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便又回到五福茶馆。她仍伏于斗拱之下,他仍坐于窗前。
领座已坐了人,携鱼跃鲸浮刀,戴斗笠,头发花白,看不清面目。
马氓与刀客相对坐着,随便吃了点桌上酒菜,慢悠悠说道,“都说四海刀法出自尹宝山,日月山庄轻功也出自尹宝山。可惜啊,若来者是个日月山的护法,哪怕不敌你,也能过这山去。只可惜,你内外功兼修,轻功嘛……我怕你折在这山中。”
刀客沉声道,“我死了,是我的事。”
马氓道,“我老大金盆洗手,也劝我们四个多多行善。还说,谁行的善越多,便赏识谁,便叫谁做了獒牙空出的这首徒之位;我主人呢,叫我多寻些带盖世高手,带进山去,却也没有叫我害死武功低手。我何必得罪我老大,还讨不了我主子欢心呢?不好,不好。”
刀客道,“我死了,与你何干?如今我手头有命要救,你若带我进山,便是行善。”
马氓忽然偏过脑袋来,问后头人,“你也要进山?”
长孙茂道,“是。”
刀客自帽檐下斜瞥他一眼,认出他来,道一句,“你就别去送死了。”
长孙茂道,“四海刀宗都这么好管闲事?”
刀客不语。
马氓不由笑起来,“来一个送死的不成,还来两,可真热闹。也罢,反正,你们若过不了云台十二峰,死在山中,也无人知晓。若过去了,仍得打个你死我活,因为到最后,主人只能带一个武功最高的上山去。你们害死彼此,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但若能多带两人进山,主子便多教我两招蛊术,我反倒是赚了。”
说罢一吹口哨,一纵出窗,片刻之间说话声已在丈余高处:“跟丢了概不负责——”
马氓一走,两张桌上两个人忽地便打了照面。
长孙茂微微睁大眼:“程比!”
程霜笔瞪他一眼,一拍茶桌,从窗户一跃飞出。
长孙茂立刻走窗而出。
她肘间一扣一甩,一截丝线立即在他腰际绕了三圈;忽地又一收,他便陡然而起。
她左手扶了上他肩头,将整个人盘到他背上。
眨眼间,两人已纵起两丈有余,轻飘飘在绝壁上打着旋。
眨眼间便追上踏树而行的程霜笔。
但听得耳边劲风一过,程霜笔一侧头,但见得一团黑烟骤而聚散,险将他草帽吹飞。眨眼之间,再往前看,那团黑影已到了前头。
他踏弯了一根水杉粗枝,接力拔地而起,猛追了上去。
并肩的一瞬间,程霜笔方才看见他背上还有个黑斗篷,不由一惊;待要细看,那黑烟便又消失在眼前。
走神之际,迎面一株被雷劈断的香樟险将他横腰拦截。他抽刀一劈,借力将自己一甩,连踏两株弯枝,方才吃力跟上,几近气力不支,大声喝到,“长孙茂!你所负之人的是谁?”
远处马氓已跃至第三座山巅,于日光之下几近化作一道胖大流光,晃得他视野发红。但听得身侧一声喝问,令他烦躁不已,不由骂了句,“关你屁事!”
压在他肩头的手紧了紧,大抵是叫他不要回话。
稍稍一用力,便微微发起颤来。只是使不上劲。又怕被他发现自己内力流转不利,手上力道紧了又松,捏成拳将他脖子勾住。
但他仍觉察到了。两手收紧,将她紧紧架在背上,多少能令她轻松些。
虽是冬日,高处没有树荫遮蔽,午后日头又毒,却晒得她一身冷汗。汗密密实实从额头淌了下来,渐渐令她有些看不清东西,不住腾出手擦汗,精力一散,腾掠也跟着慢了下来。眼见马氓越纵越远,她心里一急,腥臊一次次从五脏六腑反了上来,又被她以内力周转压了下去。
过这第三个峰头,只需一个浮空腾掠,便可省去下驰、复而上行的周折,很快便会再度追上马氓。
想到这,她手头一扣,弯钩勾住远处绝壁古樟,猛地一收,忽地便纵出第三峰绝顶。眼前视野豁然开朗,绝壁之下,乃是一片波光粼粼堰塞湖。
程霜笔本与两人并行而驰,便知这两人起初发足飞驰、至此内力不接,故自己这程能与二者并行并非难事;
可过了第三个峰头,忽只见得身侧影子一纵飞远。
程霜笔急地大叫:“不可操之过急!”
可惜为时已晚。
叶玉棠本垂着头,以免被日头所晒;越过峰头,被下头粼粼湖光一晃,只觉得眼前金星四溅,脑中一片发白。忽地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往后栽倒下去。
一仰头,兜帽脱垂,从中露出一张麟纹密布的脸。
程霜笔何其震愕!开口一喝,声音也跟着颤抖沙哑起来:“小叶子!”
黑色影子纵至半空,千万丝线骤然松垂,黑烟顿时也有了形,宛如焰火燃灭、青烟四散,跟着两人直直往下坠落。
坠落之际,长孙茂将她头压在自己脖颈处,一手环过她腰际,将她整个身体紧紧掖在怀里。
程霜笔踩着山壁,往下疾步俯冲;冲至半壁,铆足劲往前一跃,于半空之中几个翻腾。
眼见两人从旁坠落,趁机照着长孙茂背上猛地一踹——
这一脚踹的长孙茂猛地飞驰前倾,死死搂着她扑入厚厚落叶枯枝堆之中,直滚了丈余方才停下来。
程霜笔这才松了口气,向前滚出数尺,翻身稳稳站起。往远处一望,至此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正欲上前查探两人伤势,走出数步,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似的,再也迈不开脚步。
他四下一瞥,只见左侧十余步是堰塞湖,而右侧数步,是一口枯井。
作者有话说:
88章写错了,表哥的轻功是是黑云翻墨白雨跳珠,不是隐雾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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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仙人墓6
程霜笔屏息凝神, 缓缓调息,以免内力波动引得猫鬼阵发震得自己五脏俱碎。
待缓过了神,他又往远处樟树林子看去。
枯叶之中那团影子死死蜷作一团, 觉察到怀中瘦小身体仍均匀吐息,方慢慢摊开手脚, 以半边身子为枕, 令她平顺躺进厚厚枯草堆之中, 缓缓抽|出身。蹲身站起时,稍费了点力气,右手胳膊使不上劲, 步子也瘸了。不及顺口气, 他将衣兜中的布包悉数抖落出,先将苗医的丹丸给她喂下一粒。而后回头一望,转身程霜笔视野挡了个结实, 仔细检查她身上伤处,以火折子灼热金疮药敷在伤处, 再以细布包扎。只有两处伤处, 从头顶落下来,胳膊, 小腿被树枝刮了一下。
幸而不着要害。他轻轻松了口气,面色稍霁, 转头在她身侧清扫出几块空地,寻了枯枝点上一簇火堆, 以供取暖。复又在她身侧蹲下,摸到她手心渐渐回温, 仍不放心, 脱下襕袍替她盖好;这才只着了件单衣, 起身往山壁走去。抬眼一望,只觉得层峦叠嶂,目力难及。
程霜笔亦随他视线往天上看,只觉得如今这情形何等之难,不敢细想。不由笑着开解他,“凭你一时还上不去。先去寻些吃的,填饱了肚子,再想别的。”
长孙茂回望他一眼,走到枯井十步远处,自衣袋之中掏出一只胡饼,掰了一半,凌空朝他抛来。准头还行,可惜程霜笔动弹不得,打到胳膊上便弹开了。
胡饼蹦蹦跳跳,落到枯井畔。
程霜笔望着那半块胡饼,一阵痛心疾首。
长孙茂很快抽身回神,径直朝堰塞湖去。
程霜笔留意他一举一动。只见此人右边胳膊一动不动,随步伐轻甩;后背、胳膊、大小腿上各挂了几道彩,一偏头,右脸上也有一道,幸而伤不算的重。耳朵一片血肉模糊,可惜了白白净净一张俊脸。
程霜笔急地大叫:“喂!”
长孙茂侧耳听着。
程霜笔道,“你就这么下水捕鱼?”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一条胳膊确实不好捕鱼。偏头看了眼右臂,蹲身抵住腋下,往内一旋。
只听得“咔”地一声,程霜笔五官不由自主一拧,心头骂道:可真他妈狠。
但想想也能理解,要紧之人还剩一口气在,临到关头需得寻仙问药,他却派不上用场,还得那只剩半条命的姑娘舍了半条命的带他进山去,换作谁不受打击?
程霜笔心头痛惜,朝那头大喊,“脸,腿!”
话音一落,忽听得滋溜一声,远处影子一脚打滑,斜斜滚进水里。
程霜笔一时没眼看。
任他在水里扑腾了一阵,忍不了插嘴喊了句:“坎子方位!”
湖中身影闻言猛地回身,谈枭作长刀猛地扎下去。
再举起来,刀刃上一条粉橘色毛鲿鱼尾鳍上下扑腾。远远看去约莫一斤重,不大够。便又讲了句,“震卯!”
湖中影子往左一斜,又叉起来只肥大鲤鱼。
程霜笔点点头,只觉得孺子可教,为时未晚。
远远看他费了些功夫才将鲤鱼砸死,去鳞又费了些功夫。片作鱼生时更是吃力,大小不均,有块有碎,洗干净手捧着往林子里去。人还没清醒,不大方便吃东西,好在此人耐心极佳,将鱼生片片捣碎喂下,直至日头西斜,方才将鱼烤上,拆了一半的肉下来,从谈枭中抽绳将鱼系上,抛挂到他头顶树枝桠上。鱼生放绳缓缓,垂下来,不偏不倚正在他嘴边。
长孙茂叫了句,“张嘴。”
程霜笔只觉得这动作实在不雅,啧了一声。
“你也不能动不是?将就一下,等我想到办法……” 长孙茂等了阵,实在没了耐心,“你快点,谈枭我还有用。”
程霜笔笑道,“长孙师弟倒是体贴。”说罢一仰头,将鱼从绳上咬拽下来。
咀嚼之间,长孙茂已收了绳,绕过猫鬼走到他背后去。程霜笔不知他做什么,只得偏着脑袋,以余光搜寻。但见他低头摸寻手中武器,向上抬眼看了眼,忽听得“嗖”地一声,背后影子八爪鱼似的被一拽而飞,一路披荆斩棘,直达顶峰。
程霜笔听着声响,只觉得不对劲。
直登峰顶,下一次着力于何处?
程霜笔眼睛一闭,只道,完了。
果不其然,又听得背后一路披荆斩棘之声,此人干脆利落打道回了府。于坠落之际,机关又发,将他挂在半山腰树上倒悬打了个晃,绳索又是一收,将他直冲入湖水之中,溅了程霜笔满头满脑的水。
湖面飘起个灰黑物什。程霜笔斜眼看去,试探问道:“你还好吧?”
物什手脚并用打了个翻腾,缓缓朝岸边游来。
程霜笔忧心他道,“你也不必操之过急。此处有水有鱼,活一辈子也都够了。之后再想法子慢慢翻山,将她背回镇上去。”
后头没应声。
程霜笔接着说道,“若你摔出个三长两短,我们都别想出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说是不——”
话没说完,忽听得“嗖”地一声,此人又飞到天上去,程霜笔一颗心也跟着升腾之声提到了嗓子眼;还没片刻消停,头顶一连串噼里啪啦,带下枯枝断叶落砸了他一身。
程霜笔抬眼一望,只见那灰黑影子紧跟着从天而降,心头那叫一个绝望。只觉得自己将要驾鹤西归之时,头顶劲风一扫,此人钩挂香樟,一荡,几近擦着他脑袋,便荡至猫鬼之外,摔了个四仰八叉。
正待程霜笔要出言问他安好,此人已抚开满身枯草,睁开眼叹了口气,道,“我本想将你一脚踹出猫鬼。”
程霜笔倒是一愣。
接着又听到一句,“可惜准头不行。”
程霜笔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又动容又好笑,一时难以言表,干脆给他打打气,“接着再练!先练好准头,能一气翻过三座山,再来踹我也不迟。”
他擦擦脸上血,兀自讲了句,“再来。”立马翻身坐起,又往他身后山崖走去。
这几起几落之间,山中飞禽惊走,至此怕也不剩几只。
这反反复复飞跌之声听得程霜笔也心惊,不由搭话问道:“你如何打听到小仙人墓的?”
他在背后答了句,“费了点功夫打听来的。”
程霜笔自顾自说道,“梦珠中蛊发疯;血影中惊鸿剑,命在旦夕。有人私下传信给宗主与三公子,被我截下。此行凶多吉少,我不想陷宗主与三公子于两难,便自行来走这一遭。”
话音从高处传来:“一息草只一株,你为谁走这一遭?”
程霜笔摇头笑道,“血影因护主而身受重伤,若我为救她而置少主于不顾,于理难容。她定会怨我。”
动静在山腰停滞片刻,忽而一问,“于情呢?”
程霜笔声音难掩苦涩,“血影……一日三粒九参丸吊着命,但恐怕也就在这两天了。”
谷中安静了一瞬,“就在这两日,你却为救我两人一命,将你与她一同搭了进去。”
程霜笔笑起来,“我轻功不济,来这一遭,不过想叫自己问心无愧。这山头我是过不去了,可若能伸手搭救一条可救之人性命,来日下黄泉,她必不会怪罪于我。”
又听得一阵腾掠之声,说话声已从更高处传来,“我没有你高尚。”
程霜笔道,“人活一世,问心无愧即可,无需同他人较量高尚。”
此后两人皆是长久无言。
猫鬼截损内力,他周身无内力流转,无法维系如常精力。这一番折腾下来,疲倦已极,索性闭眼瞌睡。渐渐夜深,头顶身后仍不见消停。隐隐醒来过两回,一回是他去添柴,一回是他下水捕鱼,烤熟一条仍到他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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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飞鸟回林。
也不知其中哪一只缺德狗日的鸟的吃饱喝足,在他头顶驻足片刻,连屎带尿滋了到他脸上。他抬头正欲破口大骂,忽的满林子鸟惊而飞,一灰黑身影从天斜冲而来;尚不及他看清,迎面便是一脚。
程霜笔闷哼一声,整个人倒弯作“弓”字,被踹地退飞百步,栽进林子里。
那影子紧跟着轻盈落下,往前疾冲几步,俯身拍拍他脸颊。
程霜笔应道,“活着。”
那人起身便往一旁火堆走去。
程霜笔咳嗽两声,“万幸你没内力,否则我这命怕是就折在这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