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腔热血,满心愤慨。
此刻他就不该在水底,他应该在谷里为江湖人出一份力。
冰棺融化大半,千目烛阴头、脚皆露出些许,如一块咬得坑坑洼洼的土笋冻。
地上融化雪水被鱼行衣尽数吸去,暗室内仍干燥如常。
骨力啜一直贴在湖面,盯紧外头动静,发现至今也没死几个人,却渐有势态平息之意,觉得神仙骨遥遥无期,跟着着了急,连连叹气跺脚。
酣眠中的女子被他吵醒,少不得骂了他几句,复又枕臂睡去。
骨力啜稍作沉思,往气孔里扎了根麦管,朝谢琎走了过来。
谢琎心早已飞到山谷里,见他终于想起自己,顿时胸如擂鼓,觉得报效前辈的机会可算是来了!
为不叫那男子生疑,谢琎一开始拒不肯从。
挨了两脚后,方才勉强接过笛子。
心想,左右不过是吹笛子能解决的事,他吹了便是。但要怎么吹,吹成什么德行,可就全凭他自己心意。到时候若一个不慎,吹错了,便推脱给记错了。一个不小心,一笛子吹得蛇人张自贤自尽了,摊摊手,左右不过挨顿揍的事。
反正《玉龙笛谱》已毁,曲谱什么样,全凭他巧嘴一张。
……可真正操作起来,谢琎发现,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虽通乐理,却对蛊术一窍不通。要纵谁以什么招式去杀什么人,笛谱里根本没有写。
故笛声吹响,眼睁睁瞧见张自贤提剑朝江宗主所在方向狂奔而去,谢琎着实吓个不轻。
幸而天边飞来一刀,一瞬将张自贤截住。
谢琎方才抽回神思,刚顺过一口气,屁股上立刻挨了骨力啜两脚。
幸而他终于脑子清醒了,边吹,边留神张自贤的动作,以便在某个危急关头将笛谱上工尺篡改。即便不至于即刻就令张自贤自尽,也不至于他真的会伤人性命。
谁知第二次笛声吹响,张自贤忽然陡转方向,向山坡上冲去。
直至那红衣的影子从云层后头现了身,谢琎连猜带蒙,渐渐有点明白过来:或许是他修为不够,或许是笛声在水中不够响亮,故他只能操控谷中最次的蛇人,去攻击此人能觉察到的最大威胁。
又或者,刚才笛声响起时,张自贤并不是朝着江宗主去的——而是,冲着武曲前辈冲了过去。
谢琎缓缓松了口气。
虽仍心有余悸,却仍打起精神,留神着张自贤与裴谷主动向。
但他发现自己又多虑了。裴谷主上一回与张自贤交手还是在两年前,似乎听说那狗贼想揩油,被裴谷主骂个狗血喷头。张自贤面上过不去,两人就打了起来。裴谷主虽不敌他,但胜在下手狠,气势是不输的。
谁知短短两年过去,张自贤已远不是她敌手。乾坤手力虽刚猛,奈何裴谷主身法极快,气劲根本连她影子都摸不到;守拙剑能打五尺,尚不及出一剑便被裴谷主回击了三刀。
谢琎在心里耻笑他:不止是个淫|贼,还是个蠢材,废物啊废物。你今日不死,也好,再等两年,我三不五时便能登门请教,借机羞辱你一番。
谢琎一边想,一边被自己的想法爽得不行,笑意浮上面颊。
人一乐,嘴里的气就散了,笛音也像个缺牙小孩漏着风学语。
不留神,远山处,笛声续了上来,声音更悠扬流畅,甚至将他故意吹错的几处调子也悉数更正。
谢琎心里一惊。
是巴德雄。
这一流蛊师听一遍,便已将曲谱记了下来。
抬眼再一看,裴沁脊背直挺,姿态已然与先前大为不同。
张自贤觉察出情势危急,忽然撒腿就跑。
裴沁急追上去。身法快的离谱,飞纵间,修罗刀一刀快似一刀向张自贤急斩追去,每一刀皆下了死手。
张自贤几个躲闪,堪堪凭运气避开先前两刀。第三刀砍来时,插入他左臂,一斩抽出,带出血肉;张自贤吃痛,却没空喊疼,眨眼第四刀又已至跟前,他就地一滚堪堪躲开。
刀锋划开道袍,在他腿上划出一刀臂长的口子。
谢琎忙不迭吹笛,欲纵张自贤躲远。
可他每吹完一段,巴德雄立刻便能将曲谱复刻。
二重奏在谷中响彻。第二重远比第一重更急促、强劲,向第一重穷追,仿佛一场惊心动魄的千里追杀。
谷底,红衣女子劈刀飞斩张自贤。
张自贤左躲右闪,狼狈逃窜,几乎是凭着一股本能冲向湖中。
传声气孔被堵住的瞬间,笛声也停了。
骨力啜气急败坏,揪着谢琎,从洞开的鱼行衣中一跃起。
甫一出水,谢琎便与那张因癫狂而扭曲的脸庞打了个照面。
张自贤一见是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在他所立七星盘石柱上跪扑下来,死死抱住他的双腿,哀嚎道:“你快救我!”
谢琎愣住。
张自贤疯狂嚎哭:“我是你生生父亲,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不孝父母,敬神无益!不敬父兄,灭伦常毁天道,是要天诛地灭的!”
不留神间,谢琎已然眼泪狂飙,冲他吼,“你自作孽不可活!我也救不了你……”
还有半句没说完的,是他夜夜在梦中的诅咒:他们不杀你,我亦要杀你。
可事到临头,话噎在口中,却说不出。
他害怕。为侠者哪有怕死的,他独怕手上沾满鲜血。
继而他又嗫嚅着开口,想说,我虽不至于真的杀你,但你早已在我心里被千刀万剐了一万遍。
话未出口,但听得一声锐器撕开皮肉之声,一捧妖冶红花在谢琎脚下绽放。
张自贤于狂笑间忽然仰起头,脸上浮现出一种僵硬、怪异的表情。
渐渐有什么东西从谢琎身上脱落——或者说是从张自贤身上脱落,坠入池水之中。
如滴墨入水,池水在他脚下瞬间红透。
笛声停滞,谷中陷入一片死寂。
裴沁呆坐于地,见自己满手满刀皆是鲜血,忽然有些迷茫。
她杀了人。
张自贤被裴沁腰斩了。
谢琎摸了摸脸颊,低头一看,掌上、臂上一脉的猩红滚烫。
一抬头,脸上显出三道血色指痕。
他脱力地垂下双手。
死死怀抱住他双腿的半肢也滑脱入水,尸身脸朝上,在水面随波轻荡。
瞪圆的三白眼不曾瞑目,无神望天。
巴德雄收了笛子,嘿嘿笑了几声,说,“原来是你!好,好,阿瑶,快将那淫道尸首拎过去,叫这小兄弟在他脸上啐上几口。”
谢琎回过神来,早已满脸血泪。
虽觉得这世界已然彻底崩坏,却打心眼里觉得畅快极了。
他哭一阵,笑一阵,觉得自己离崩坏恐怕也相去不远。
作者有话说:
啊……剧情还有一章,然后就(……)
今日实在写不动了,明天修完明天再接着写。
第130章 君入瓮8
张自贤腰斩之处鲜血四溅, 如从她刀口赫然长出的一朵硕大朱顶红,花蕊一直蔓延到七星石盘上少年的脚下。
裴沁垂头看着满手鲜血,有一时迷茫。
她当然不是为杀了人而痛心, 就像巴德雄根本不是想要她亲手报仇雪恨。
他只是想要她身体里这枚残蛊杀了张自贤。
热血烫迟迟不肯消散,乃至于钻入手三焦, 半条胳膊更是烫得锥心刺骨——九年前也是这样, 她在渐渐痊愈之前, 自始至终都以为那古怪的苗人侏儒是来送她乐知天命的——思州城中如吞热油的滋味,她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她便好了。前几日,她才知道那是一枚习武之人皆求而不得的神仙骨, 是面前这个人杀人无度替她换来的——却也只是一枚残蛊。
不将这枚蛊炼齐全, 他是不会收手的。他不甘心。
山谷之中,众人或瞠目结舌,或有人啼笑皆非, 却有一人满是忧心,一脸愁云不展。
裴沁避开她的目光。
师姐, 一定会问:裴沁, 众人费了这么大周折救你出去,你又回来做什么?
师姐, 我是来结束这一切的。
这种种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了解。
“入谷前, 我已叫程宗主,用十层劈云斩月式震裂我中庭神阙经脉。若你强行调运我内力, 不出几个时辰,我便会成废人, 无药可治, 除非你有命再造一具神仙骨, ”她仰起头,望向山头剑上矮小中年人,“……你别费心了。”
巴德雄怔住。
旋即若有所思,“若你中庭神阙气运不畅,那便不就和这位重阁主一般,一入这猫鬼阵,便苦不堪言?”
裴沁愣住。来时路上,她分明同程四海说好的。
巴德雄稍作一想,便笑了,“程公为人正派,怎会无故迁怒于一介无辜女流?”
立刻往北面拱手一揖,道,“多谢程宗主对小女手下留情,您乃是真君子!”
话音一落,裴沁执起弯刀,自天泉穴重重插入左臂。
一刀见血,连皮带肉,将刀刃拽至曲泽穴。
众人见之无不惊骇。
料是向来城府深沉如巴德雄,也微微色变。
“巴德雄,杀了张自贤,我身体里这枚残蛊也还没炼成吧?”裴沁面不改色拔出弯刀,道,“你看好了,我这左手自此就此处残废。你若不肯收手,我下一刀便划入右手天泉。”
自此,双手全废,再没机会拿起任何一把兵刃。而且,这枚神仙骨,也再不能借手三焦经脉,以任何生蛇蛊为食。它将永远都只是一枚残蛊,直到数年后我不治而亡。
巴德雄显见的慌了神,近乎忘了自身处境,不由自主前行一段,上到清潭畔的剑格上。
觉察到谷中一双双锐眼向他射来,巴德雄冷汗出了一身,警醒着,预备一有不慎,立刻飞入山顶,遁地狂逃。
待一众虎视眈眈的锐芒褪去,巴德雄冷静些许,从袖下执笛,欲先攥取她意识,以防她真的下手自残。可谁知,几支笛曲皆试了,却都无法操控她神智。
巴德雄忽然明白过来——她杀了张自贤的同时,也摄取了他的功力。
哪怕从谢琎处学来几曲玉龙笛谱,但他没有玉龙笛,亦已操控不了她了。
可刚才她说,她觉察到残蛊尚未炼成——也就是说,离成蛊只差微末毫厘。
巴德雄掐指一算,惊觉哪怕不杀这谷中武林人,随便街上道上,抓一人喂生蛇杀之,也足矣。
想到这,巴德雄又喜,又急,压低嗓音,急切出口,“阿瑶,傻丫头,你别这时候犯傻。”
裴沁却不理,微微仰头,血流如注的左手高持弯刀,狠狠扎进右手天泉穴。
她一声未吭,巴德雄却不由痛呼出声,满头满脑,汗如雨下,嗓中无声却绝望地说道,“别,别。”
天上凛光一现。
一把刀当空劈来,斩折了她手中长刀。
那把大刀斜插入她脚边泥地中。
裴沁手头一空,回首一望,瞥见了那把重锋环首刀。
好不熟悉。
前来拾刀之人,一袭羸弱白衣,更是眼熟。
程雪渡武功不输张自贤,本就足以在猫鬼阵中行动自如。内力有八成被锁,不过只要不调运,便不碍事。
从始至终,他始终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为避祸端?还是为静观其变?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经哑了。
事到临头,又突然走出来,做什么众矢之的?
她少不得挖苦他两句,“你早不帮我,这会子献什么殷勤?莫不是突然念起我的好,又想与我旧情复燃?”
程雪渡走到她跟前,只是不答。
反倒是巴德雄将巴掌拍得极响,笑得不行,“好,好,真是我的好女婿!”
程雪渡倒未理会他乱点鸳鸯谱,埋首问裴沁,“既得神仙骨,何不取用便是?伤人不是你,何故养虎自啮?”
裴沁冷笑,“这破玩意,给你,你要不要?”
程雪渡沉默。
巴德雄道,“要啊,怎么不要!”
巴德雄说:“往后,我再给女婿做一副神仙骨。到时候,你两作一双神仙眷侣,长长久久地相伴。再……再生一双神仙孩儿,叫老夫夙愿得了!嘿嘿,嘿嘿。”
裴沁骂:“你闭嘴!”
又以那把断剑指程雪渡:“这老贼与我恩怨,今日必得了结。你若拦我,我连你一并杀了。”
巴德雄道,“好女婿,你今日若能拦住她,往日我们一家三口,齐齐全全,少不了你的好处!”
话音一落,裴沁一手拔出地上重锋环首刀,砍了程雪渡一个措手不及。
红影左突右进,白影右闪左避,直至避无可避,便会生生挨上一刀;每每红白双影稍作停驻,俊容上便多挂了道彩。
猫鬼蛊中不敢调运内力,被她追杀到一路夺路狂逃,程雪渡实在没有半分力气,一脚被踹在泥地里,四肢百骸如同深陷沼泽,再难动弹。
裴沁随手将刀插进泥地,俯身看他,冷脸说道,“平日里也未必赢我,猫鬼阵里,还想能赢?白日做梦。”
程雪渡定定看她,胸口起伏,艰难呼吸。
她不解,“你脑子里究竟想的什么呢?”
程雪渡不响,看向她身后。
一簇水蛇窸窸窣窣游到她脚边。
巴德雄在后头压低了声,循循善诱:“便用生蛇蛊又如何?我吹笛纵你,如何不能赢她?”
裴沁不啻,此人讲话,谁信谁便是傻子。
又听巴德雄说,“到时候,神仙骨,我再为你徐徐图之……做凡人……抑或做神仙……全在你一念之间……”
程雪渡忽然陷入沉思。
裴沁久不听他搭话,埋头盯着他,“你不会是……”
话音一落,一条小蛇游到他手伤处。
程雪渡下定决心,一把将蛇抓在手中,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