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棠说,“叶玉棠啊。”
裴雪娇骂,“神经病吧,我还长孙茂呢!”
叶玉棠回头看一眼长孙茂,笑个不行。掏出长生,“你看这是什么?”
裴雪娇道,“长生。谢琎给你的。”
叶玉棠笑眯眯,“我不是武曲,他平白无事,给我长生做什么?”
裴雪娇垂头想了想,挠挠头,小声说,“你真的是武曲啊……”
叶玉棠说,“是啊。”
裴雪娇又挠挠头,回想起她在湖心赢过江宗主,不由喃喃道,“那我现在还赢不了你。”
叶玉棠问,“那怎么办呢?”
裴雪娇道,“我只需勤加修炼,来日必能杀了你。你可得等着我。”
叶玉棠道,“那我可不等你。我也勤加修炼,叫你杀不了我。”
裴雪娇一愣,显然醒悟过来,眼眶通红,掉头跑开了。
过了阵,远处传来江彤一句:“你年纪轻,她老。你好好锻炼,活久一点,就能把她熬死。”
江彤的话如同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裴雪娇终于禁受不住这个打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江彤只得搂着她肩膀安慰,真是风水轮流转。
叶玉棠笑眯眯的看着,心道,这才像个小姑娘嘛,该哭该笑,做什么成天一副苦大仇深样。
瞥见谢琎远远立在暗处,想他被长孙茂缴了笛子,心目中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武曲形象也因一个亲嘴而崩塌,实在可怜。
便又叫一声,“谢琎!”
他沉着脸,走到跟前来。
叶玉棠从袖中一掏,掏出长生,扔还给他。
谢琎一愣,“前辈之物,为何归还?”
叶玉棠将从上头摘下来那粒玉坠子,挂在小指上晃了晃,说,“这个才是我的。”
然后将坠子系在了脖子上。
谢琎道,“这坠子是……”
叶玉棠道,“这坠子是我的缘。”
谢琎啊了一声,显是不解。
叶玉棠道,“人人都有缘,七情六欲也是缘。若没了尘缘,五大皆空,何不去做和尚?”
话音一落,柳虹澜也与重甄一道下了船。重甄与寻戒站着说了阵话,大抵问他是否要同路北上,总归要去投宿、挂单,倒不如在劫复阁歇脚一夜。
寻戒便与他一同上车来。
柳虹澜在那头招呼小孩北上回雪邦与南下去凤谷的马车。两个正小姑娘依依惜别着,那女人趁机溜得远远地,却因体力不支,躺了了下来。本已精疲力竭,不知看见什么,腾地从地上弹坐起来,忽然便尖叫着朝柳虹澜扑了过去。
柳虹澜吓得不轻,一晃钻进车里,慌忙叫车夫:“快驾马走!快!”
可惜她追不上柳虹澜,马却没她跑得快。不多时车前便伏了个人,半个身子扑进车厢里,道:“竟也能在此遇上故人。柳虹澜,你骗我骗的好苦。你怎么就还出现在我跟前,叫我知晓,我十五岁那年是真的被骗了。”
柳虹澜微微偏头,不敢看她。
向众人使劲使眼色,却没人理会她。
他没办法,只得看向叶玉棠,“叶女侠,救我!”
叶玉棠正要开口骂他。
谁知裴若敏微微睁大眼,略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叶玉棠:“你……你是……”
叶玉棠点头,“我是。”
裴若敏忽然瑟缩起来,“你不要杀我……我没有杀你!全是我信口开河,我没有杀你!”
叶玉棠道,“我杀你做什么?”
裴若敏胸前鼓动,忽然呕出一口鲜血,“啊”一声大叫,一面说着“我没有杀你”,一面一个翻滚,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马车之中回归片刻安宁。
重甄开口,“你自己造的孽,自己解决。”
柳虹澜战战兢兢:“怎、怎么解决?”
重甄道,“或给银钱安置,或给体贴关爱,随你便。”
说罢,一脚将柳虹澜也从马车上踹了下去。
车上复又回归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或打坐的打坐,或冥神的冥神,唯有裴沁枕在叶玉棠腿上,梦中流了阵泪,问,“师兄,我没给你丢人吧?”
叶玉棠心软极了,柔声安慰,“怎么会?你可好了,全天下再不会有更好的女侠了。”
裴沁嗯了一声,安分了一阵。
片刻之后,发出一句极为莫名的病重呓语:“师兄……小时候……我暗恋过你……却发现你是个榆木脑子……只得哭着放弃了……”
叶玉棠惊呆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抬头来,发现惊呆了岂止她一个。
三道灼灼目光朝她齐齐射来,实在叫她不知如何解释,又不能把裴沁打醒来好好解释。
叶玉棠垂着头,揉揉额角,什么辙都想尽,倒头来只得回报以皮笑肉不笑的一个微笑。
至此终于将车内的气氛推到一个极为诡异的顶点。
作者有话说:
师弟从鱼复塔上掉下来的时候,师姐的玉坠子碎了……我忘了写,对不起……完结修文我去补上
第132章 浮世飞鸿雪爪
帘外车夫收缰勒马, 说,“到了。”
叶玉棠掀帘一瞥,入目一脉荒郊野岭, 一时诧异。
车夫将马往界碑上一拴,界碑不远处是一片野竹林。她将裴沁打横抱着, 随众人下了车, 往竹林方向走去。
天上倒挂毛月亮, 照出林子里起伏绵延的坟包。更深露重,竹林坟冢烟雾缭绕,活似戏本子里各路孤魂野鬼盘踞地。单衣浸了露, 给风一吹, 凉飕飕的。好容易走到竹林尽头处,又见一处芦苇荡。这里想必是片沃土,芦苇怕是有两人高, 几近遮天蔽月。
叶玉棠不免笑了,出声问, “阁在哪呢?”
话音一落, 面前有人以木桨拨开芦苇丛,现出个船夫脑袋, 循声回头一指,指着前头云烟缭绕一片湖, 用带点子鄂州口音的腔调说,“那头就是。”
上了船, 水上行径一段,方才看见墨蓝天幕, 与烟瘴后头月光勾勒出山峰与山上楼阁的晦暗轮廓。
叶玉棠忍不住好奇, “金玉楼不过是家解铺, 却在寸土寸金的太湖中。怎么老宅劫复阁,却在这深山老林子里?”
重甄在后头答道,“金玉楼是门户,自然要往门脸上贴金。阁子是腹地,不见人,自然持筹握算,地价更是越便宜越好。”
她随口问了句,不料答话的是正主。便没忍住打趣,“只要面子,不要里子?”
重甄笑着解释,“其实里子也不错。山水伏脉,下头少说入土了个前朝王侯,是个聚灵宝地。”
叶玉棠笑了,“死人的宝地,活人也能住?”
重甄摇摇头,“这里头住着的人,多半在外头也死过一两回了。能来这阁子里,算不得活人。扎根此地,倒正好。”
船渐渐靠岸,河岸临水,倒映点点灯光。
说话声传到水上,颇热闹的样子。
她问,“市集?”
重甄说是。
叶玉棠侧耳细听,又听见几声收摊前的吆喝,却大多不是武林中人。
重甄解释道,“有时候也会收留些漂泊无依的可怜人,虽没一两招绝技半身,也可出入贩卖些小东西,给阁子增添些生气。”
小船游得倒快,夜里觉不出,眨眼功夫便已靠岸。
夜已深,集市业已打烊。街上星火次第熄灭,小贩门推车扛挑担依序离去,几人便都跟在后头,一道往山上去。一路无话是真的一路无话,重甄身为地主,合该作点介绍,但一来他本不擅长于此,二来接连数日不眠不休,实在颇有些口干舌燥。
他问长孙茂:“你讲两句话是会死?”
长孙茂答道,“不会。”
重甄能给他气死。
叶玉棠却在旁边狂笑了阵,方才宽慰他,“算了,算了。”
搞得他倒左右不是人。
他实在觉得将柳虹澜踹下车时机不太合适,正头疼着,打跟前走过去个少年。重甄想不起他本家姓名,更想不起此人在劫复阁排位,一时更头疼了。幸而少年蹦蹦跳跳到他跟前来,收敛着道了句,“阁主夜阑好……呀,长孙公子也回来了。”
重甄瞧他半晌。
少年人还算有眼色,答了句,“地字玄九。”
重甄说,“领着诸位侠士四处瞧瞧。”
少年答应着,一溜小跑,在前头领路,一面说着,“方才那是集市,买的少,看得多,故东西也比外头贵点,主要图个热闹。只在夜里开,阁子里的孤家寡人,多半活着寂寞非常。天黑从外头回来,看见灯火人声,觉得有个红尘在等自己,好歹有点盼头。”
指着市集后头一间小楼,“这是公厨。”
又指着后头一间大阁楼,“这是斋食堂——阁子里的人,吃斋的,比吃荤的多。这位师父,便可在此用斋饭。”
渐渐走到山脚下,左右各有间宽阔楼阁。
少年在路中驻足,右首一顿,道,“这是香水行。往前过了过了牌坊,步上山道,就是阁子。‘血气’不入阁,怕坏了风水。可阁子里的人回来,难免手头刀上染血。故需得先沐浴、更衣、净刀,方能入山。”
叶玉棠笑道,“阁主还挺讲究。”
众人又往左看去。
左手边的阁子,扑鼻药香,不用问,自然是药庄。
不及少年开口,里头一个黑衣女子迎了上来,“听见渡口有人回来,估摸是先前的病人来了。”
这话她是冷着脸说,也不理旁人,朝叶玉棠一抬下颌,示意她将人抱进来。
黑衣女子回头一瞥,忽然火大,骂道,“她浑身哪处不伤?一会儿宽衣解带的,你们几个也跟着看吗?”
几人脚步停下。
这火气来得突然,叫人半点预兆也无,别说后头几个,连叶玉棠也觉得颇为震撼。这脾气,比自己当年,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少年在后头见怪不怪,招呼着,“几位侠士,不如先去浴场洗去一身尘浊。”
叶玉棠往廊中走上几步,回头,见长孙茂仍立在原地,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去歇会儿,这才随那黑衣女子上了楼。
临街的屋子,将裴沁轻轻搁在床上。
女子解开她外衣,叶玉棠心头一紧。原来一身红衣看不出,里头竟伤成这样。女子将亵衣扣子解开,叫她搭把手,好拿剪子沿伤处剪开衣服。叶玉棠紧张极了,生怕手一抖,不留神一刀戳进她口子里去,一阵功夫,密密实实出了一层汗。
那女子冷着脸安慰,“都是寻常小伤,不碍事。”
确实,惯见大风浪。她笑笑,没有答。
紧掩的门外却有人问了句,“还行吗?”
是重甄。
女子问什么答什么,“还行。”
重甄笑了,“我是说,治她贵吗?”
女子答道,“不贵。”
头一句“你为什么在这”倒不必问了。
叶玉棠更好奇的是——“阁主本人也要花钱看病?”
重甄道,“是。劫复阁嘛,规矩就是拿钱办事。一码归一码,没有心理负担。”
不及她接话,女子一刀沿臂上最后一道伤处利落剪下,整件终于轻轻松松从她身上脱去。
入眼触目惊心,叶玉棠倒吸口冷气。
重甄在外头又问了句,“怎么样,叶女侠,考不考虑……”
女子将衣服从她手里一夺,像是不耐烦有人在她药庄闲聊似的,要逐客了。
叶玉棠瞧着裴沁身上大小的伤,一时迟疑。
女子难得多说几句,“这是新伤吧?碗大个口,几个时辰,悉数结痂。若不是这样,这身衣服也不至于这么难脱。”
叶玉棠随话音去看她伤处。口子大小不一,深浅不一,却都悉数结疤,有些甚至有将要愈合的趋势。从高处摔下,少说也得落个脱臼,那医者却说不曾有大碍,想多半也是自己长合了起来。
多半归功神仙骨,她这才醒悟过来。
女子摇摇头,“这愈合力,实在难得一见。”
见她仍不走,作势又要动怒,“我说没大碍,便是没大碍。指不定明日一早,便又活蹦乱跳了,你留在此处也是无用,倒叫我臭的心慌。”
叶玉棠闻闻衣服,不由皱眉一笑,转身出去,合拢门扉。
重甄仍立在外头,笑着,开场白从叙旧开始:“换十年前,我可能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子真能让武曲做我弟妹。”
叶玉棠一笑,“我也想不到能与阁主做亲戚。”
重甄说,“弟妹考不考虑亲上加亲?”
叶玉棠没立刻就答。
觉着阁主多半是个讲究人,怕熏着他,转头将支摘窗开了条小缝透气。窗缝中瞥见他仍立在下头,在浴堂门外月桂树下静静地等。
好似看见一个少年始终等在那花下,从八年前等到如今,等一个旁人都觉得死了的人,等一个他拿“一辈子”押注的以后。
叶玉棠移开视线,问,“我欠他这么大个情,可怎么还?阁主这什么差使最贵?”
重甄若有所思,“这怕不是用钱来还的。”
叶玉棠哦了一声,又问,“阁主又是如何掉钱眼子里去的?”
重甄笑道,“以前觉得,只要守约、重诺,不负本心,便可不论结果。可惜世上没什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做什么都得有本钱……我如今不剩什么本,只好多赚些钱。”
叶玉棠点点头,“与从前,师父交给我的差事差不多。同化缘一般,做好一桩差事,得不得银子,都看缘分。若换作从前,我未尝不会心动。可到底不比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