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江映向来不大爱讲些伤春悲秋的酸话,这没有来一句感慨,不大像他往日作风。
话里有话,必是为什么事所困顿。
长孙茂询问,“你此行匆匆,是遇着什么事了?”
薛掌事不由插话:“想是宗主听信外头流言蜚语,要拿公子是问。”
长孙茂笑道,“也是,普天之下,除了剑老虎,谁还敢如此折腾你?”
江映勉强一笑。同这弟弟说话,不知为何总有让人心头松泛的神效。
长孙茂见他面色稍霁,追问,“究竟是何事?”
江映轻描淡写一句,“父亲限我三个月内揪出幕后主使,否则,我便不再姓江。”
剑老虎哪怕性情刚烈了些,好歹当了半辈子英雄,不至于老来犯糊涂,随意听信谗言,养这么大个儿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长孙茂听得糊涂,“这事从何说起?”
薛掌事见机,忙道,“还有些时辰,公子不妨同表公子坐下说说话,喝几口热酒。风雪兼程这一路,可有得罪受。”
哑仆动作利索,立即将棋台与蒲团铺在檐下,请二人相对而坐;又合拢挡风纱窗,将屋檐与院落隔开,又生上炭火。说话间,仍可见得外头山石树影,人却暖和不少。
江映道,“我接手劫复阁至今,树敌不多,多半出自同行。外头飞短流长出自哪几人之口,我猜都猜得到。只是我所醉心之事,多半都为父亲深恶痛绝。这么多年来,父子二人因牛溲马勃、败鼓之皮渐生嫌隙。我一时负气,多年间又与他疏于联络,必已令他心灰意冷。故外头传言我乃幕后主使,父亲听来信了三分,又猜了三分。但他仍顾及父子情分,留下四分,先来信问我能否自证。”
兴许剑老虎本意偏私于江映,以至于这铁面无私又极好情面的一代宗主,能抹下面子,第一时间写信来问他可否有自救之法。
他问:“那你如何答?”
江映道,“我让父亲给我三个月期限。若我倾尽劫复阁之力也无法自证清白,也必不叫父亲为难。”
……
这父子两皆是嘴硬骨头也硬的主,长孙茂听此一答,头都大了,“你这又是何苦?”
江映苦笑,“你所想的,我又何尝不知?起初我接手劫复阁,也不过就是图个喜欢罢了。后来同父亲置气,多年煞费苦心,不过就为得他一句首肯。你能否自救?——你知道这话在我听来是何等分量?事到如今,我泥足深陷,仍只能等父亲来救,于我来说,还不如身败名裂。更何况,父亲奉公不阿、无偏无党,教出的雪邦弟子,皆是霁月风光。我这蝇营狗苟之辈,更不能因此拖累于父亲。”
长孙茂道,“后来你同叔父不和,果真是为个苗女?”
江映逢此一问,哂笑道,“我早令父亲失望,没那女子,与父亲亦会生出嫌隙,与她无关。”
适逢哑仆端来热酒,没留神一个趔趄,半壶酒倾到池子里去。
阿罗纱气得骂道,“哎——你怎么回事?”
哑仆吓得忙伏跪在地。
江映摆摆手,“没事,去再温一壶就是。”
哑仆这才缓缓起身,转头炉上温酒。
江映接着说,“只是后来她无故弃我而去,年少时情真意切却无疾而终,也曾潦倒街头。想是因为自我厌弃,才令父亲看低。当时年少罢了,往事淡去,不值一提,远不如江湖人所说那么玄乎。”
“那叫玄乎么,那叫一个荡气回肠,”长孙茂笑道,想想又道,“也是,论荡气回肠,恐怕也只能同你爹荡气回肠了。”
薛掌事一头雾水,“这如何个荡气回肠法?”
长孙茂道,“剑老虎把人揍得荡气回肠。”
薛掌事也不由大笑,“你这嘴。”
长孙茂沉思片刻,“若没捉到那奸人,你将如何?”
江映笑道,“大不了世上再没江映此人,又能如何。”
“江映此名在朝在野,妇孺皆知,何等响亮。你不叫江映,往后拿什么重出江湖?”
“代号罢了。天地玄黄四个字号,薛掌事尚还留了几个,还愁没有姓名?”
薛掌事忽地回过神,“我记得你手头编纂人物小传的笔名,有几个还不错。枕杯雪、苑丹青,这两雅致,在江湖上名声也不错——”
长孙茂摇摇头,打断他,“前者略显娘了些,后者又像个酸秀才,不符合你的气质。”
薛掌事道,“沈浮如何?只可惜劫复阁几位天子密探皆借用沈浮名号,行过几回不义之举,坏了名声。”
长孙茂道,“若论坏,不还有个名声最响亮的?”
江映试探问道,“重甄?”
薛掌事笑起来,“我阁大把头顶千金玄黄的逃犯,多少都顶曾顶过重甄之名。至今不知截过几多镖银,盗了几多奇宝,又报了多少世仇……名字倒是响亮,只不过如此臭名昭著,可不敢用。”
江映若有所思道,“那就还剩一个叶梨花了。这个不错,替弟妹撇清过几桩烂桃花,顺便杜撰了点子你二人的艳闻野史。虽然名声不大响亮,听起来又挺像个小媳妇,但却无伤大雅,我看用着不错。”
长孙茂变了脸色:“你倒是敢。”
“现如今,你就盼着她没力气跳起来揍你吧。”
“她迟早给我两巴掌,到时候你替我挨?”
江映笑道,“弟妹两掌我可不敢受,你还是自己好好受着吧。”
作者有话说:
棠茂同人文大手子——举世闻名穷凶极恶杀手甄
第87章 仙人墓2
往前数个十年, 那时是江映的黄金年代。她自幼便常听人说起此人,却多半是些也不知靠不靠谱的艳闻,闲人们却偏都爱看。
功夫没名气响亮, 多半是个草包。
更何况那年太乙剑、天师派有应劫、张自明并称“琴心剑胆”,日月山与刀宗有韦流风、程雪渡, “流风回雪”。江凝惊鸿剑虽高妙, 却不足以与这四人比肩。江湖中人难免议论, “惊鸿剑在江进珂女侠之后式微,没曾想月影剑也将步后尘。”剑老虎好面子,这类话听去, 自然不悦。
谁曾想, 此人飞必冲天,那年太原拭剑会一战功成,名满天下。五公子论资排辈, 江映位列第一,自此“第一公子”不再只是形容此人皮相。
那时她年纪尚小, 听闻五公子武冠天下, 一招一式,闪转腾挪, 哪怕化作书本上无聊字句,也令她心驰神往。到如今, “琴心”远游无定,“剑胆”踪迹全无, “流风”入魔……大名鼎鼎第一公子不止瘸了腿,甚至连名带姓给逐出雪邦世家宗谱。余下一个猪狗不如程雪渡, 不提也罢。
确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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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映离去后, 两人下塌思州集畔小东山宅院, 每日与哑仆为伴。二婢虽做着婢子差使,但到底是劫复阁人,在思州有自己差使要做。除却打听巴瑞瑛下落外,还为寻个叫萍月的姑娘,时常整日不在院中;为差使奔波,偶去邻近城镇一两日方回也是常有的事。
洗衣煮饭这类琐事,并不算得劫复阁差使,做好了没赏赐,办坏了也不受罚,两人能躲懒得躲懒。幸得哑仆在,她不言不看,事事妥帖,每日扫雪煮茶,整理客房,往日有的,也一件没落下,仿佛习惯与此,不知疲惫。
清理江映卧房时,更是尤为细心。脚炉、手炉不用,将里头烟灰清扫干净,留下余碳掏出,用小刀将上头烧痕细心削去,以免下次再烧时会起烟;覆腿的毛毯在太阳下头晒去湿气,复又会拿到松香上头熏上淡香,方才替他叠好收入屋中;甚至长孙茂随手翻阅、摊开一屋子的乱书,她都能记得它们原本摆放的地方,以一朵茶花笺或枯叶卡好,替他收回书架上,以免潮了书页,下回翻阅时也不至于不便。
长孙茂打量她忙前忙后,越看越有意思。起初只是疑心她是眼线贼子,直到那日她在房顶抓住一只传信用的隼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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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苗医上门,几剂药服下,能有一会儿清醒,她便能坐在檐下翻翻书。她对江映架上藏书颇有兴趣,故江映走前特意吩咐将房中一应典籍搬到隔壁,以便她翻看。但往往看不上半个时辰,眼睛便像糊上一样,不多时便打起瞌睡来。江映刚刚写就《黑云翻墨》草稿一卷,给她翻了大半个月才翻到正册。
正册打头是一幅画,画面中是一只铁扳指,扳指上有暗扣;第二页则画的是暗扣开启——从扣内|射|出的一股股黑色丝线盘曲在画页上,像一团黑雾;丝线每隔一段有一只银弯钩,弯钩细小,隔远一些便几近不可查。
长生之中也有这样一股股黑色带勾丝线。她从未见过世间有这种兵器,故一度以为不过是长生中连接兵刃的关窍罢了。
想到这,叶玉棠心头忽然豁然开朗。
江映腿脚不好,却会黑云翻墨,这是为何?
因为黑云翻墨,本就不是一门轻功,而是一种暗器。
从暗扣之中将丝线弹射出;钩子挂住周遭可借力之物,丝线绷紧之时,关窍再度发动,将外放丝线一股股收回,便可以领人飞驰、疾行,指哪去哪。
若丝线够韧,或关窍发动够快,至目力所不能及,那么黑云翻墨之人自然如同“忽然消失”一般;而丝线于收发之间,则如同一股黑烟忽而升腾,散去。
看到出神之时,不知不觉顺过他腰际谈枭。
一抽,飞丝纵出,勾住东西南树梢与屋顶吻兽;暗扣于收发之间,她已稳坐于阑干之上,不费丝毫力气。
后院绿荫之间飘然升起一只小鸟,在她跟前一晃而过之时,她伸手一捉,捉着一只扑闪翅膀的木头鸟儿。
长孙茂从檐下探头来看,急道:“棠儿,上头晒,快下来。”
她将木头鸟儿端详片刻,轻飘飘坠地,献宝似得递到他眼前。
长孙茂笑道,“这是只隼鸟,里头藏着机栝,转动机栝,便能同寻常鸽子一样送信,”
捏着胖鸟端详半晌,将两只滑稽小爪子一捏,鸟嘴里便吐出一卷信纸。
信纸摊开,上头全是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两人将脑袋凑到一块,看半天也没整明白。
长孙茂粗略一看,道,“是苗文。”
又仔细端详一番,微微睁大眼睛,略有些不可思议,“棠儿,这信上写的……写的是:姑姑,思州,医馆,明日见。”
叶玉棠略感诧异:这小子还会苗文,我怎么不知?
“最近在外头同苗人打交道,多少会几个字。何况这行字不难,随处都可看见。连蒙带猜,便就有了。棠儿你看,”长孙茂笑着凑近,“阿满——便是姑姑。思州这两字苗文在这城中随处可见。明天见——也不难。后面跟这一串的苗文是医馆名字,我自然看不懂,可挡不住一天三趟的去,怎么也记住了。”
叶玉棠恍然。
长孙茂想想,又问,“隼鸟从哪里飞出?”
她指指后院。
昨日二婢有事出门,这两日只他二人与哑仆在家中。
叶玉棠忽然回想起——这隼鸟,是蛇母赠予巴瑞瑛那只。
云碧碍于二婢武功高强,怕二人顺蔓摸瓜,摸清自己底细;更怕江映看见自己如今模样,故虽有心帮她二人,却不敢。正好江映离了思州,二婢也有事外出;而云碧看长孙茂虽机灵却不会武功,她会武功却不能言语,自觉得此事无虞,故二婢一走,立即放隼鸟入山,传信请巴瑞瑛来思州。
后院传来浆洗之声。
长孙茂沉思片刻,将隼鸟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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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巴瑞瑛就到了。小小的个头,被六七个提篮捧壶的高壮苗医簇拥着,稍一走动,便被人群密密实实挡了起来,间或听见银饰的响。
这是叶玉棠数日之内第三次见到她。一次在十年后,一次在萍月梦中,一次在自己梦中。这十年线索穿凿附会的衔接在一起,巴瑞瑛就好像便是那个引子。
但此时的巴瑞瑛尚不曾见过她。
哑仆掌灯领着一行人进屋来,一路将庭院中灯盏渐次点亮,随后轻叩窗扉,将他二人请到院中。
巴瑞瑛知晓哑仆有心隐瞒,故不与她多做寒暄,只稍作解释,“这数月巴蛮事务繁忙,故久久抽不开身。”说话间,一面四下打量这院落,视线定在叶玉棠身上不过片刻,忽然惊呼出声:“万蛊噬心!”
身后一众苗医窃窃低语,“怎么会这么多?”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下蛊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人,百蛊并用,全然不得章法。”
“想来是个对蛊术一窍不通之人。”
“但我听说,这姑娘还中了生蛇蛊。”
“若是个对蛊术一窍不通之人,又如何懂得豢养一只如此凶悍的生蛇?”
巴瑞瑛道,“兴许正是不懂蛊术,故而蛊王与稚骨亦分不清,不知该用哪一种,索性全用上,总有一种是对的。”
众人一阵沉默。
长孙茂懒得听这群人罗唣,只问,“能治吗?”
巴瑞瑛道,“世间尚没有破解生蛇之法……”
长孙茂脸色一沉。
巴瑞瑛又道,“我只能用刺血疗法,以缓当务之急,否则姑娘活不过这个冬天。”
世间只有神仙骨能解生蛇蛊。
而现今世间唯一神仙骨,被云碧偷了出来给萍月。她身上有巴蛮唯一后裔,巴瑞瑛绝无可能将它拱手让人。
众人皆劝他:“延上些时日,或许便能等到生蛇能解那一日。”
长孙茂表情略微松动,道,“姑姑请。”
哑仆携来矮凳两只,火盆两只,请巴瑞瑛与叶玉棠相对坐下,动作娴熟利落。
巴瑞瑛将背篓、手篮置于地上,请哑仆杀两只活鸡取心。
哑仆立刻照做。片刻之后,哑仆端着血盆从后院回来,不等她吩咐,便已将木盆置于叶玉棠手边脚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