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一紫衣女子已至近前,轻飘飘落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程霜笔跟前。
程霜笔面上一喜,恭恭敬敬一揖,“李师祖。”
原来是李碧梧。程四海匆匆起身,正要来拜。
却见李碧梧打量程霜笔,哧地一声,“程四海,几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程四海咳咳两声,“李师叔,在下才是程四海。”
程霜笔忙回头一揖,“程宗主。”又朝李碧梧一揖,“李师祖,晚辈程霜笔。”
过半晌,江余邙也缓步至她跟前,道,“在下江余邙,见过毒夫人。”
李碧梧:“……”
她将这几人来来回回打量,美目圆瞪,显然不肯相信眼前真相。好半晌,才以袖掩鼻,“什么糟老头子,张口闭口师叔夫人的……我年纪轻面皮薄,可没曾同你们见过!”
尔后像是生了气,一拂衣袖,纵至七星石盘的另一头去。
两人不由摇摇头。
老兄弟一眼相视,不免一笑,除了感慨她仍旧如传言般病重外,大抵都想到一件事——幸而余真人今日不在此地,否则不知要叫她如何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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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胡姬所言,李碧梧一到,不多时那冷面道人也到了。
至彼时,骨力啜已大致交待前情,说巴蛮与摩尼教素有往来,早年蛮王巴德雄在任时为笼络圣使千目烛阴,曾赠他一对郭公蛊。中原人潜入鄯城不久,千目烛阴便将蛊虫种给了自己与他的圣童施绮香。千目烛阴死后,施绮香在中原耳目众多,又常以千目烛阴再世自居,众人便尊她为新圣使。后来巴德雄得罪了毒夫人,被一路追杀,走投无路,只得投奔摩尼教。摩尼教为还往日赠蛊之恩,将他安顿在最隐蔽的密道之中,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引来毒夫人与张自明。毒夫人要杀巴德雄,张自明则是要灭了摩尼教。两人一举毁了密道,令巴德雄与摩尼教余部无处藏身。
途中巴德雄说既已到这个地步,不如来个鱼死网破。便心生一计,说可借君山岛为蛊阵,若能困住诸多中原武林至强之人,既能除巴德雄心头大患,也能炼成神仙骨,借以复活圣使千目烛阴。但他仇敌太多,一入中原,不敢轻易露面。便叫假借终南论剑之机,叫骨力啜前去论剑之后,找个机会,在中原某一派中强赖下来。同时叫他携那正教弃徒宠妾同去,许诺她个求之不得的物什,再将密谋或真或假抖露些许给她,到后头便将她弃了;她爱以色谋事,又贪慕正教、神功虚名,到时候少不得会委身与五宗之人,为邀功、立足,必会将巴德雄的消息抖露出去,这些真假消息,自会到江余邙跟前去。到时候,这群人,为捉他也罢,为求真相也罢,少不得会聚到君山岛上来。
骨力啜留在中原,在他掐算好的时机之前,携施绮香、冰棺与巴德雄备好的鱼行衣,一早潜入君山岛水下蛰伏着,间或趁夜上岛,放炎针刺入野猫,诱入刀冢密道便会中毒而死。就这么,渐渐猫鬼阵便布下了。大雨一致,蛊阵成形,便有今天这情形。
时机正好,张自明与毒夫人一到,重甄便向二人求证。
毒夫人不耐烦听这个,只问,“巴德雄死了吗?”
得知他死了之后,又问,“谁杀的?”
有嘴快的,便指了指裴沁。
毒夫人走过来瞧她。
那时裴沁精神不大好,叶玉棠下意识往前一挡,怕她为难裴沁,手上力都蕴了。
却见李碧梧笑眯眯瞧着她,柔声说,“仇欢,你我几时再登楼饮酒?我都有些想念你了。”
叶玉棠一怔,立刻笑道,“随叫随到。”
李碧梧点点头,“可不许托词抵赖。”复又看向她身后女子。“女儿杀了爹爹?”忽地便笑了起来,“杀得好!还报剔骨之仇,便可真正再世为人。”
说完又转头看背后几人,道,“秋山,为何见了师父,不到前头来磕头?”
长孙茂回头一揖。
李碧梧又问,“三毒丝玉钗用着可称手?”
长孙茂低头看看谈枭,欲将三钗摘下来归还予她。
不及他答话,李碧梧遥遥望见地上一滩血水中拱动着个拇指大、泥鳅般的玩意,“我的毒不及那蛊强,到底还是败了。”
哀哀叹口气,“你留着用吧,我到底还得……上三神山去,寻寻看,前辈高人可有没有什么更中用的毒。”
说话间,劫复阁人将血水那粒蛞蝓般蠕动的小虫装入木盒中,交予张自明。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默默接了过来,装入包袱中,也什么都没问。
李碧梧在后头问了句,“道长,我的仇报了,你的仇报了吗?”
他才答了句,“报了。”
李碧梧道,“那就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若去三神山,自己去便是,不必跟着我。”
尔后长长叹了口气,“跟这道士成天累日呆一块,没得闷都闷死了。”
一回头,便望见程霜笔,展颜笑道,“还是程四海听话,常陪我说说话。”
便高声问道:“四海,你可要同我去三神山?”
程霜笔一揖,一板一眼,“多谢前辈美意,晚辈仍得留在君山岛,这几日整拾洒扫,还得晚辈在。”
过了阵,又听她问,“你的仇可报了?”
程霜笔道,“裴女侠……已替我报仇雪恨。”
李碧梧笑了,“那你丧眉搭眼作什么?合该爽快才是!”
程霜笔叹了口气,“世间事,岂可事事皆一报还一报?”
“愚昧。”李碧梧嗤笑,“世间事,大抵皆是这般庸人自扰。”
程霜笔并不否认,既无可自辩,故也不再多言。
大抵如先前那般,觉出他的无聊来,李碧梧连搭理都懒得再搭理他。眨眼间,葡萄紫的纱裙已不见踪迹。
毒夫人走后,程霜笔犹犹豫豫走近前来,时不时小心翼翼看叶玉棠一眼。
叶玉棠不由笑了,“瞧什么呢?”
程霜笔终于确认,展眉一笑,脱口一声,“小——”
稍觉不妥,走近,压低声音“小叶子!”
又抓着衣袖上下打量,“远远瞧见,就觉得像,不曾想真是你!”
一时喜上眉梢,“真好,真好,好他个长孙茂!”
叶玉棠一拍他肩膀,“我就不好了?”
程霜笔道,“好!好得很……巴德雄死了,便不怕有歹人对这东西打歪心思。待他一死,你才展露一身真功夫。全凭这迦叶神功的自如形意,否则我都认不出你来。”
又凑近前来,压低声响,道了句,“我都瞧出来了,几个前辈必然也瞧了出来。这会子宗主为别的事犯着愁,没空搭理;过一阵子,少不得为难你。趁着这会,你们能走赶紧走。”
两人说着小话,未免挨得过分近了点。
长孙茂在后头咳咳两声。
叶玉棠闻声,脸上挂起不明所以的笑意。
程霜笔瞧着那笑,方才后知后觉,退了半步。
叶玉棠冲他解释道,“霜笔师兄怕剑老虎发落我,正催我赶紧走呢。”
长孙茂点头,“正要走了。”
叶玉棠又问,“问得如何?骨力啜所言可属实?”
长孙茂道,“差不离。”
事情皆安排妥当,重甄去前头不知同剑老虎吩咐什么什么事,到头仍得了他爹的一字诀:“滚!”
众人听见,皆忍俊不禁。
柳虹澜过来同两人说,劫复阁距洞庭相去不远,阁中大夫医术在方圆百里尚算高明。阁主请二位到阁子里暂歇,也方便裴女侠养伤。
叶玉棠将裴沁架到肩上时受了颠簸,她睁开眼来。
多半方才旁人讲话也都听见了,却没力气讲话。至此刻,终于趁机,问了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长孙茂,那日太乙镇上,你故意叫我放了裴若敏,是为了什么?你好容易杀了达兰台夺回长生,却满不在乎,将它作为头筹嘉奖,还说服江宗主,广开门户,番邦蛮夷皆可前上终南,是为了什么?”
长孙茂稍作一想,答了句,“请君入瓮。”
裴沁豁然开朗,疲累却开心笑了,“原来是一件事,你势必要杀了巴德雄以绝后患,故多半与毒夫人或张自明里应外合。原来是这样……”
叶玉棠面上微笑,却不由骂她一句,“姑奶奶,你可省些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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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霜笔一路将众人送至渡船上,方才立在渡口与他们作别。
那个向来不拘小节的刀客,此刻面容憔悴独立江畔,显得分外孤孑。
叶玉棠想起毒夫人问他“大仇得报”时,他落寞的表情。
又想起,很久前同他喝酒,他喝高了,不当心便吐露真心。
说那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的女子,那个牙尖嘴利、却潇洒利落的女子程血影。
洞庭长老,傲雪凌霜,单她例外。只因她有一日说,雪影,雪影,雪渡之影。她不想做他的影子。我便问她,想不想做霜影,本是插科打诨的玩笑话,她却将我揍了一顿。
之后她自作主张改了字号,宗主也有着她。
她常问我,这么大年纪,怎么也没个喜欢的姑娘。我说有,便说了你,叫她别告诉旁人。只因小叶子是我这辈子熟识的女子当中,除她之外,唯一一个。
她便信了,高高兴兴要替我说和,还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话她倒是说得没错。我是想,可我不敢说。
如今他也没机会再说了。
浮沉满浮世,流水逐流泉。做浮世间人,自不能事事情仇快意,恩仇尽泯。
他是个俗人,他自己也知道。
既去不留,既往不咎。
若能为他余生祈愿,也必是最俗一句,遂心如意,方能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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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洞庭湖,远远见得那僧人领着一队率先送出岛去的小孩,有些左右支绌。
岛外的劫复阁探子早已逼马氓交出解药,给江彤服下。又有几人运力催逼毒性,这会子看着她已大好了。
江凝一早离了岛,此刻要依言往南去。临行前,她将谢琎叫到跟前,同他说着什么话。
及至上了马车,因离得近,隐隐听见她问,“彤儿如何?”
谢琎回答说,“彤儿是个极好的姑娘。虽古灵精怪,信马由缰,做人自有自己一番道理,是极讨人喜欢的性子。”
江凝便说,“若做妻子呢?”
谢琎向来从未仔细思量这个问题,一时语塞,答得磕磕绊绊,“这……这似乎为时尚早……我也不曾想过……何况彤儿年纪尚小,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做不得数的……何况以彤儿身份,我……”
江凝定定看着他,又问了一遍,“若做妻子呢?”
谢琎深吸了口气,“若来日彤儿到了年纪,仍钟情于我,我必好好待她,必不辜负她。”
江凝再不言,朝他郑重一揖,转头离去。
江彤朝娘亲离去之处嚎啕大哭,想追上娘亲,奈何衣领给裴雪娇在后头死死拽着。
裴雪娇劝她:“不由衷也总有一别,总纠缠着,能纠缠到几时去?”
江彤张牙舞爪,死活脱不开身,只得眼睁睁看着江凝身影消失于夜色。
裴雪娇忽然看见了什么,一把松开手,将江彤摔了趔趄。
江彤眼泪流了满脸,回过头,正要冲裴雪娇发落,冷不丁见她在那牛棚下头揪住个女人,死活拽着不放她走。
江彤定睛一看,也扑了上去,朝她腿上啃了一口,骂她,“叫你污蔑我娘亲!叫你污蔑我娘亲!”
女人疼的撕心裂肺,手足并用,三个人顿时在牛棚下头扭打在了一起,一时间满身满头皆是牛屎,好不精彩。
江彤打人毫无章法,又抓又挠,冷不丁撕下她脸上面皮,整个都呆住了,拎在手头瞧了瞧,吓得险些哭出声,“我……我怎么将她脸给撕掉了……”
裴雪娇也瞧见了那女人的血肉模糊的脸,难得安慰她,“那是覆面,不是脸。”
江彤哦了一声,往她身上一扔,“还给你。”
女人慌忙抓到手头,正要往脸上贴回去。
裴雪娇却忽然怔住,“你是……”
慌忙叫江彤一块将她双手压着。
女人动弹不得,裴雪娇凑近前去,仔仔细细打量片刻,恍然道,“当年我没了爹。我拎着他人头悬赏六百两黄金,正不知该往何处去。在长安街头游荡,是你打着传我入摩尼教的幌子,将我的钱财都给骗走了。”
那女人尖叫,“不是我,我没骗你!我传你入教,帮你保管银子,你自己跑了!怎能怪我……”
话音一落,两个小姑娘拳头又如雨点砸了下去。
江彤替裴雪娇同仇敌忾,“就是你!坏女人,坏女人!”
裴雪娇揍了几拳,忽然停手,转头问她,“你怎么知道就是她?”
江彤道,“我打听过你呗。你立志要找武曲报仇,这女人看中你的金子,打着替你报仇的幌子把你招入邪|教。在邪|教里头呆了几天,你发现这群人歪魔邪道,脑子都有毛病,便想法子逃了出来。身无分文到处游荡,幸好被仇山长看见,将你捉去龙脊山了。你师祖问你习武想做什么,你一开口就是:我习武,是为了来日赢过武曲,堂堂正正杀了她!岂不知武曲正是你师祖女儿,正叫人笑掉大牙。”
裴雪娇简直诧异,“你没事打听我做什么?”
叶玉棠听着好玩,走到马车外头,蹲身,招招手,叫,“裴雪娇——”
她听见有人唤她,抬头,小跑着到跟前来。
叶玉棠垂头,“你想赢我啊?”
裴雪娇皱眉,“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