两人商量了半晌,叶玉棠忽然从墙上直起身,提了提气,挺了挺胸,咳嗽了两声,说,“还塞吗?”
那两人回过头来,忽然瞪大了眼睛。
连马氓都惊呆了。
粉翁忽然说,“比裴谷主虽差了些,倒也看不出。”
叶玉棠嘁地一声,蹬掉两双破棉鞋,换上黑靴,往里涉水走出几步,钻进冰凉湖水里。湖水并不深,但她并不敢多待,目不斜视朝鉴心亭游去,摸索到亭下撬开的石板,两手撑着往上一顶,出水钻进亭子里。
作者有话说:
改一下章名
西禅过几章再作章名比较好
第117章 洞庭之围4
鉴心湖中孤伫着八角亭, 唯有一条木栈通向其间。
一座水榭背靠鉴心湖,距鉴心亭十余尺远。虽地势高,奈何近过了头, 凭栏只能瞥见亭上瓦片。群雄一路追击闯岛之人,被长孙茂拦于栈道之外。梦珠被吵醒, 也想来看看。程雪渡不愿去凑那个热闹, 便叫左右手推着她来水榭。嫌湖那头太吵, 自己也好躲会儿清静,见情势缓和了再过去不急。
水榭畔种满芭蕉,如今将要入冬, 芭蕉枯了大半。
檐外淌起雨来, 滴滴挂在芭蕉下虬结的残破破蛛网上,裹挟昆虫残肢坠入池水之中。
残荷下有青鲤误以为游人投食,三两只浮上来, 在水面打个卷又翻腾回去。
程雪渡倚在水阁窗边,忽然觉出一阵烦躁。
一抹红衣闯入夜色, 莫名在他心里抓挠了一下, 痒的慌。
程宗主近来将诸多宗内事务全权交他处置,甚至包括这洞庭之围的江湖事;近来又常作年老疲惫之感慨, 大有让贤之意。其间深意,不言自明。
十余年苦心经营, 于刀法,刀宗, 梦珠,半点不敢懈怠, 为的不过就是如今这一刻。
也曾有过一回行差踏错, 不巧被梦珠撞破, 闹了一回。
说要让他选择,他自然选梦珠。哄了几句,又哭着说舍不得,事情终究没闹到她爹爹那去,他松了好大一口气,自此不敢有半点纰漏。
可事将成了,他却生出些许懊恼。
扪心自问,他从不觉得自己会为当年抉择后悔。
毕竟,她没有一个做一宗之主的父亲,凤谷当年也比不得刀宗。虽违心,但他半点不觉得自己选错了。
直至两年后,终南论剑惊见一抹红。
蟾宫折桂,劈了四宗兵刃,赢得好不漂亮。
程雪渡有一瞬恍惚,想起数年前那双乖觉懵懂的眼睛。
美却脆弱,令人心生怜悯,不自觉靠近。
也不怨他,任谁都会犯错,他又不是圣人。
他还算不讨人嫌,两情相悦如顺水推舟。
何况他也不是单单陷于皮相的登徒子。
问她究竟为什么跟着他,她说看他形貌羸弱,所挟兵刃竟是把重锋环首刀,便来看看这刀他是从哪儿偷来的。谁知不多时刀便出鞘了,好快的刀。
他闻言就笑了,心里猫挠似的。
她说十八般兵刃最喜欢刀。九短之首,一见天日便无归鞘之理,如行侠义之理。他便领她去君山书阁,这才以致被梦珠觉察……
程雪渡闭了闭眼,又想起再相见,那一抹红衣立在风洲客栈门外。他回过神来时,不知不觉已向她走近。幸而没走太近,否则便仿佛与那一群觊觎美色的腌臜色鬼为伍似的。
六年来也听说过不少她的秩事。起初登门求爱的都成了登门挨打,渐渐她也懒得再出手,涂蔻丹的功夫便将一干鲁男子羞辱得恨不得就地掘坟。
那张嘴,实在不饶人。
因此也开罪不少人,名声渐渐就不大好听。但她大大咧咧惯了,倒也混不在乎。
沦落到今日这地步,少不了有些人在其中落井下石。
譬如那几一行硒谷侠客与松龙鞭神便都受过她不小奚落。一听说她与贼人关系匪浅,害了不少江湖人,数落她种种不是,骂她作“南疆妖女”实有些急不可耐。虽不曾因辱骂她而获益,却好似能就此平复鄙薄内心。
也有往日看都不敢正眼看她一眼的,此刻巴望着她跌堕,仿佛这样就能轮得到他们去染指一般。
这行人的心思不难猜着。
程雪渡实在不屑招待这几位,只可惜如今他羽翼未丰,仍得笑着奉承,以免落人口舌。
刨去那些污蔑之词,她也没有什么大罪过。
只可惜她有苗人血脉。十年来江湖人多受戕害,她几乎脱不开关系。
倘若她肯温言为自己开脱几句,倒免受这许多苦。有好事之人戏说起她与下头那和尚的关系,她一怒大骂,将一众道士也一并得罪。本就有把柄在手,又四处不讨好,众人只得先让她先离中原,以厘清罪责,也免她四邻再遭毒手。谁知此时突然来了个女子,直接指认她与巴德雄的父女关系,并罗列重重证据,道明这多年来,诸多江湖事,皆是她父女二人联手做下……
撇清关系尚还不及,自此再没人敢为她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