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雪爪——飞鸿雪爪
时间:2021-08-21 09:04:55

  蛇弹跳挣扎,滴滴血从指尖游入。
  他不禁闭了闭眼,脖颈青筋阵阵泛起,像是忍不了生蛇入骨的滚烫。
  巴德雄大笑起来:“好女婿,我果真没看错你!”
  裴沁惊呆了,低声咒骂,“你疯了……”
  程雪渡道,“我没疯,很清醒。”
  裴沁攥着他衣领,将他拉向自己,鼻尖几乎都要贴到一处。
  她不解,“为什么?”
  他答得莫名:“九短之首,出鞘便难回,如做人之理……”
  裴沁闻言,像听了什么笑话,狂笑了起来,问他,“你莫不是真的……想和我做神仙眷侣?”
  程雪渡定定看着她眼睛,不言。
  眼神不会骗人。男人看她的眼神,是爱恋、是贪恋、是觊觎,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从来她一望便知。
  这个她始终以为负心之极的人,竟然还……钟情于她。
  为什么?
  裴沁敛了笑,垂眼,回望过去,试探着又问,“……还是你想要神仙骨?”
  他倏地像被撞破心事,眼神闪躲,欲言又止。
  裴沁忽然明白过来:“你想要两全其美。”
  程雪渡没有否认。
  他似乎向来不擅长撒谎,遇上避不过的,便躲。避无可避的,挨顿毒打也无碍。
  这一刻有如拨云见日,令她心头豁然开朗。
  为什么你分明真心待我,却走得毫不犹豫,有如从未认识过我?
  少年时光里,问了自己一万遍也未曾问出的那一句“为什么”,至此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答案这样简单。
  他当然出自真心,这真心竟恒久得让她觉得可怕。
  但他内心深处更恒久的,是武冠天下,是呼风唤雨,是无上权与力。
  她笑了起来,说,“程雪渡,原来是这样啊。你想与我从头来过,做一对神仙眷侣,是不是?”
  程雪渡点头,“是。”
  她接着说,“那梦珠呢?”
  程雪渡道,“我从未有一刻爱过她,你信么?”
  裴沁沉默片刻,声音无比轻柔,笑眯眯地讲了句,“你也配。”
  程雪渡只是不答。
  裴沁柔声回味着,“当年我藉藉无名,无依无凭;而梦珠有个举世无双的好爹爹,故你弃我,自然弃得果决。”
  “此刻你忽然发现我的好,胜过梦珠的好,只因为与我在一起,既能不负你真心,还能成全你心头贪欲,真好。”
  她渐渐微笑,“你趋利避害,故生命中从没有两难抉择,活得真是容易。程雪渡啊程雪渡,你可真会算计。世间再无价的感情,你都能拿到心里掂量一翻,看它值个几何。”
  她继而又摇摇头,觉得十分可惜,“本以为你不过寻常负心郎,谁知你谁都不爱,独爱女子的爹爹。”
  话到最后,裴沁笑意渐敛,忽地拔出泥地中那柄重锋环首刀。
  手起刀落,血光四溅,一卷白袖飞入泥沼。
  程雪渡痛叫一声,倏地腾了出去,在泥地里疯狂翻滚。
  惨绝人寰的叫声在山谷经久不息。
  “你不欠我什么……这一刀,我替梦珠砍的。”
  “她这一生,事事袒护于你,为你生儿育女险些命丧黄泉,你凭什么可以这么待她?”
  裴沁拎着那把滴血的刀,冷眼看着,“我这一生,爱也坦荡恨也坦荡,什么都干干净净……与我做神仙眷侣,凭你也配?”
  说完这番话,她觉得痛快。
  将刀丢进泥淖,转头走至七星石盘,欲拔出自己方才那一柄断刀。
  忽听得老贼在头顶笑着,说,“傻女儿,谁这一生又能真正干干净净?”
  裴沁一愣,如遭当头棒喝,抬头望向巴德雄。
  她恶贯满盈的父亲,虽然她根本不想承认……
  但没有这个腐朽肮脏的恶鬼,也没有她的今日。
  ……谁一生又能真正干干净净?
  裴沁跌跌撞撞走出两步,蓦地醒过神来。
  一掠而起,飞身踏足残刀,几步纵近。
  谷中众人皆瞪大了眼睛。有人惊呼:“别意气用事,反让他跑了!”
  巴德雄猛然回过神,几步后跃,从风虫袋中掏了几回,却没能掏出蛛结。慌乱间,百足虫蛇皆从风虫袋中抖落出来,恍然间以为天上落了一场虫雨。
  一刹间,断刀罗刹已至近前。
  巴德雄惊恐回头,那刀瞬间从领间刺入蜡染袖袍,将他钉在了残刀剑茎的壁上。
  裴沁随后而至,右肘抵上巴德雄咽喉。
  左手拔出壁上残刀,高高扬起,就要令他尸首分离。
  巴德雄毫不挣扎,盯着悬在头顶那把残刀,眼神发亮,“快杀了我……”
  这究竟是为什么?他为什么求死……
  裴沁死死盯着奸诈苗人的眼睛,试图寻出个答案。
  是求死,还是求不死?
  程雪渡中蛊的右臂已被她斩断,蛊终不会波及他百骸。
  而她这枚残蛊尚未炼成。
  若他自甘求死,他怎会甘心?
  若他不死,她亦不会甘心……
  善弄人心的老贼,终于将这游戏玩到她头上。
  裴沁终于犹豫了。
  扼颈的手越用力,持刀的手便越发的打颤。
  巴德雄舔舔干裂的唇,一鼓作气道,“快杀了我啊。杀了我,你就真的从头至尾,干干净净了。”
  裴沁下不去手,崩溃至极。
  她这辈子,爱她之人要么因她而亡,要么以爱之名杀人如麻,要么便是因算计而弃我、因算计而近我……贪嗔痴欲,拖泥带水,丝毫不爽。
  可若业因果报不能爽快,来去干净又有何用?
  裴沁一声大吼,刀光落下,鲜血迸溅。
  巴德雄的首级随之横飞了出去,尸身如一粒红泥白印,自残刀上坠落下来。
  一同坠下的,还有一抹红影。
  裴沁倒在地上,于血泊之中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
  ——巴德雄死前从风虫袋中寻觅到的,是一枚生蛇蛊。
  这苗人终是用一身罪孽,成全了裴沁的干净。
  叶玉棠顿时醒悟过来,觉得震撼非常。
  山谷之中亦因震撼而陷入一脉死寂。
  满谷之中,唯有一人动了起来。
  骨力啜打量满山之中无人能动弹,方才抓着谢琎跃出池水。
  张自贤一死,他自知神仙骨无望,立刻躲得远远的,至无人注意的角落留神那老头动向。
  巴德雄一死,裴沁身携神仙骨坠落;他立刻化身一只独行鬣狗,闻着味就来了。
  叶玉棠刚回过神,手上丝线滑脱,后头人将谈枭握于手,身形一动,跟了上去。
  刀冢之中,黑点平步游移,白影如魅掠近,瞬间形影不离。
  骨力啜俯首血泊,欲探裴沁鼻息,忽然觉出不妥,猛地回头,与长孙茂打了照面。
  他“哈”——地出声。
  淡蓝炎针瞬间从口中飞出。
  众人惊叫:“不好,娑罗芳梦!”
  “长孙公子当心——”
  可惜炎针难避,出口几乎便已成定局。
  长孙茂似乎也没打算要避,任由娑罗芳梦刺入咽喉。
  骨力啜得意大笑,“不曾想,长孙茂也是鄙人手下败将!如此,战功册上又多上一笔!”
  长孙茂面无表情,垂眼胸前,从璇玑下看,至丹田停驻。
  忽然抬头,照着他右眼一记钝击。
  骨力啜吃痛,退飞尺余,勉强稳住身形。
  他摸摸剧痛的右眼,摸到些微血迹,那大抵是眶裂了,情形好不到哪里去。
  一抬头,谷中迸发出一阵哄笑。
  左脸上,数月前没好齐的跌打乌紫,与右眼新血口子,凑作了对。
  骨力啜打眼瞧着长孙茂,懵了,“怎么会?难不成你有迦叶神功?不对,不是……”
  不论是什么……
  他猛地回头,大喊:“圣使,当心此人——”
  话音未落,白影至眼前,兜头一棍子,骨力啜晕了过去。
  长孙茂手头一击一挥,一收谈枭,此人滚落重甄脚边。
  暗沼里,忽然又有人露了头。
  ·
  叶玉棠侧目,望向那湿漉漉的金色脑袋,心想,莫不是在何处见过?
  趁骨力啜虚张声势,众人全神贯注不曾留意之间,两根噬骨钉已然飞出,一左一右钉入裴沁两肩。
  一出水,立于七星石盘上,左手一抓,将她抓至近前。
  立刻背向游出丈余,离长孙茂远远地,像是牢牢记得骨力啜晕过去前的嘱咐。
  又学着巴德雄,挑了个刀柄立稳了,瞧见长孙茂伺机而动,左手又是一抓,将谢琎擒至跟前,钳住脖颈,悬于崖畔,吼了句,“别过来!过来我杀了这小子!”
  长孙茂仍要近前。
  胡姬慌了神,两手一紧,勒得谢琎满脸涨红,双腿悬空挣动。
  她说,“这女人反正半死不活了,我只取她神仙骨——你若非要阻我,我连这小子一齐杀了!”
  长孙茂开口欲言,忽然看见什么,脸上笑意微现。
  脚步立刻顿下,后退一步。
  胡姬向来颐指气使惯了,最喜欢人顺从、听话,微微抬头,“这就对了。我将这小子丢在二十四里水程外的岳阳楼,你们一个时辰后再来寻。”
  话音一落,她以免有人搞小动作,厉声道,“胆敢不依,我立时杀了他!”
  说罢左右手各擒一人,如新燕一纵飞高。
  不留神,一道红影无声无息、已寸步不离,甚至像怕她不知有人跟随般,拍拍她肩膀。
  胡姬倏地回头,一根娑罗芳梦抵在谢琎咽喉。
  一打照面,胡姬瞬间困惑了。
  面前这红衣人,怎么好像,和手头这个红衣人,一模一样……
  却有好像有哪里极为眼熟一般?
  她是谁?
  谢琎看清来人,挣扎起来,慌不择言:“武……前辈,不用管我,我自会与她周旋!”
  红衣人单听见一个“武”字,“曲”字呼之欲出。
  她一惊,再打量那红衣女子,对上那双漆黑眼睛,一幕幕涌上心头。
  这双眼,怕是化了灰,她都认得。
  那时她还是他。
  鄯城中,此人藏身于亭台楼阁,每一处他自以为可安然睡去之处,此人皆会现于梁上,随时皆可划他一刀。
  每次醒来,他都会摸遍周身,看看是否多出一道伤口,是否少去一个部位。
  无数次清查,几乎将鄯城翻过来,却连她影子都找不着。
  那种不知长生何时会斩下头颅的恐惧,远远盖过了对死的恐惧。
  那时他恨不得能一把火烧了这百年巢穴,改头换面,从头再来,只是为能躲避此人。
  为此,他给自己与最信任近侍——唯一得他真传的圣童——种下了郭公蛊。
  千目烛阴死了,千目烛阴爱圣民、爱圣教的一缕残思,在圣童施绮香脑中活了过来。
  武曲二字,是他内心深处,最可怖的一道梦魇,但凡听到这两个字,他都会魂飞天外,大汗淋漓。
  直至听说武曲星陨,噤若寒蝉、以至于残思越来越渺的千目烛阴,终于慢慢生长、膨大,在施绮香身体里一点点活了过来。或者说,被他占据。
  本以为圣教霸业终于可复,他也有望回归真身,他不想至此功亏一篑。
  可是……
  可当他对上那双熟悉的、满是威压的、似笑非笑的眼睛,心底最深处的、恒久的恐惧涌上心头,立刻如藤蔓摄足养分,疯狂蔓延开,将他攥至其中。
  “你是……”千目烛阴瞳孔皱缩,“不……”
  话音一落,他转头,下意识夺路狂逃。
  红衣立刻扑了上来,攥着他领子,压得他一路跌坠在地。
  谢琎就势一滚,裹挟着几近晕厥的裴谷主倒入草丛之中,稍探了探她伤势,方才翻身坐起,留神不远处纠缠打滚的前辈与那神经质的女子。
  叶玉棠膝盖抵在她肚腹上,凑近去瞧,问她,“你是谁啊?好眼熟。”
  谢琎一时着急,心道,这是问这个的时候么?
  那女子满脸伤痕,忿恨地盯着叶玉棠,忽然张口!
  谢琎脱口道:“当心她嘴里的怪东西——”
  话未讲完,叶玉棠像是见怪不怪,一把捏她上下颌,将她嘴整个死死封住。
  胡姬炎针抵在齿间,出不了口,被烫出了血,瞪大眼睛,呜呜地求饶。
  谢琎也瞪大了眼睛:还能这样?
  叶玉棠两手捻出淡蓝银针,凑近眼前打量,恍然,“哦,娑罗芳梦,放屁教的人。”
  埋头,仍是那句:“你叫什么名字。”
  胡姬咬牙切齿,一口银牙欲碎,“我千目烛阴——”
  叶玉棠一巴掌就上去了,何其响亮,连天上鸟都给吓飞几只。
  胡姬头歪过去,两道鼻血淌出,脸上立刻起了渗血印子。
  叶玉棠骂:“千你大爷!”
  “好好说话会不会?你谁,谁叫你来的,来干什么,为什么抓谢琎?”
  谢琎嘴不由自主长大:什么?!
  胡姬眼神柔和下来,脱口又是一句,“救命!叶姑娘,救我——”
  叶玉棠愣住。
  眼神、气质,完全不同,倒有点意思。
  回首望见那湖里浮起来一具胡人男子浮尸,还有重甄脚下晕厥的明王,心下了然。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