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做的水到渠成,得心应手,仿佛本就惯常于此。
长孙茂在一旁抬眼打量,眼神跟着二人转悠,只是不语。
巴瑞瑛寻出一袋粗细不等银针,铺开在膝前,在炉火上一一灼烧透红,按粗细次序自她食指刺入。银针有半臂长,细针柔软如丝,在血脉中游走无形;粗针刚直坚硬,探入之后,将弯曲指节撑得笔直,像肌肤之下僵死一只紫黑地龙。
粗针拔出时,血正好一滴滴顺着血孔淌入盆中。血脉通透,血却不多,像有什么堵在里面。见状,巴瑞瑛从背篓里寻出一只瓷瓶,上头用苗语写了字,看不大懂。巴瑞瑛覆住瓶口,将些微药粉倾入掌心。药粉呈褐色,闻起来有些发苦,只是寻常草药气。药粉在手心中搓热,旋即撒入血盆之中。
内室之中,瞬间一股浓香涌起,没入七窍,直冲头顶。
她心口忽然窜起的一股痒痛,顺着经络缓缓游走。
长孙茂低头瞥见瓶上字迹,“见血香?”
“正是。姑娘体内蛊毒虬结,只好用见血香引出蛊虫。”巴瑞瑛说完这话,垂头盯着她内肘处,示意道,“看。”
适逢那股瘙痒窜上内肘,她随众人低头,清晰看到肌肤之下、青筋之中,有个内疮似的凸起,循着天鼎穴、巨骨穴,往曲池流畅地游走,游过手三里,滑入合谷。滑动的压迫感稍稍有些难忍,但幸而有什么东西从商阳穴探出头来,挣扎了一下,坠落入血盆之中。那东西棋子大小,包裹着一层粉肉,落入钵中一瞬间,立刻伸出上百只黑丝,将自己牢牢吸附在心脏上。旋即,轻轻晃动身体,将外头那层粉肉剥落。露出漆黑、油亮的虫壳身躯的一瞬间,医者用一只宝镊将它从肉上揭起,就着火,噼啪一声,一股焦香味随穿堂风转瞬即逝。
如此反复数次,天交一二鼓之间已拔出数十只蛊虫。
巴瑞瑛解释道,“这些二指蛊虫皆是嗜血蛊,是一种稚骨,专嗜第一口鲜血。中蛊之人极易晕厥,渐渐四肢面颊骨瘦如柴,肚腹鼓胀肿大,乃至咯血。姑娘这般肌体强健,能禁得住百毒摧折,属实难得。”
长孙茂冷不丁一句,“哪怕如此,和幼畜鲜血相较,穿肠蛊亦会立马弃之而择后者……若非如此,毒蛊也不能如此顺利排出体外。”
这话说得唐突尖锐,巴瑞瑛一时无言。
长孙茂顿了顿,接着往下说,“也就是说,经过这数月以来蛊虫消磨内里,哪怕行止如常,却也不过是个空架子,甚至比不过一只鲜活的生禽。”
巴瑞瑛不愿说谎,也不忍骗他,便徐徐图之,“如今害姑娘受罪的,便是穿肠蛊、腐心蛊、绾丝蛊与嗜血蛊。这四蛊一除,姑娘眼下情形,便会好上许多。虽较之往常嗜睡了些,但能少些疼痛。”
“那别的蛊呢?”
“需得留着。”
“留着做什么?”
巴瑞瑛只得慢慢说来,“之所以方才我一进屋,告诉你‘我可以一试’,只是因为姑娘这满身蛊毒,虽是出自不懂蛊术的外行之手,看上去可怕,却反倒帮了她一把。”
“如何帮?”
“稚骨不比蛊王,大抵做些穿肠、噬心、食血的营生。稚骨食饱饮暖,留些残羹冷炙给寄主。渐渐,寄主身体大不如前,肉也不香,血也不甜。到这时候,蛊王生蛇也挑肥拣瘦起来,会停止侵蚀寄主,转而先行吞噬稚骨。”
“那生蛇为何不能催解?”
“生蛇蛊之所以是万蛊之王,只因蛊虫游入脑户,便开始延伸丝绦。丝绦钻入大椎、身柱、十二经八脉、四肢百骸。习武之人气劲雄厚,经脉通达;更便于蛊王蔓生丝绦,自此又与姑娘体内百蛊相结,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长孙茂沉吟片刻,不信邪似的问,“什么意思?”
巴瑞瑛突然说道,“见过蟹子生藤壶吗?”
院中陷入死寂。
巴瑞瑛讲话大喘气,山路九转十八弯。一阵大起大落过后,长孙茂听得气短,说不上话。
见他脸色不佳,巴瑞瑛不免又道:“好处便是,余蛊作余粮,姑娘时日便更长久一些。常有腹痛、发烧,伤病不断,是好事,说明余骨仍还健在。什么时候小病全消,那便大事不妙。”
长孙茂顺了口气,“蛇王能吃多久?”
巴瑞瑛道,“两三季,大半年。这不好说。”
长孙茂又问,“如何能长久?”
巴瑞瑛道,“少思少动,莫大喜大怒——这些,别的项南1想必也嘱咐过。回头我配几剂丹丸养住稚骨,也能多延养些时日。”
长孙茂失笑,“养蛊?”
巴瑞瑛叹道,“其间虽会遭些罪,总比掉了性命的好。”
两人说话间,又拔了近十蛊。拔蛊有如抽髓,其疼痛寻常人几难想象。一口气除近三十蛊,连巴瑞瑛也替她捏一把汗,她却始终坐得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曾眨过一次,仿佛跟拔她一根头发似的轻松。也不知是真的不疼,还是真的能忍。
或许是想找点话来转移她注意力,又或许是对这一双少年人生出恻隐之心。巴瑞瑛忽然说起,“我曾在兄长所写手卷上,看到过一味名为‘一息’的仙草。据说,病入膏肓之人,哪怕只一息尚存,能得一息草熬汤饮下,便能再活上三五月。也就是说,若能寻到足够一息草,哪怕生蛇蛊永无破解之法,蛇人也能活下去。”
长孙茂问,“何处能寻到?”
“据他所写是在大小仙人墓,白头泉畔,各有一株,一年一生,”巴瑞瑛见他听得眼神发亮,似乎真的相信确有其事故而又升起希望,不由有些后悔,“只是,一息草一年只得两株,顶多只够勉强维系不足十月,余下日子又该如何?”
长孙茂稍一作想,便笑道,“一年两株,却也生了这么多年。这世上,总有人手中有早年所得一息草吧?直接买下来,岂不方便,这有何难?”
“这一年三四株,得花多少银钱心力?何况她若能百岁,恐怕还剩八十年。这八十年,也统统能维系下来不成?”
谁能八十年如一日?口气倒不小。
巴瑞瑛摇摇头,只当他年轻气盛,口出狂言罢了。旋即又道,“更何况,世人都说仙人墓乃是三神山神医弟子采药之处。世人有几人见过三神山?”
别的医者也笑道,“都说尹宝山乃是三神山弟子。可哪怕程宗主、仇谷主与尹宝山素有往来,也都不曾见过三神山。”
长孙茂仍说,“如果有呢?”
一面嘴硬,神色却不由黯淡下来,垂头看她神色如常,一声不吭,背后冬衣却都已湿透。心痛之至,一时不忍卒看。
周遭众人窃窃议论着三神山仙人墓,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只想去后院透气。
一转头,哑仆在不远处站着,见他回头,忽然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长孙茂站定,静静等着,像是等待最后一线希望。
哑仆像是忽然又觉得不妥一般,略作一想,复又将嘴合上。却似乎感觉有些对不住他,所以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长孙茂又稍稍等了一阵,确认她不打算再开口说话之后,微微闭了闭眼,也不知是泄气,或是下定某种决心,忽然说,“架上丢了本书,左右寻不见,不知在哪里。你能帮忙找找吗?”
哑仆点了点头。
“是一本手稿,”长孙茂稍作一想,“上面画了祥云。是最新一册。”
这是秘闻录,弄丢了可不是小事。若是旧的册录尚还好,因为有副卷。但是新的……丢了便是没了。
哑仆一惊,忙脚步匆匆折回书房。
长孙茂从后面慢慢跟上哑仆。
院中众人正聚精会神看巴瑞瑛解蛊,忽听得身后书房门“砰”一声合拢,里头传来一声惊恐尖叫。
作者有话说:
1 项南-医者
两张整合成一章,修了2天orz。。
明天可能比较少。
第88章 仙人墓3
江映书房哑仆何其熟悉。她一进到屋中, 四下稍作一看,便知没有丢书。
那他为什么说丢了?哑仆迟迟不敢回头。
她找书时,长孙茂便立在门旁打量她。穿堂风大, 忽地将门吹来关上。
“砰!”地一声,哑仆吓了一跳, 咽喉之中不自觉溢出一声细小呜咽。声音尖而细, 是属于年轻女人的。
长孙茂笑了一下, “你果然会说话。”
哑仆肩膀微微耸起。
“你刚才有什么要说的。”
哑仆摇摇头。
“为什么又不肯讲了?”
哑仆只是不答。
长孙茂倚着门,颇为贴心替她想了一阵,“哦, 你怕被劫复阁当作贼子细作。”
说话间, 巴瑞瑛在外头关切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长孙茂推开窗户,“丢了点东西, 我问她两句话。”
巴瑞瑛又问,“要紧吗?”
“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哦, 那便好。”
外头又归于安静。长孙茂回过头来, 接着说道,“偷盗劫复阁秘闻, 你知道下场是什么?何况这里是阁主私宅。明日阿罗纱便回来了,你猜她怎么收拾你?”
哑仆不知他出的什么招, 心头莫名地怕,不由伏跪下去。
长孙茂半蹲下去, 打量她表情,“你不会说话, 阿罗纱觉得用着放心, 便给你这个替他看宅子的差事, 谁知你是装的。你若不是贼,也不怕被说成是贼,那你装聋作哑是为什么?”
哑仆摇摇头,埋低更低。
长孙茂琢磨了一会,“你待他极好,却不图什么,难不成你真是他某个相好?”
这本就是句玩笑话。话音一落,哑仆却忽然转开头,不敢叫他看见表情。
长孙茂突然说道,“是了。他熟知你声音,你怕他认出你。”
书房之中陷入死寂。
长孙茂慢慢站起来,低头静静看着哑仆。
她伏的极低,一声不响,看不见脸上表情。柔软羊毛长毯上却渐渐浸出一行湿印。
长孙茂笑起来,“是了。我这就著人去将他叫回来,让他认一认你,免你二人相思之苦。”
话音一落,但听得一声,“我对不起他……”
这五个字说的喑哑虚弱,带着抽噎,几乎快要断气一般。
长孙茂深吸一口气,按捺着问道,“如何对不起。”
也不知是哽噎住,还是心里又生出了犹豫,哑仆没能立即说出话来。
便听得他毫无感情的一声:“我耐心不多。思州城事无巨细,皆逃不出劫复阁探子眼底。如今这院子里大大小小六七个人,但凡我走出去说一声你的不是,江映一天之内便能知晓。你自己斟酌,你尽可以试试。”
哑仆以衣袖抚去脸上泪水,缓缓说道,“我曾被人指使,偷偷接近他,又抛弃他。我对不起他,可我没地方可去了。我只能呆在这里。”
长孙茂问,“何时,被谁,他可知道此事。”
“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哑仆闭了闭眼,两行泪划下来又被她拭去,“我叫云碧,那年我十五岁,论理本该嫁去巴蛮,但我不肯,然后逃了出去,在思州遇见了江映。他长我两岁,是个中原少年侠客,武功很高,却谁都不搭理。我见他呆里呆气,觉得好玩,总忍不住去逗他玩,可谁知他这么好……将我自己也逗了进去。那两个月过得很快,他要回中原论剑,我也必得回去巴蛮了。因为我知道,我逃了出来,我妹妹萍月便会替我受苦。他说他一个月后回来,与我约定在小东山相见。”
哑仆语气轻而淡,里头似有无限怅惘。
长孙茂道,“后来?”
哑仆道,“后来,我回寨中待嫁,听到他论剑一试成名的消息。他是第一公子,我真替他高兴。那天我大哭一场,以为与他不会再见。没想那个人找到我,问我,若能令我与萍月都不嫁去巴蛮,也能治好我与妹妹血症,还能与江映重聚,问我肯不肯答应。我问他怎么做,他说只要听他的行事便是。这么好的事,我怎么会不动心?我自然答应。他让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我回到江映身边。”
“‘他’,是谁?”
哑仆道,“我不知道。他面容忠厚,个子矮小,想是巴蛮人,旁人都叫他‘疯子’,做事很疯,也极有手段。”
长孙茂沉思一阵,接着问,“你回去找江映,又为什么抛弃他?”
哑仆道,“疯子让我这么做的。”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疯子似乎恨极了江映与他父亲,但凡听见江宗主与他父子不和的消息,疯子都开心极了。”
“之后呢?”
“疯子叫我离开江映。我怎么舍得,可我若不走,妹妹怎么办。我留下绝笔信,叫他‘忘了我’,便回到云台山。可我怎么会真的就这么离开他?”哑仆轻轻啜泣起来,“那时我回来,想救出妹妹,准备带她一起逃走,去中原找江映。可我们刚逃出何蛮寨子,便被周遭洞崽苗与爷头苗一同围困。逃巴氏姻亲,是对女娲娘娘大不敬,是要绑女娲柱烧死的。直至疯子出现,叫他的随从替我们引开了几支苗人。疯子最后给了我一次机会,叫我假意嫁给蛇母,伺机替他偷一样叫‘神仙骨’的东西。他说,可这样一来,我便成了巴蛮与何蛮的罪人,萍月必会受族人指摘,她还那样小……我叫疯子先将萍月安全送到江映身边,我才答应疯子的要求。他果真遣人将萍月送去长安,而我也嫁入巴蛮。”
“你本身不由己,如何对不起他?”
“起初我回去小东山赴约,与他携手同游,已令他父子生出嫌隙;后却始乱终弃,令他潦倒街头,令他惹父亲厌弃;明知他君子重诺,便以情义捆绑,将萍月安危系在他身上,更令他与父亲不和,令他失去失了一半经脉。可起那时我回去小东山与他相会,一切快乐的开始,我本就带有我的目的,带着‘疯子’对他歇斯底里的恶意。我害他这样苦,而自始至终,他都一无所知。这一世我以命相偿已不足惜,只不想再令他伤心,令他知晓我在此,却成了这般丑陋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