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细想,随婢女穿过廊道,走进屋里。
婢女在外头将门扉合拢,便疾步离去,留他几人在屋中说话。
一开门,一股热浪铺面,屋中暖气袭面,暖得如同初夏。屋里有一面火墙,桌上烧着铜炉,椅子上那人披着裘,手里还捧个暖炉,这也是个出了名的畏寒之人。
两相对视,半晌无人开口。
江映摇头笑了,“倒是坐下说话。”
长孙茂不答。
江映无奈,“难不成我要起身相迎?”
他膝上披着白毡,膝畔左右各置一只暖炉,不知何故如此畏寒。话音一落,他一揭白毡,倒真的要起身,只是动作略显吃力。长孙茂慌忙上前,又将他扶坐在椅上。椅子是驾武侯车,方便他腿脚不便时四处走动。
江映便也不再动作,抬头,看看他接下来还有些什么招。
他顺势在武侯车边蹲下来,委屈至极的说,“阿兄,求你了。”
江映叹口气,“你怎么不干脆给我跪下磕几个头?”
长孙茂闻言眼睛一亮,追问道,“磕头有用?”
江映气得恐怕想揍他,“有用我都想去磕了。”
长孙茂埋头,喉咙里轻轻一声丧气呜咽。
江映道,“要得光明躯,不知要如何丧心病狂。为她,你肯罔顾人命?”
他低声说,“若能救她,又什么不可以做?”叶玉棠心里突突一跳。
江映虽知道他是绝望之时说下的气话,可见他如此,实在没有半点法子,只得一声叹息。过半晌,转头看她,忽然喃喃道,“更何况,所谓光明躯,乃是取天赋异禀习武之人的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既如此,恐怕天下没有人比她更光明躯。倘或她也有一死,那么生蛇蛊,无解。”
长孙茂随他视线转头,眼眶通红,哑声说道,“你总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小小一间屋里,从里向外层层的架着书架。架上多是些志怪小说,从前从未见过,大抵都是些逸闻趣事,随意翻开一看,竟都是近十年内的江湖秘闻。见屋主并未主子,她便穿梭其间,随手翻阅,偶尔从书本间隙看这兄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离奇对话,
江映垂头看他,“你先泄气,让我想想法子。”
他嘁地一声,理直气壮,“我心里烦,哭又怎么了。”
江映气笑了,“你想哭,我还想哭呢。”
长孙茂终于认命,“所以真不是你。”
江映泄气而笑,“倒不怪你。连我那父亲,也几乎笃定是我。”
长孙茂问道,“怎会如此?”
江映被这事烦扰许久,本不大想讲,看他困顿至此,始终不忍,方才说,“贼人在天师派与张自明交手之时,曾不慎露过一招雪邦功夫。之后不过半月有余,铜面生在雪林中撞见过一回麟牙,被他趁乱逃走了。自此,父亲便对我生了疑心。再后来,君山岛一场大乱之中,贼人又露了一手刀宗武功。”
长孙茂陷入沉思。
叶玉棠心里细数着:精于这两家功夫的,世上有几人?还是说,贼人本是两个人,或者几个人?
江映接着又说,“洛阳胡姬施绮香,江湖人称薛寡妇,曾在劫复阁门中办寻常差使。跟着薛掌事学了不少本事,随改姓薛,此人精明能干,又有野心,劫复阁渐渐装不下她。离了劫复阁,在外依旧做这一行当,生意做大,算得上与我是对头。她知晓我手下不乏正宗弃徒,见风使舵,时常讲些对我不利的话。父亲听了这些传言,又知道我曾与一染血疾的苗人来往颇频,以为我伤人是为苗女……自此更是深信不疑。他只给了我三个月时间,要我自证清白。在那之后,如有人要他替中原武林讨个公道,他再不回回护于我,自会将我所为一五一十告知诸位豪杰。”
长孙茂道,“他不听你解释?”
江映摇头。
他又问,“你也不同他解释?”
江映苦笑。
长孙茂深知剑老虎脾气,虽替他委屈,但矛头接二连三指向江映,也不怪死老头不肯信他。
只是听到“雪邦功夫”,忽然联想起一件事来。而世人论起雪邦功夫,要么惊鸿剑,要么月影剑,很少会将这二者混为一谈。这四个字从江映口中讲出,便更觉怪异。
长孙茂问,“雪邦功夫,哪门功夫?”
江映沉默片刻,便道,“惊鸿剑。”
长孙茂也陷入沉默,又问,“你也会惊鸿剑,是不是?”
江映点点头。
长孙茂道,“我在山上寻棠儿时,阿姐特别留意于我。”
江映抿得嘴唇发白,过半晌说,“好了。恶意揣度,误人不浅,我也深受其害。何况这人,是你我阿姐?再者说,雪邦也不是没有过弃徒。”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希望可以顺利渡过难关
再次感谢陪伴(宽面条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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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仙人墓
思州是个蛇人的大去处, 成千上万受生蛇戕害,万里寻医,最终也只得寻来这里。蛇人性情狂躁, 一旦失控,数十人也未必拦得住, 思州百姓也曾受其害。后来周遭官府连同江湖人斥重金修筑谯楼, 百步一座, 每座上头皆架火弩、毒弩各一台,由唐门弟子指导出的操弓手日夜该值。没摸清门道,冒冒失失的进得城中来, 多半只剩得焦尸一具。
这种事隔几夜便出一回。见多了, 城中人大多见怪不怪。屋舍间有山墙隔火,房顶鸱吻蓄了水,一般不怕走水这事儿落在自己头上。外头嚎叫哀哭之声再响, 兀自关上门窗安稳睡觉,天亮推门, 又是稀疏平常的一夜。
有次她听见响动, 坐在屋顶看。蛇人是个男子,灰黄短打, 被火器从后头一拍,火苗猛地窜上整个后背, 像沿脊骨生出的一串灰蓝翅翼;火影飞驰百步,忽地连翩下驰, 坠出一声闷响。叶玉棠本以为这无名侠士已死透了,烈火熊熊之中支起个已如枯柴的黑影, 匍匐了几步, 在长街上拖行出丈余黑油, 却终是强弩之末。
里头人皮带肉被烧噬一空,下头焦壳像一把柴。柴越烧越小,火越烧越旺。倏地噼啪几声,一股靛青颜色蹿上来。毒火舔过人油与骨髓,将半条街都晃得发绿。
那团青里却有一把细长的红。一把烧红的剑躺在主人的残骸里,极其不合时宜被烙红发亮。
长孙茂寻到院中,恰好听见头顶一声轻叹。
叹也不是叹,只是空荡荡咽喉里哈出的一团气。
他搭着梯|子上来,和她并排着看。两人无言相对长街,看绿火烧蓝,蓝火烧红。
火光渐息时,已是三更时分。江映满脸倦色推门进来,也是一声叹,“这独行侠客,一生孤孑,来去无影,也曾算个英雄。”
“等到天明,仆街扫去残灰,地上也只剩无名剑一把。”婢女之一柔声感慨。此女名作紫莼,一听便知是武陵人氏。非是紫莼花,乃是紫莼羹。江映爱吃。
口有同好,不分男女老少,有什么奇怪——长孙茂如此为表哥开脱。
但到底是奇怪了些。试想旁人见一武功高强的女子,问她侠名出处何来,说是紫莼羹那个紫莼,主人起的,那便奇怪了。
照另一婢子阿罗纱的话来说,“男人给女人取糕点作名字,论起来,不就是明明白白‘此女子香软可口,此男子专好此这口’的意思么。”
紫莼也不恼,“就不该教你识字说话,消遣起公子来了。”
阿罗纱越发来劲,“知道公子无意的,都说你同公子某个念念不忘的情人有几分相像——”
紫莼打断她,“若真是如此,那不挺好?故我虽笨手笨脚,武功也不济,却仍提拔到公子跟前做事,同如此精明强干的阿罗纱姐姐你平起平坐。”
二婢彼此打趣惯了,这些平日里的玩笑话也没人当真。
这日三更归家,屋里只零星点了几盏灯笼。哑仆兀自递了烧烫的手炉上前,见无事可做,便拾起门边笤帚,趁夜上街。
目力千里之人,忽遭逢暗室时,往往比寻常之人更看不清东西。恍然间,阿罗纱将人认错,叫到,“紫莼,你出去做什么?”
紫莼一时困顿,站在一旁,答声道,“姐姐,我在这里。”
阿罗纱一愣,面子抹不开,语调也高几分:“劳烦你将灯点上,黑咕隆咚,想摔死谁呢。”
紫莼笑道,“是,姐姐。”
灯一亮上,哑仆正巧从外头回来。她睫毛落了雪,脸上覆着纱,看着倒没往常丑。
江映也随她目光去看哑仆。
两人一眼相视,哑仆整个人一僵,像是怕他得很。
江映笑道,“她二人还真还有几分相像。”
“若我是紫莼,听见这话该哭了。”阿罗纱道。一低头,见哑仆这番出门,原是去外头拾那剑去了。剑发黑开裂,上头满是飞灰——无名侠士的挫骨扬灰。阿罗纱嫌弃写在脸上,“什么都往屋里捡,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你也不嫌脏。
江映道,“这剑也能值些钱,还算落得个好归宿。”
哑仆垂下头。
阿罗纱道,“公子屋里炭盆都烧上了吗?”
哑仆点点头。
阿罗纱道,“你也算妥帖。去休息吧,别的事不用操心了。”
哑仆松口气,匆匆去后院洗剑去了。
江映走到连舍一旁,正待叩门,透过窗见两人依偎在美人榻上睡着了。
入了深冬,蛇人瞌睡越睡越多,一天没几个时辰醒转。又怕冷,满屋十个炭盆,偎人怀里睡半宿仍像冰坨子似的。
长孙茂大抵睡不舒服,却也一动不敢动,抬眼望向窗边众人,勉强一笑。
江映也一笑,叫紫莼又搬了盆炭火进去。
阿罗纱叹道,“屋里这个才是抱火厝薪。功夫也不懂,来日公子也护不住他了,不知他靠什么活下去。”
江映只是不语。
思州有苗医馆能医天下蛊毒,医者倒是每日都由二婢领着上门来,见她这身蛊毒却都不敢乱治,怕牵一发动全身。
“得等瑞瑛姑姑回来。”往年她也常去骠国南诏采药送药,一去三五个月也是有的。可这回一走半年,音讯全无,都不知她去了哪,也不知她几时能回。
思州城不好待,城里鱼龙混杂,多的是不只什么路数的探子细作;城中人又对蛇人深恶痛绝,医馆乃是个敏感所在,若非劫复阁庇护,也难存活至今。
说不知道便是真不知道。连江映都任何法子,也只能这么等下去。
每日有药吊着,又嘱咐她少思少动。
她也是听话,旁人不论同她说什么,只装听不懂;这话一旦由长孙茂来说,立刻照做,小凳子上一坐一下午,一动也不肯动,真就听话到离谱。
能拖一日光景便都是赚到。
可哪怕如此,也不知能不能等到巴瑞瑛来那一日。巴瑞瑛来了能不能治,更是不知。
而如今江映自己也身陷囹吾,几难脱身。能护他到几时,更是难说。
·
第二日便叫阿罗纱教他轻功。
阿罗纱是个胡姬。劫复阁胡人与外头胡人不同,讲话做事无汉人无二;人在中原,并不觉得低人一等——旁人也不敢这么想。
阿罗纱讲话辛辣,手段也辛辣。哪怕只做个贴身婢子,劫复阁高等密探也都怕她三分。路子多,消息广,寻人还得靠她。
劫复阁轻功乃是童子功,毫无章法可言。他这半路出家,一时闹出不少笑话。
一来二去,阿罗纱知道他哪是想习武,分明是想学“摸黑问路”,跟她套近乎来了。
“摸黑问路”便是指与街头巷陌蛰伏的本家密探接头、打听消息与交换消息的门道。论起其中道理,阿罗纱觉得可比习武难多了。毕竟劫复阁个个是怪胎,妖魔鬼怪穷凶极恶,报上名来能吓哭半个村子的小孩,可知多难与这干子人打交道。
大抵是听了昨夜的话,怕江映离了思州,他二人没了依靠,给自己寻后路来了。
但若他开口,各处劫复阁暗人领公子情面,自会代为照顾他。
他这是要自寻出路。
若换作旁人,哪怕公子亲弟弟来,她也未必肯依。可耐不住小子嘴甜,奉承话一套一套,火候极佳。一番软磨硬泡,阿罗纱招架不住,只得成全他。回禀公子,当日便领他走街串巷的认门去。
没想这小子武功不济,办起这差事,却得心应手得很。混上不出半个月,思州城各路神仙,倒有一半不认她阿罗纱,只认这半点功夫不懂的长孙茂来。
再往后,阿罗纱便撒手不管,叫他自行去应付那群三教九流。
·
渐入深冬,剑老虎一封家书送往劫复阁。薛掌事快马兼程,连夜送往思州。
江映拆了信,在风雪中读完父亲来信,周身有如冰雪浇背。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只命二婢去备车马,半个时辰后,启程去往洞庭湖。
见公子满面阴云,一声不答,二婢也不敢问,悄声去清扫车驾。
长孙茂从后院进门,见紫莼将一架马车整饬一新,四壁均铺陈了重裘,看起来十分暖和。
前院门户大开,江映呆立院中,一言不发。
薛掌事立在门畔,心有挂碍,却也不知从何处开口;忽见长孙茂从后院走出,宛如天降神兵,急急同他使眼色。
长孙茂心领神会,远远问江映,“你急着出远门?”
江映略点了点头,略显疲倦。随后抬头打量他,“不怪我抛下你二人?”
长孙茂啧地一声,有点子不屑,“早知会有这一日。”
江映不禁微笑,“想起小时候,你来雪邦消夏。其间我去太原拭剑会,你闹了五天五夜不见消停。父亲不在,祖母又宠你,山庄上下谁都不敢教训你。资历浅些的也只敢好言好语哄着,越哄你劲越大,气哭不知多少武婢。”
长孙茂没料到此人突然忆往昔起来,不禁失笑。
随后又听他一句:“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时他年纪尚小,早听说江映在拭剑会上一试成名,何等风光。如今兄弟二人皆身陷囹圄,皆是自顾不暇,确实今时不同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