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我夫家祖产,可值三百两银。”
甜酿心中窃喜,还差那么一点点,自己也能买上一间。
“不过这是十几年前的旧价,如今再买,可得花上五百两的银子。”朱婆婆念叨,“祖上的产业,再值钱也不能卖,只能守着,时不时还要花银子修这修那……难啊……”
甜酿心情又跌下去。
她去楼下的食肆里多吃了一碗饭,把这年赚的钱全都从家里找出来,又去钱庄取了一百两银子,带着这笔巨资,去批了些时兴漂亮的绢花发簪、镶金带银的首饰之类,又买了一些昂贵的香料做熏香,想来年节里妇人们都要置办头面,熏香出门见客,这些应是很好卖。
只是她没有固定铺面,总是靠着庙会香会的小摊出售,金簪银钗这等,虽然样式好看,买主怕金银成色不足,又怕里头是铜芯的劣货,不敢轻易下手,那些价低的绢花耳坠儿倒还好出售,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碌,没空见闲客,甜酿又不好上门去富人家兜售,最后拖到腊月底,手上还有好些件足实的金银首饰没有卖出去,只能留着以后再想法子。
没有大赚一笔,还把这年辛苦赚的三十两银子都先抵进去,甜酿心情有些郁闷。
忙了许多日,终于清闲一日,这日还未起床,听到隔壁的寡妇和自家儿子吵起来,而后就是寡妇嘤嘤嘤的哭泣声,再后就是四邻的劝声。
甜酿被闹起来,起来洗漱,下楼去吃东西,见那寡妇儿子气闷站在街旁。
孩子和喜哥儿一般大,十岁上下,跟着私塾先生念着书,小胸脯挺得跟书本一样直。
她抓了一把瓜子仁过去说话:“你跟你娘一大早吵什么呢?”
孩子板着脸,一脸冷酷。
甜酿慢悠悠叹了口气:“我也听见你们说话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有什么办法,你又拦不住的。”
金道婆来给寡妇娘子做媒了,对方是个鳏夫,做点小生意,年岁差不多,金道婆牵线让两人见了一面,结果还算喜乐,双方都满意,男方想趁着过年,把人娶进门过团圆日子。
“夫子说,一女不侍二夫。”小孩儿气汹汹的,“我不想我娘嫁人。”
“你们夫子懂个屁。”甜酿凶他,“你就听夫子瞎讲,你是怕你娘不要你,还是怕你们以后日子过得不好?”
“那个叔叔不是还给你买书买墨么?你念书要银子啊,光靠你娘做针线,帮人洗衣裳怎么养得起。”
“我可以不念书,就不用花那么多银子,我娘也不用嫁人。”
甜酿抓了一把瓜子仁给他:“你好好念书啊,她要嫁人,你就保护她,以后做大官,给你娘挣个诰命夫人当。”
那男孩儿皱着眉头。
四邻都来劝,劝完寡妇劝孩子。
大年二十九那日早上,寡妇穿了一身鲜亮衣裳,四邻妇人都聚在她屋里道贺吃茶,甜酿想了想,忍痛把自己屯的一柄发簪插到新娘发髻上,看着喜轿子把人接走。
那男孩也别别扭扭换了一身新衣裳,提着个包袱,背着书箱跟在喜轿后头,甜酿看着他的落寞背影,也觉得心酸,从兜里抓了一把饴糖给他:“如若你娘过得不好,你们再回来,我们再做邻居。”
金道婆拿了男方家的喜钱,也送新娘子一道出门,看见甜酿,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笑问:“这条街向来出喜事,也不知道这喜什么时候落到宋娘子身上。”
甜酿瞥她:“师父什么时候从佛门转投月老门下,管起俗世姻缘了?若是这样,师父大可转行做媒婆了。”
那道婆念了声阿弥陀佛,笑道:“我是吃斋念佛的人,从来不打诳语,只是有些热心肠,和外头那些花言巧语,坑蒙拐骗的媒婆可不一样。”
甜酿讽刺她:“可是么,师父六根清净,五蕴皆空,可跟外头那些图金啊银啊的媒人不一般,就是师父供的菩萨也忒忙了些,管普度众生,还管男女姻缘,管生儿育女,管去病消斋。”
金道婆脸上刷的红了:“我就跟小娘子说一句话,小娘子顶我这些句,以后再不跟小娘子争这些。”道婆说不过她,气呼呼摇摇头走了。
四邻都笑甜酿,“你平素人倒好,怎么见了她就牙尖嘴利。”
大年三十,甜酿楼下的茶水铺子终于关门歇业,店主夫妻两人一早就收拾行囊回乡去,朱婆婆的儿子这日也从银店回来过年。
街上的铺子大半都关了,大过年的,家里只有些饴糖果子瓜子之类,甜酿花了半吊钱,去酒楼买了些酒菜回来,带着小玉和小云,跟着朱婆婆母子两人,一齐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
她也喝了一点果子酒,有些陶陶然,早早就上楼去歇。
松解钗环时才发觉脸上还抹着粉,打了盆清水洗漱,将脸上的浮粉都洗去,镜里露出一双秀美的眉眼,无暇的雪肌和红润的唇。
窗外响起烟花升腾的响声,踱步至窗前,见半空繁花绚烂,流星滑落。
又是一年过去。
又是一年新至。
这个年节,只清闲了三日。
大年初三那日,楼下一串铺面陆续开门待客,楼下茶水铺的两夫妻又从乡下赶回来。
热闹的灯会要开始了,钱塘城日日夜夜不停歇的热闹又要开始了。
西湖沿岸的灯会尤为热闹,夜市从断桥一直到了苏公堤,邻里的妇人都爱热闹,商量着不若去做几日小营生,赚几个热钱。
大家商量下来,天冷嘴馋,就买些热腾腾的糕点之类,铺子里做好了,雇车送到夜市里去,用暖甑保着热气,又好卖又轻巧。
甜酿本想清闲过完这个年节,岂知小玉兴致勃勃,撸着袖子就打算做起来。
赚钱最积极的不是甜酿,而是这个饿过肚子吃过苦,从淮安贩卖到外乡的少女。
一呼百应,甜酿当着陪着她,从傍晚一直熬到半夜,游人兴致依旧不减,陆续还有人来买,甜酿打着哈欠,不知从暖甑里取出多少块糕点,好在有邻里都在,还能陪着说说话,不至于困得睡着。
后半夜游人渐少,大家都把摊子支起来,将东西腾上驴车,一齐往家去。
半路上还能遇见三五闲人,打着灯笼,喝得醉醺醺,手舞足蹈,引颈高歌。
楼下茶水铺夫妻两人见人都回来,手脚麻利下了锅汤圆,犒劳众人饥肠辘辘的肚腹。
姐妹三人眯着眼将东西吃完,打着哈欠上楼去睡觉。
年节之后,西湖还有香会,这盛大的香会一直从二月廿二的花朝节持续到端午,甜酿要在家调香女红,忙些旁的,小玉手不巧,帮不上甜酿的忙,索性带着妹妹小云,姐妹两人真是早出晚归,每日都扑在香会上。
只要勤劳,就有银子可赚,姐妹两人会船会水,带着客人游湖,顺带兜售些甜酿的香囊手帕,天热起来,还卖些水里的荷花莲蓬这样的鲜物。
卖的最好的,还是专向放生香客兜售的螺蛳。
“你们两个真的掉钱眼里。”甜酿感叹。
“钱是好东西,以前在家里吃不饱饭,现在只要动手就有钱赚。”小玉也感叹,“夜里搂着钱睡觉,做梦都觉得香。”
“是啊。”
“九娘。”小玉对着甜酿笑,“我想把我和妹妹的卖身契从你手上买回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甜酿有些诧异,她都险些忘记这回事了,几人姐妹相称,早撇了主仆那些,“我把你们当妹妹看,不是我的婢女。”
“我知道姐姐的心意,姐姐对我们很好,但我心头总惦记着那时候走投无路穷到卖身的事情。”小玉挠挠头,有些羞涩,“我想靠一己之力养活我和妹妹。”
甜酿笑嘻嘻伸出手:“我买你们姐妹两人花了十五两。”
小玉从床底下掏出二十两银子,笑道:“我给姐姐二十两可以么?”
甜酿眼里放光,激动笑问:“你到底赚了多少啊?”
小玉伸出手比划:“我还留着一点……”
“天哪。”赚钱小能手啊。
小玉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脸蛋:“姐姐,我在西湖边,认识了一个人……比我大一两岁……有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我划船,他下水去捞东西,还帮我卖东西……”
甜酿瞪大眼睛盯着她,小玉抿抿嘴,扭扭身体:“跟我一样,他也没爹娘了,从小就在西湖边长大,人很好,还想来见见姐姐……”
小玉在甜酿身边呆了两年,如今也有十五六岁,正是怀春的少女。
西湖沙暖,已经睡鸳鸯了啊。
甜酿目瞪口呆,也有些结巴:“你喜欢他?”
小玉嘻嘻一笑,不说话。
甜酿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你年龄还小,倒是可以先定亲,但成亲还得过几年,等十七八岁。太早成亲不好……”
“姐姐……他就是想来见见姐姐,不是其他的……”小玉嘀咕。
“见,当然又见。”甜酿盯着她,念了一句:“你成日早出晚归不着家,女孩子家家的,不许跟他走得太近,他若跟你动手动脚,你可得揍他。”
“知道啦。”小玉跺脚,满脸羞红,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我都知道的。”
“有很多嫁妆要准备呢。”甜酿笑盈盈站起来,把面前十五两银子塞到小玉怀里,“这是我送你的嫁妆钱,快点收起来。”
六月盛夏,西湖的荷叶接天无穷碧,到处都是荷花的香气。
游船划入荷田之间,白衣胜雪的年轻人懒洋洋倚在舟头,看妙龄少女采莲,惬意饮一口荷叶清茶。
“曲池,曲池。”
曲池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环顾四周,定睛一看。
那是一个在湖中凫水的年轻女子,身体浸泡在水中,一双手撑在舟头,头上还缠着头巾,脸颊上贴着片片荷花瓣。
曲池有些疑惑。
那女子把脸埋到水里,把脸搓一搓,把脸上的脂粉和防晒的莲瓣洗净,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撑臂翻上小舟,将头巾拆下来,湿淋淋站在舟头,笑容明媚,酒靥深深:“曲池,好久不见,已经认不出我来了么?”
曲池真是愣了。
他压根没认出她来。
他从来没见过她的笑容,没听过她朝气蓬勃的笑语,也没见过她这一身装扮。
日光下的女子发梢脸颊都挂满水珠,熠熠生辉,晶莹剔透的水珠折射着她的光芒。
“九……九娘子?”
“是我。”甜酿抖抖身上的湿衣,笑盈盈的,语气松快,“好巧,我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
曲池站起来,笑容闪耀,桃花眼分外生动:“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89章
甜酿身后的亭亭荷池里探出两个小脑瓜,两张脸上都贴着荷花瓣,冲着曲池喊了两声:“曲池哥哥。”
是小玉和小云。
“我和小玉小云从吴江出来后,一直在钱塘落脚,她们两人离不开水,天一暖和就到西湖泛游,捕鱼捞虾,挖藕采莲。”甜酿笑道,“今日天太热,水里好多凫水的人,我们也到水里摘些嫩茎小莲蓬,待会拿到食肆去卖。”
“曲夫人和郭策还好么?小庵村还好么?真是好久不见……”
她完全不是往日那种拘束又忧郁的模样,磊磊落落,声音清脆又温柔,像风铃,笑的时候,眉眼都是弯弯的,原来她有一对微圆又深的笑靥,甜如蜜且醉人,纯真又妩媚。
曲池看着粼粼波光折射在她微红的脸颊上,肩背舒展,鲜活如一株亭亭玉立的荷,心咚咚咚跳起来。
“我这两年来过钱塘三四趟。”曲池摸摸鼻尖,咧开嘴笑,“我家有个小玉器行在钱塘,隔一阵来钱塘照看下这边的铺子,今日天好,正巧来西湖游船……”
他今年也有二十岁,一直懒洋洋的闲惯了,被父亲来信呵斥了好些回,他又不耐烦回江都,索性钱塘吴江两头跑,跟着家里的一个老仆学点营生。
没想到这样巧,居然有幸遇上故人。
既然重逢,当然要叙一叙旧谊,甜酿和小玉小云进船舱里,换了身干爽衣物,再出来时,甜酿见曲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释然笑道:“这样出门方便些。”
姐妹三人带着曲池,进了西湖边一间酒楼,当头就有个十六七岁的跑堂年轻人迎上来,笑嘻嘻喊了甜酿一声九娘,又去接小玉手中的竹篮,柔声问:“晒不晒,热不热?”
曲池见甜酿朝自己眨眨眼,指着这年轻人介绍:“小玉的朋友,王思乐,叫他王小二就好了。”
王小二带着小玉去了后厨,甜酿让小云把曲池带去雅间少坐,自己去找掌柜要茶要水,曲池实在未曾想过,她们如今过得是这般模样,觑着空儿,旁敲侧击问了小云一些话,心头忽的松了口气。
姐妹三人不知道她们离开吴江后,有人来小庵村和明辉庄找过人,闹过事。
她们还在悠然自得地过自己的日子。
曲池回到小庵村,从村民们和下人的嘴里听到了完整的经历,当日那事闹得很不小,小庵村的村民在那俊秀年轻人面前只要能说些九娘的事,都能得到一笔赏钱,大家都在说,原来九娘子是私逃出来,她的夫君追过来,看这阵仗,怕是不肯善罢甘休。明辉庄里容姊气得头疼了好几日,对着曲池的发问一字不提。
甜酿和小玉一道回了雅间,王小二上来奉茶,几人吃了茶点,聊了旧事,席间也算是言笑晏晏,欢声不断。甜酿问了小庵村和明辉庄的事情,知道一切都好,心内稍安,曲池也问姐妹几人从吴江出来的一路行踪,甜酿省去太湖那段,细说了些在钱塘的忙碌日子,何以为生,遇上什么趣事。
她眼睛里有光芒,脸上扑着粉,也掩不住双靥的红晕。
两年过去,曲池心性成熟了许多,他模样英俊,笑容阳光,言行举止仍像那个嘴里叼着草的疲懒少年人,笑盈盈同姐妹几人说话,话里话外都很有趣,将一众事都娓娓道来,却没有对甜酿提及施少连来小庵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