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月后脚刚追随师父步出寨子,但只见得一少年挑着空粪桶,沿着阶梯上来。
少年看着脸生,走近一看,萍月才发现竟就是巴献玉。
对襟马褂化作鸭绿粗布短打,头发扎作马尾,头戴斗笠,身形瘦削,脚步轻快。
似乎在外劳作了一整日,皮肤晒黑些许。
他远远地,乖巧地道了声“大师”。
一抬头,自斗笠下头露出大半张脸。
眼睛仍如往昔明亮,一笑,天真邪气劲儿连着狡黠,一块儿流露出来。
及至走到萍月跟前,脚步一顿。
萍月看也不看他,往后疾退三步。
巴献玉委屈道:“我是已真心悔过,挑了一日粪桶。”
他又凑近一步,“你就别讨厌我了,好不好?”
萍月闻着味,面露嫌恶,又退一步。
他低头一嗅,似乎自己也知道臭,乖乖退开两步,远远笑道:“不是讨厌我就好。”
说完这话,负着粪桶,疾步跑开。
萍月无言,默默跟在师父后头,一同出了寨子。
·
这一天,师父背篓里装的并不是竹竿与钩子,而是一块块打磨均匀的方形石块,不知作何用。
两人一块上了座山,及至一处竹林,师父停下脚步,置下背篓。
萍月四下一看:此处并无屋舍,也无洞穴,更不像是有什么蛊阵。
既不是来救人的,那又来这山头做什么?
但却见师父自背篓之中,取出一只石块,手上稍稍起力,石碑便已被深深插入泥地之中。
石碑露于地面之上那一截,上头端刻着两个小字:二清。
此处名叫二清山?
这荒山野地,也不见常有人自此走过,缘何要起个名字?
兴许此处近蛊阵,师父置此界碑,是要提醒路人当心。
不过师父不解释,萍月自是不解,满腹狐疑跟着他去往下一个山头。
走到一处溪流交汇之处,师父又停下脚步,置上第三块石碑:三净。
三净溪。
叶玉棠忽地便醒过神来,似乎明白了几分,便不由地慢慢挺直脊背,聚精会神留心师父举止。
如此,师父携着萍月翻山越岭,每至一处,嵌下石碑即走,始终不解释这界碑到底是何用途。
萍月渐渐走得有些乏,却始终跟着师父,不曾有半分怨气。
到底她体力不济,对汉人文字也并不十分敏感。走到后头,几近分不出精力去看那诸多石碑之上究竟书写了一些什么字。
也因此,哪怕叶玉棠再是聚精会神,终究也不能将师父手提字迹尽览。
好在她记性尚可,留了心,默默记下师父一路所行路线。
两人一路步行,及至天色发白,不过也只翻了四五座山头,留下十二只界碑罢了。
不过往后月余,师父每日都携着萍月出门,整日整日在山中行走。
有时是专为置碑而行,有时仅仅是去远山救人,救出人之后,顺手在沿阵置个界碑。如此下来,及至芒种,不知不觉,这山中已被师父分作出了六十余道界来。
·
藤桥对岸的荒山被巴献玉辟作梯田,种上茶树也有及膝高了,近来长势喜人。那处本是座荒山,并不适宜茶叶生长。这一株株湄潭翠芽,经他一日日精心栽种,却比茶农种得更好。
梯田层层缓坡,若只栽种茶叶,未免单调。
前些时日,此人突发奇想,不知上哪处寻来数十株玉兰与雪塔山茶籽,种在了那处山坡之上。不过芒种一过,下了场小雨,山茶便发了芽。
玉兰开的那一日,正是夏至。
黔地夏日长,天亮的快。
萍月寻了竹篾与碎布条,给自己做了只幕篱。有了幕篱遮蔽,偶见日光,倒也不是很怕了。
那日天与师父刚回寨子,隐隐便听得藤桥畔传来少年嬉笑之声:原是獒牙追着巴献玉,在茶田之中疯跑。少年人没个轻重,一时玩心大起,竞相追逐时,竟以瓜瓢舀肥水互泼对方。肥水恶臭无比,这两人竟越玩越开心。
萍月闻着笑声,脚步一顿,立在远处山头远远看着,一时竟好似能闻到味一般,胃中反酸,阵阵恶心。
正想透口气,揭开幕篱时,被外头天光一晃,顿时一阵晕眩。
眼前一黑,仰头便栽倒过去。
·
萍月浑浑噩噩睡了一整日,直到第二天夜里方才睁开眼来。
入眼是一位陌生妇人,正是巴瑞瑛。
萍月不知她是何人,但见她身上银饰繁复华美,便知她地位尊崇。
又见妇人身量不高,面容却与巴献玉有几分相似,以为是巴蛮来捉她回寨子里的,顿时心中一紧,吓得直往后缩。
巴瑞瑛温声一笑,道,“别怕,我只是个医者,不会伤害你。”
萍月攥紧被褥,莫名紧张。
巴瑞瑛又道,“不要怕。我且问你几件事,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好不好?”
萍月点点头。
巴瑞瑛道,“你想见一见你姐姐么?”
萍月将脸埋在臂弯里,眼中淌出热液,猛地摇摇头。
巴瑞瑛温声道,“没事,不要紧,她进不了云台山,此刻也不在寨中。”
萍月才自被褥中,慢慢露出两只黑而亮的眼睛。
巴瑞瑛接着说,“你知道,你姐姐盗了神仙骨……给你吗?”
萍月吸吸鼻子,而后点点头。
巴瑞瑛慢慢说道:“你想要神仙骨吗?我虽于此不精,但好在那个孽障也在此处,有他在,可以确保无虞。”
萍月很果断地摇摇头。
巴瑞瑛叹口气,“你如今身为蛇人,往后至多还剩下三五月光景。短时间之内,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令你活上更长时间……可你腹中生命,还要在你身体里呆足八个月。”
萍月攥紧被子,缓缓睁大眼睛。
叶玉棠一阵讶异,腹中生命……怎么有的?何时有的?
难不成那事儿之后……就有了?
巴瑞瑛道,“有我与这孽障同在,可确保这孩子生下来与常人无异。只是,你想让他活吗?”
萍月没有说话,微微偏一偏头,望向窗外。
窗外阶息上,师父与少年人一前一后,正在闭目诵经。
后者明显六根不净,频频往后斜睨,忽地与萍月视线相接,过后一笑,仿佛是讨好。
萍月收回视线,不语。
巴瑞瑛也并未强逼,转头出屋。
萍月忽地起身,疾步追上去。
巴瑞瑛听得声响,回过头来。
萍月对着她,点点头。
巴瑞瑛松了口气,朝她一笑。旋即回房,寻出自己携来的药包,去灶上熬药。
萍月心神不宁,靠在阶息美人靠上发着呆,手一直忍不住去抠那颓墙上的洞悉。
没留神,那少年人已从庭院之中起身走来,隔着阶息,在一级台阶下站定,盯着她瞧了好一阵。
萍月别开视线。
他又沿着阶息,几步疾走,站到她跟前,从下往上,仰视她。
他思来想去,凑近问道,“是你映哥哥的?”
萍月不语。
顿时他接着又道,“是我的?”
她转头,瞪他。
他一步踩上台阶,这下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
迎着她的怒火,从上往下俯视她,面无表情。
她突然有点憷,慢慢垂下眼睫。
嘴角突然挨了一吻,凉悠悠地。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眼里有怒气。
此人却嘿嘿一笑。
庭院之中一声清脆巨响。
众蛇人都回过头来:萍月摔门回屋之后,门外少年只静静笑看着,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一个清晰巴掌印。
原来是挨了耳刮子。
巴瑞瑛端着一罐子药,从廊上走过,回头瞪他一眼,骂道,“活该!”
他毫不介意,抬眉一笑,一个跨步,跟上巴瑞瑛,嘴里喃喃道,“到底是不是我的嘛?”
作者有话说:
感谢长评和陪伴~鞠躬
这个回忆快要结束,我回顾一下前文,整理一下后文,今晚可能不会更~
23点没见到的话,就不要等啦
第50章 蛇母5
夏季的毒日头里, 只见得獒牙与他主子漫山遍野的乱窜。
忠仆四牙另外三人去了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正当叶玉棠困惑之时,三牙露面了, 而且是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登场。
那夜众人正在庭院之中静坐参禅,忽闻得一声石隙启开之声。
叶玉棠随萍月睁开眼, 往旁斜斜一看:只见寨子中央的开了个洞, 一男子自洞中顶起石板, 探出脑袋四下打量,但见满座之中皆是人,忽地又钻了回去。
这男子贼眉鼠眼, 精于遁地之术, 正是马氓。
马氓在石盖之下瓮声瓮气说了句:“地洞打偏了二十五尺,接下来怎么办?”
他挨了几拳之后,复又将石盖顶起一条缝, 一双贼眼四下打量,远远冲巴献玉作嘶嘶之声, 以苗语说道:“拿勾, 他们听说你被臭和尚囚禁,叫我挖洞过来救你。”
巴献玉闻声睁开眼, 去看师父。
师父仿佛不曾听得响动,轻轻敲动手头木鱼。
他便复又阖上眼, 装作听不见。
耐不住马氓沉不住气,几近高声大气:“拿勾, 拿勾,此时不逃, 更待何时?”
“玉龙笛没了, 不打紧, 来日我们四人将和尚替你捉来就是了!到时候,你想练神仙练神仙,想练生蛇练生蛇,怎么都行。”
巴献玉站起身来,走到那石盖边,一脚踩上去,踩得马氓哎哟一声,仿佛压扁了一只田里的地鼠。
在那声响里,他就着石盖盘坐下来。
马氓仍不罢休,在那石板底下循循善诱:“拿勾,你真不跟我们回去?”
他眉毛一拧,就一个字:“滚。”
过半晌,石盖底下传来弱弱一句:“我们该、该滚哪儿去啊?”
立刻有人打了马氓一下,道,“废话,当然滚回西江寨等着呗。”
众人便合计着要走,临走还不忘一句:“拿勾,我们等你回来哟~”
叶玉棠:……
别说巴献玉,就是换作她,也想去将这干子人挨个拎起来丢进粪坑。
一疏神间,师父已走到他跟前,低眉凝视他。
巴献玉抬起头来,厚着脸皮嘿嘿一笑。
师父拿砧槌敲他脑袋,敲得重重一声响。
他抬头一对上师父威严目光,不由气焰低了三分。
师父道,“耳根清净。”
他乖觉道,“是。”垂下头去,揉揉额头,竟不由微微笑起来。
·
从那日之后,萍月仍每天陪伴师父出入深山,并无太大区别。师父也并不推拒,只适时放缓脚步,每日早早收工,天交三鼓便领着萍月归来了。
巴献玉每日三更便起床洗漱,精神抖擞地等候在寨门口,见到萍月,便是三句殷殷问候:“饿不饿?累不累?明天之后不要再去了好不好?”
萍月则是摇头,再摇头。
接着报以一个白眼,转头走人,理也不理他。
巴瑞瑛看在眼里,有一日对他说道:“你若真的关心她,便好好想想法子,琢磨着怎么让她活下去,活得长久一些。”
巴献玉不屑道,“但凡她用上神仙骨,必死无疑。白费力气的事,有什么好琢磨?”
这话仿佛点醒巴瑞瑛,她略一思索,问道:“那若不用神仙骨呢?”
巴献玉道,“既然中生蛇能再活多三五月,为何不能活上更长时间?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巴瑞瑛眼睛一亮道,“蛇人……能活?”
他道,“自然。你打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翻再多医书也不过枉然。”
巴瑞瑛道,“你天资聪颖,何不来取代我这庸人,拯救你妻子、未出世的孩子与这一寨子蛇人?”
他却说,“太简单的事,未免无趣。”
巴瑞瑛早知他秉性如此,听得这番回到,倒也不觉奇怪。便又趁机追问,“山中蛊阵如何消解?”
他道,“蛊阵一设,如同冻地三尺,只可随时间消解,别无他法。”
巴瑞瑛叹息道,“那山外之人如何入山?”
他笑道,“这民风不开的破地方,汉人避之不及,有什么好入的?”
巴瑞瑛又道,“山中苗农如何出山?”
他道,“云台山本就自给自足。”
巴瑞瑛气闷,道,“你不是心疼你的神仙骨吧?”
他无所谓道,“三千狂蟒得一生蛇蛊,三千生蛇得一神仙骨。第一具神仙骨我用了八年时间,第二具,至此仅半年。若要再得,时日只会更短。已是轻而易举的事,有什么好心疼?”
巴瑞瑛倒抽口气,“第二具造出来了?”
他眯一眯眼,略一思索,“差不离了吧。”
巴瑞瑛追问:“你还不死心?”
他道:“大师来时,神仙骨便几近完成。我死不死心,它都已经存在。不然呢,一把火烧毁了?我将它给你,你毁不毁?”
巴瑞瑛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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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献玉伐了一株楠木,做了一小小水车架在村口山溪畔,用以浇灌他的山茶与湄潭翠芽,自此便省去浇灌的功夫。
余下的尾料,给师父做了只光莹雕隽的瑞鱼罄,呈青碧色,叩之声音清冽响亮,满寨子皆可以听得声响。
又给巴瑞瑛做了只小小隼鸟,飞得虽不如信鸽远,作山内与山外传信之用,已经足够。
某日萍月收拾完碗筷,正打算随师父出寨去,巴献玉突然将一只小小木哨交到她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