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盘坐而起,缓缓解开截脉,催运周身内力流转;一面斜眼往他望去,只见他将背上所负褡裢摊开来,先从中取出轻裘替她盖上,又取出手炉、丹药、绳索、胡饼一沓、水壶等各色事物。
程霜笔惊疑无比:“你到山外去了?”
他点头,嗯地一声。
程霜笔回望身后高山,“如何做到的?”
他答道,“震甲,艮寅,离丙,坎癸……昨日你教我捕鱼,我现学现用。如此一来,每座山只需找准十个方位,便可出去,进来也是一样的。”
程霜笔笑了,“你倒是聪明。”
他随意答道,“我跟马氓学的。他也不会轻功,所以事先在山中找准方位点布下蛛网机关,无论来去,都是同样的位置。”
一面说着,他将药粉捏碎撒入壶中,就着里头稀粥喂她喝下。又添了两粒炭至手炉之中,塞入狐裘之下。
程霜笔又问,“之后,你如何打算?”
长孙茂在她身侧盘坐下来,“我本想叫马氓来带路,领我再往里几座山去看看,等将所有位置记下之后,再带她进山,以保万无一失。只可惜马氓的主子已寻到他想要的高手,不打算再领人进山去。我差人看过,客栈外的传信蜘蛛也已经撤了。”
程霜笔心头一凉,“那小仙人墓便去不成了。”
长孙茂道,“去,一定要去。我打算假扮个人。”
程霜笔问,“什么人?”
长孙茂在斜后方说了句,“倘若这举世间无人能敌的高手来了云台山中,马氓一定会回心转意。”
程霜笔正想问是谁,一转头,发现这趟回来,他头上戴了顶草帽,周身换上一身灰黑短打,腰上别了只白玉酒壶,背上背了把琴,六根弦。
程霜笔不由忧心,“尹宝山?你如何得了扮他!”
说话间,他已转回头来,面目已全然不是长孙茂的。脸上轮廓凌厉,眉目深长,眼尾上挑。原来叶玉棠的面容更像她父亲,程霜笔心想。
再又打量,见长孙茂言语之间,眼位纹路轻现。程霜笔不由感慨这易容之术巧夺天工,连他人眼纹亦能描摹。可谁知就在这时,长孙茂抬起眼来,露出仍是黑白分明的清明眼眸。
是属于少年人的眼眸。
程霜笔摇摇头,“你我都不曾了解尹宝山,何谈模仿出世高人举止?稍不注意,便会被人察觉实乃易容,岂不使你陷入危险之中?”
长孙茂略不耐烦,“我知道。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将帽檐下压,恰恰能将视线遮挡。复又说道,“除了易容,我已请劫复阁帮忙四散消息,说尹宝山现身思州。我猜马氓有蛊虫留在思州和这云台山中,以便探知外界消息。正好这腾掠之术我还没练熟,马氓又分不清轻功暗器之别;倘或我以这身打扮,在此处与思州城中往复几趟,马氓一定会来寻我。”
程霜笔一时无言。他执意如此,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旁人也劝不住。
长孙茂问道,“你内力几时可以恢复?”
程霜笔道,“一天之内,便可以走动。”
长孙茂道,“能否替我先照料棠儿两日?每日服一粒黄包袱中的丹药,两碗清粥,不叫火堆熄灭即可。”
程霜笔道,“你尽管放心。”
话音一落,面前影子一晃,于林中几个起落,便已消失不见。
形容虽笨拙,意思却已尽到了。
作者有话说:
记得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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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仙人墓7
这趟来, 他背上约负了四十斤东西,背进山去尚算轻松。这趟出山,他往空包袱之中塞满鹅卵石, 粗估下来约莫六十斤。为保这包东西不受颠簸,穿梭起来便显得有些吃力, 但好歹顺顺当当下了山来。
以往她只是看着瘦, 周身结实有力, 可真的不算轻。可如今也就这么重了。他不敢往下细想,从山上轻轻坠落下来,将那袋石子倾入客栈外清溪之中, 汇入人潮, 走入集市。
城中侠客颇多,着奇装的外藩来客更是不少,他以这身打扮, 在集市上来回走了三趟,却并未惹得太多人瞩目。及至太阳将落山之时, 市集正值连衽成帷、肩摩毂击之时, 长孙茂却听得背后远远有个女人在喊:“宝哥!”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穿过人群接着往前走。走不出两步, 便又听得一句,“宝哥。”
这接连两声一声像在百步之外远远呼喊, 第二声便有如在三尺之内;一声更比一声柔情似水,步履之快, 却竟是高人。
侧耳细听,第三声已然近在咫尺——
“尹宝山, 给老娘站住!”
这一声几乎将他惊得跳起。后面追得太急, 躲是躲不过, 一闪身,钻进街边赌坊。里头赌客盈门,喧嚣不已。他跟在一行赌客身后,边走边揭下面皮,挤进一张五木桌边瞧了瞧,正巧杀了棋。
他压上一钱银子,跟着叫了声,“好!”
紧跟着一双手便搭上他肩头,来人说了句,“尹宝山!你为何不肯理我?”
一股怪力于肩头轻轻一拧,他整个人便不由自主旋过身去,与来人一个对视。
来人是位高挑女子,看上去三十出头,一身葡萄紫纱衣,别三支极细的碧玉金钗,眉目盈盈,肤色白皙。
显然不是马氓的人。也许是尹宝山的熟人。
长孙茂将来人上下打量,继而灿烂一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女人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忽然有些恍惚。凝视他片刻,茫茫然开口,“你、你不是尹宝山……”
长孙茂答道,“我不是尹宝山。”
女人却不松手,五指一拢,他只觉得自己被一股真气牢牢吸在原地,几难动弹,肩胛骨也像将被捏碎似的钻心。
女人声音低而轻,一字一句却似有无限威压,“你不是尹宝山,那你为何要别这琴与玉壶,来欺骗于我?”
长孙茂疼痛不已,艰难挤出一句,“你痴寻尹宝山,便不能允许旁人别琴挎壶?”
女人一愣,“我痴寻他,是我错了?”
她出神间,长孙茂一弯身,脱离钳制,疾步出了赌坊,周身已大汗淋漓。这女子看着不好惹,他有要紧事要做,不敢让此人缠上。
二婢已回思州,见他急匆匆入院,问他,“为何将易容卸下,遇着什么事了?”
“我遇见个人,”他想了想,问两人,“一个穿紫纱衣,别三根绿簪子的妇人,张口闭口皆是尹宝山。这人是谁?”
阿罗纱脸色一变,“坏了,是毒夫人李碧梧。你碰见她了?”
“碰了个面,我及时揭下面皮,她只当看错了。”长孙茂又问,“李碧梧是何人?”
阿罗纱道,“尹宝山老情人——她自称的。她找了尹宝山二十年,无奈之下入了劫复阁,只为能尽早得到此人消息。”
长孙茂道,“既是劫复阁人,如何她能擅自行动?”
紫莼无奈摇头,“表公子不知。这等高人,能为我阁添翼,却如何能镇得住?她来去自如,无人敢管。”
长孙茂道,“能否告知她是假?”
紫莼道,“她这痴人,宁可信其有,好容易得来一线希望怎会轻易放弃?”
阿罗纱叹道,“到这田地,宁愿她信以为真。免得她希冀破灭,以她的性子发起癫来,不知如何伤及无辜。”
马氓还没动静,倒先招来个毒夫人。
唯恐事情生变,长孙茂一心只想着要尽早将她带回来。
转头又出了院门,往五福茶舍去了。
及至走到溪水畔,确保无人跟随,方临着溪水,将覆面细细敷上,牵引丝线飞身入山。这一日一夜来回百余趟,外围三峰一带他已越发熟络,不由大起胆子,在山林深处蛛网密结之处游走一番,方才纵身跃起,往层层山林中而去。
·
叶玉棠一睁眼来,入眼山峦金翠相杂,密林之上流云变幻;空谷之间鸟声轻鸣,水声潺潺,还以为自己魂魄升天,正于仙境遨游。
忽听得一脉飞掠之声,她下意识循声看去,只见得一身形与长孙茂相仿之人于云遮雾罩的云台山巅飞驰,便知自己仍旧活着。再定身去看,见那人胳膊、腿与笨拙步伐,不是长孙茂还有谁?
可是……长孙茂,怎么会在天上飞。
看来自己至此是真的仙游了。她绝望心想。
没想到,那影子又轻盈而下,几步疾驰,稳稳落地。
程霜笔声音在背后响起:“醒了。”
那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在她身侧停下,蹲身查看。
是一张十分滑稽的,尹宝山的脸。眼是那眼,嘴是那嘴,可哪哪儿都不对,跟鬼似的,又滑稽的很。
叶玉棠两眼一翻,险些昏过去。
谁知此古怪尹宝山忽然冲她一笑,轻声叫了句,“棠儿,是我。”
叶玉棠两眼一闭,实在内心五味杂陈。
林中尚未有片刻宁静,沙沙之声复又响起。叶玉棠心道:又有人来了。
紧跟着便是一声:“尹宝山,你这薄情负心之人,我当你是在云游四方,谁知竟在深山老林子里与贱人姘居狎游!”
此人内力浑厚无比,话音震彻山谷;“姘居狎游”四字更是反复回荡,久久不息。
一道紫色身影于阵阵回响之间从天而降。
三言两语之间,程霜笔深知此人来意不善,奈何自己动弹不得,正欲出言劝告;又见这人几近落于猫鬼阵上,大叫:“当心蛊阵!”
谁知这人轻飘飘坠地,盘膝坐在枯井沿上,远远朝密林望过来,竟似猫鬼拿她也半点没奈何。
她朝林间两道影子稍作打量,眼底生起无限哀怨:“你向来就是那样风流性子,我又不会怪罪于你。但你何故要因此躲我,你是……怕我伤了她是不是?”
身在这山中,长孙茂唯恐功亏一篑,不敢回头,只压低声音说道,“我都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轻轻笑了一阵,“至如今,你竟为了躲我,扮作小白脸相哄骗于我。可我又不傻,你已骗了一回,还想故技重施?”
程霜笔知晓此人武功高深莫测,性情又有些许癫狂,恐他应付不来。但思及自家宗主与尹宝山有些许交情,倘或自报家门,兴许能排上些许用场,便说道,“请问这位高人尊姓大名,师从何处?在下是……”
女子循声看来,微微眯眼打量,忽然笑道,“原来程四海这臭小子也在这里。这么多年,你怎么不见老?反倒是丑了些许。怎么,见了你碧梧师叔,却不上前来磕头?”
程霜笔听闻李碧梧大名,瞬间汗如雨下,惶恐答话:“李、李师祖,在下不是程宗主,是刀宗门下……”
李碧梧闻言勃然大怒:“不是程宗主?为瞒住尹宝山去向,你们各个都避我不及,都欺瞒于我!他在太乙镇上藏身一载有余,与那贱人连孩子都有了,却没知会于我……余斗真那榆木脑袋也不将我看在眼里……一个个江湖小辈,当我真疯了不成!”
一席话里,将这普天之下江湖名宿恐怕都给骂了进去。
可说到后头,声音越发凄婉,泫然欲泣;一眼望去,仿佛只是个受尽委屈,坐在枯井上无助哭诉的小媳妇。
忽而之间她又抬头,朝林间无声看了一阵,哀哀说道,“让我看看,这贱人,究竟是何等仙姿月貌。”
说罢,从枯井起身,想看却又不敢看似的,漫步朝密林走来。
只听得“咔哒”一声。
程霜笔惊得大叫:“住手!”
千百根丝线从林间倏地刺出。
李碧梧稍一后仰,一根锐利丝线几近擦着她鼻尖,一刺而过,虚惊一场。
她微微笑起来,胳膊纤盈一挥,千百根丝线便有如长了眼一般,朝长孙茂飞旋而去。
李碧梧五指盈盈一握,千百根丝线一霎聚拢,将长孙茂从胳膊到脚拴了个结结实实。她手心朝上,一扬,长孙茂便提溜至半空挂起,有如一根被蛛丝结住、无处遁逃的无助蚊蝇。
李碧梧倾身而前,从蛛丝之中抽出谈枭,拿在手头瞧了瞧,抬头看他,含情脉脉地笑起来,“宝哥,原来,你背地里,竟偷偷练着我的功夫。”
长孙茂被蛛丝箍得一句话也讲不出,心道:真是疯子!
李碧梧道,“这是江映向我学来的,没想到,是宝哥要学。为何不早说,碧梧亲自教你,岂不比他更快?”
“往常我拿牵丝翎围困宝哥,宝哥逃得比什么都快。宝哥今日为何不跑,是怕我伤心?”李碧梧咯咯笑起来,不由绕着丝蛹打转,间或拿脸贴一贴蛛丝,忽而想起什么,面色发起狠来,“还是说,你怕我伤了这贱人,故而不逃?”
因为我他妈的,不是尹宝山!长孙茂讲不出话,不由呛咳起来。
李碧梧狠狠道,“今天我倒要看看,这贱人是谁!”
说罢,斜眼往地上看去,与叶玉棠来了个对视。
叶玉棠心道:你这疯女人,与尹宝山有仇,与我何干,与长孙茂何干!尹宝山,看看你做的孽,就要报应到我头上了!
李碧梧盯着她,看了良久良久,忽然眼神便呆滞下来,慢慢说道,“……是你。”
叶玉棠心头疑惑:我们认识?除了梦里我见过你。牵丝杀蛇母,好快的翎。
李碧梧偏了偏脑袋,“你是……仇欢?”
叶玉棠:?
李碧梧便又摇摇头,“却为何更像宝哥?”
叶玉棠:……
李碧梧恍然:“你是他们的孩子!”
叶玉棠:我谢谢您!
李碧梧神色一黯,“为何他们,可以有孩子?”
旋即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我要杀了你。”
长孙茂猛地挣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