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方方的碧青木块,一头系了把蚕丝线。烟灰的蚕丝,细细密密的辫作一股青灰细绳,戴在脖子上,小指大小的木哨垂坠在胸前,是个极漂亮的项链。
萍月起初不知这口哨作何用。
有一日与师父走到一处山涧,她略感有些疲乏。师父上到山头去救人,她便坐到荫蔽的林子的一块平坦石块上等师父。
萍月百无聊赖,把玩了一阵木哨之后,将它衔在齿间,轻轻吹了一口气——
木哨自他之手而作,不似寻常哨子一般嘹亮聒噪,音色更似洞箫婉转悠扬,余韵深长。在这四面幽僻之处,与林中鸟鸣交织在一处,此起彼伏,别有一番意趣。
萍月不会讲话,虽一早有师父“闭口禅”的安慰在前,却也时不时会捏一捏发痒的嗓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有了木哨,倒解了几分口不能言的心痒难耐,倒也算是别出心裁。
她低头一笑,垂眼去看木哨之时,忽然林子外头窜进来一个灰黑的身影,远远见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冲而来,一把将她扛在自己肩头,俯身四下一嗅,一阵风也似的朝山上狂奔直上,眨眼之间,便已领她来到师父身畔。
那人将萍月放下来,退至一旁,蹲坐在地上。
萍月回头一看,这狂悖之人不是别人,竟就是獒牙。
师父回过头来,见之一笑,道,“不错,也算有心。”
见萍月仍旧惊魂甫定,师父乐呵呵的向她解释,“他制此木哨,是以训练獒牙闻声即来,以免你走路疲累,也免你遭遇不测。”
师父背起竹篓,阔步下山。
萍月渐渐回过神,瞅瞅半蹲在地的獒牙,执起木哨,再次吹响。
獒牙当即起身,自膝弯处一抱,轻轻松松将她扛在肩头,稳稳追随在师父身后。
这一日,回去寨子只用了往日一半不到的时间。巴献玉没再等候在寨门外,而是在寨中同人玩闹。
听见有人回来,远远回头。
没再问她“累不累,饿不饿”,只远远望着她笑。
萍月也依旧没有搭理他,一背过身之后,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一弯。
作者有话说:
写了六千多字,但是后面情节没处理好
先发这点点,余下的部分处理好晚上再发~
第51章 弘法入灭
接连十几日没有遇到需要救助的人, 师父在最远一座山头立下刻有“六十四恩”字样的石碑。回到寨子外头,又于空白石碑之上留下“一心”二字。
轻叹一声:“是时候回去了……”阔步返回夜郎寨。
萍月心头着急,忙叫獒牙放下她, 一路小跑到厨房。只恨说不出话,急急拽着巴瑞瑛的衣袖去寻师父。
师父在收拾行囊。其实也没多少行囊, 不过衲衣两件、木鱼两只罢了。
见到巴瑞瑛, 师父抬头, 道一句:“正好,我有两样东西交予你。”
空空桌案上置着玉龙笛,玉龙笛压着有一封刚写就的信。
信上仅写着四字:弘法入灭, 毁去玉龙笛, 疫病尽去。
师父将其堪堪一折,连同玉龙笛一齐交予巴瑞瑛,似乎并不避忌。然后说道, “待贫僧离去,便将这笛子还给他。”
而后师父又望向窗外, 笑着说, “若贫僧没能走出这云台山,还烦请施主将贫僧尸骨焚毁, 过后将这信送往青城仙都,给江宗主。”
巴瑞瑛不解:“这是何意?”
师父道, “如今无事可做,是该回去了。只此一件请托, 还望施主务必答应。”
巴瑞瑛面露犹疑,“可……大师非得回去么?”
师父呵呵笑道, “贫僧在这山中, 已耽搁太多时日, 独独放不下我那两个泼猴似的徒弟。两人在一块,成天打架,不知惹出什么祸事来。贫僧也想长久地待在这山中。这里的八月瓜多甜啊。这儿的茶胆、广菜、刺儿菜,拿水一滚,撒些小盐粒红椒碎,扮了醋吃,多好吃啊。呵呵,比贫僧那山上不知强了多少。”
巴瑞瑛道,“既然师父喜欢在这山中,不如便将两个弟子接过来……”
师父负着手,笑着摇摇头,“不可。那两个,一个天资聪颖,却毛毛躁躁;一个外宽内明,却半点武功不会。入这山头,倒不好玩了。”
巴瑞瑛道,“也是。你大徒弟,很有些名气。若是让她进山来,那孽障不知要打什么歪主意……”
她自知失言,便由此打住。
叶玉棠留心师父神色,不由恍然大悟。
原来是师父早就疑心巴献玉意图加害自己,故当初死活不肯让自己随他一同前来一心岭。
可是师父武功大成、收发自如深不可测,却信守诺言不曾动用,除却金刚不坏之身,几近手无寸铁,如何确保巴献玉不会加害于自己?
果不其然,巴瑞瑛接着说道,“原先听闻大师与他同在此寨中,我还担心他将神仙骨的主意打到大师身上。没了玉龙笛,他看起来倒是乖了不少。如今将玉龙笛还给他,我仍有些担心。”
师父呵呵笑道,“宝器能救人亦能害人,全凭使用者一己善恶。”
巴瑞瑛道,“可他真的放下屠刀,一心向善了么?那孽障,近来看起来是乖巧不少。难得大师说话他能听得进去,若大师一走,不定他会惹出什么事端……还有,他近又炼得一具神仙骨,若无人管束,倘或一时来了兴致,不知又要拿去坑害哪位武功高手。不如大师临行之前,将玉龙笛连同他正在炼制的神仙骨一并毁去,以防万一……”
师父道,“屠刀在心间,不在手上。玉龙笛可毁,神仙骨可毁,心魔却难毁。”
她心中似乎有什么事不吐不快,犹豫再三,仍还是说,“他作为小儿子,从小疏于管教,却又备受宠爱,成了这样的人,我们族人多少也有责任。小时候还算乖巧漂亮,很招人喜欢。年岁渐长,慢慢就有些乖戾,也就只对他所不了解的事物,仍能抱有几分敬畏。十岁那年,族中无人能教导他,便只好将早已出世云游、年高德劭的老蛊师请回来教他。不及课业讲罢,老蛊医猝然离世。他抱着老人尸身不肯撒手,也不许旁人下葬……若是让他知道大师要走,定不知会怎么发疯。”
师父呵呵笑道,“贫僧和他还算有缘,若也有份,倒也乐意再多得一名弟子。”
巴瑞瑛道,“大师打算哪日离去?”
师父道,“明日午后再走吧。夏日里,山果儿正甜呢,贫僧今夜仍想再多尝几口。”
巴瑞瑛想了想,道,“大师若执意要走,那便不要叫他知道,省得闹起来没个安生。”
师父道,“倒也无妨。万事万物,有缘萍聚,亦终有一别,本无需挂怀。”
巴瑞瑛思来想去,与萍月仍决定不将此事告知巴献玉。
大暑那日夜里,一切也如往常。夏至时拿剌梨果酿的酒可以喝了,萍月开了两大缸子出来,众人皆喝的酩酊大醉。
萍月心中记挂着师父要走的事,唯恐节外生枝,时不时留神着巴献玉。
到底是少年人心性,一时贪杯,喝的两颊红红,几近醉倒在地,对旁的事到底也无所察觉。
师父手捧着酸黄泡煮的茶,见众人喝的高兴,笑眯眯地说,“若我那大徒弟在,今夜定也很玩的很开心。”
萍月默默记在心头,待众人歇宿散去,自又下地窖,拎了坛小小的剌梨酒放在师父窗沿上。
·
大暑过后,天气渐渐潮湿。山中虽凉爽,却也耐不住溽暑天气的闷热难当。众人瞌睡连天,蛇人虽觉热晒,湿气席卷过来,反倒觉得周身爽利,肌肤起鳞也消解不少。
日晒当头,本该是夜郎寨中最寂静的时候。
这日午后,众人坐在穿堂风最盛的雨亭中纳凉。
巴献玉宿醉过后,又加之天热贪睡,睡到日头西晒也没起床来,素来最爱惜的玉兰树晒蔫了叶子没去理会。
只有萍月随巴瑞瑛在火塘畔煮伏茶,煮的满亭皆是一股草药清甜。凉好第一碗,巴瑞瑛和萍月一齐端去送给师父,趁着众人不留神,悄悄地给师父践行。
师父将那清凉茶碗拿在手中瞧了瞧,随后摇摇头,笑了,仰头饮尽。
尔后左手挂着包袱,右手拎着萍月剌梨子酒,与戴着幕篱的少女与妇人在大太阳底下静悄悄走出寨子。
下得几级阶梯,便听得背后脚步急急。
少年人远远一声:“大师!”
此人将将睡醒,衣冠不整,睡眼惺忪。虽只着了双草履,却脚步飞快,神色慌乱。
一边跑一边急迫高喊:“大师,等等我!大师!”
师父闻声回头。
萍月与巴瑞瑛脚步一顿,皆是面面相觑:还是被他发现了。
巴献玉追到师父,微微俯身,“大师要去哪里?为何不告而别?”
师父道,“贫僧已叨扰三月有余,是时候回去中原了。”
巴献玉道,“我才刚学完心经坛经金刚经,尚还不曾学华严经,大藏经,大悲神咒与阿弥陀佛经……”
师父呵呵笑道,“不打紧。我那大徒弟习了六七年,仍连《心经》都不曾学懂。”
巴献玉又道,“可是大师不是要我放下屠刀吗?可我心中还有诸多恨与怨不曾化解……”
他说得着急,低头喘了口气,再一抬头,眼中盈泪,有些委屈道,“是我表现得不够好吗?哪里不好?我改就是了……”
师父叹口气道,“并无不好。”
巴献玉慌乱之中急急思索,“我没再伤过人,也没再起过坏心思,我发誓。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我将神仙骨的主意打到大师头上,可我出寨这么长时间,始终也没回西江寨去再瞧过一眼。还有,还有,我并非没有去想如何让蛇人活下来,如何让萍月活下来。只是这种无聊的琐事,我懒得去做罢了。只要大师开口,我立刻就想,现在就想。”
师父有点无奈,“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巴献玉几近哽咽,“那为何大师又不告而别?”
师父道,“只是这世间,你尚且只剩下一事不曾明了。”
巴献玉道,“是什么事?”
师父道,“世上诸多事物,并非但凡你想要,就得紧紧攥在手头,甚至不惜一切代价的去得到。如果这一事你能明了,那便足矣。”
说完这话,师父背负行囊,转头即走。
巴献玉几步急追而上,拦在师父身前,有些慌乱道,“可是大师,我这样子,来日蛊阵消解了,若没有大师在,那些江湖人来杀我,我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巴瑞瑛插嘴说道,“大师已说了,若你能放下屠刀,自会劝江宗主饶恕你。”
“他们怎么可能饶恕我……”巴献玉有些绝望的喃喃道,泪水泫然欲滴。
师父道,“你的玉笛,贫僧已交由瑞瑛施主为之保管。”
巴瑞瑛点点头,“在我处。”
巴献玉抹掉泪水,缓缓抬头,突然道,“我不信。”
巴瑞瑛讥讽一笑,“大师如何会贪图你的笛子?”
师父却突然说道,“给他也无妨。”
巴瑞瑛自背囊之中取出玉笛,有些犹豫,不肯立即给他。
师父道,“给他。”
巴瑞瑛满腹狐疑,却仍将玉笛递了过去。
巴献玉接过玉笛,拿住一头瞧了瞧。
玉龙笛的来历,叶玉棠也曾从一本兵器谱上看见过,上头是这么说的:苗王三子,擅音律,行至西突厥,于一处岩洞之中遇见百年黑洞螈,施以巧计杀之,而取其龙骨。后又于月牙山偶得上乘三危山玉,便以此玉石与龙骨制得此龙骨玉笛,名作【玉龙笛】。其声空灵绝响,摄人心魄,威力无穷。若为音器,盖无第二者可与之媲美;若为杀器,因其杀千万人于无形世所罕见,乃是极恶凶器,故不曾载于【兵器宝鉴】。
他却只是淡淡一瞥,似乎对此玉笛颇有些不屑,“大师,我不要这笛子……”
几步上前,几近绝望地哀求,“是否可以换大师不走?”
师父轻轻叹口气,转身朝界碑方向走去。
巴献玉不由沮丧地垂下头,将那玉笛端详了片刻,喃喃开口,似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既然大师执意要走,我吹笛送别……”
巴瑞瑛神色一凛,大叫一声:“岱勾1,想想师父往日如何待你,你不要胡来!”
他将笛子横亘于嘴边,抬头,慢慢微微笑了起来,“大师待我好,我自然要挽留。”
一条巨蟒从茶田之中,不声不响缠绕上藤蔓,顺着师父离去方向张开血盆大口,猛地窜去——
巴瑞瑛头一个回过神来,下意识间朝师父飞扑过去。
但见师父周身金光一震,在那狂蟒咬上草履的瞬间,被那金光震退三尺,就地蜷作一团,反向拔足狂奔!
巴献玉不可置信道,“不,大师,你忘了,你不能用武功,你怎么可以——”
他复又拍拍脑袋,“哦,对了,大师有金刚不坏之身,我怎么将这都给忘了?”
接着又咯咯笑起来,“可是大师,伏茶穿肠过——”
萍月狠狠瞪向他。
他道,“我唯恐大师弃我而去,起初几日,每日晨间将生蛇连带蛊衣下在大师独一份的斋食之中,及入睡前,又将驱蛊药置于大师爱吃的瓜果之中,后来戒心放下,再没有做过这等子事。若不是昨夜偶然从大师话语之间,揣度出大师去意已决,不得已出此下策。若大师留在寨中再用一餐饭,蛊不中即可尽去。可是大师执意要走……”
巴瑞瑛恨得咬牙切齿:“你真是不可救药。”
他眼中带泪,几近哀怨:“大师执意要弃我而去,不能怪我。”
师父转过头来,定定的盯着吹笛少年,转而闭上眼睛,轻轻叹口气,道,“到底还是差点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