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休屠城
时间:2021-08-21 09:06:27

  “我很晚才识字,大概八九岁才开蒙,一开始都不会握笔……”
  曲池秉住呼吸,只静静听她说,不敢出声惊扰了她,见她面容含笑,星眸莹润,叨叨絮絮,心内百转千回。
  婚书写完,甜酿将上头的墨迹吹吹干,笑道:“得去把这两张笺纸裱起来,让王小二带一份回去,小玉收一份。”
  楼下就有纸铺,曲池和她一道去,将两份婚书好好装裱起来,曲池见她喜笑颜开,忍不住问:“九娘子以后也会嫁人么?”
  她听到了他的问话,却没有回应。
  甜酿今年已经二十有二,若是一个未出过阁的女孩,这年岁已然很不小,这年岁,也早该成为一个母亲。
  小玉出嫁后,要搬出这家里,小云若想跟着亲姐生活,这家里最后就只剩下甜酿一人。
  “说不准呢。”最后她回他,“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但眼下还是赚银子比较重要。”
  甜酿用那批在明州买的香料,试了一些东西出来。
  外头香料铺里卖的,都是现成的香饼香线,多俗少雅,当然也有顶有名的铺子,调配的香料很受时人追捧,靠着这一门手艺家累巨万,但凡风雅些的人物,也都会动手调香焚香,甜酿所制的,都是依着自己的喜好做的。
  先是去了西泠桥的画舫里,花娘们许久未见甜酿,此回见她挎着个小篮前来,都殷勤招呼:“九娘子。”
  甜酿以前常送自己做的香囊、绢袋、药枕一类,用的不过是药铺里常见的花草药,兰菊豆蔻、薄荷、半夏、橄榄一类,这回倒是有些很新鲜的货品。
  “这是什么?”花娘笑吟吟摇着琉璃小瓶问。
  “木樨香油和绿云香。”甜酿把发油倒在掌心推开,浓郁又清雅的香气扑面而来,“木樨香油就是每日梳发用的,我加了些蔷薇水在里头,木樨的香气没那么甜腻,绿云香是生发用的,比外头的更好些,加了沉香在香油里,能让头发生得更好。”
  “这个呢?”白色的小绢袋装着香喷喷的细粉。
  “是梅真香粉呢,零陵香、白檀香、丁香、一点脑麝和珍珠粉调和在一起,用碾子碾碎过筛,沐浴后涂抹身上,润白、生肌养肤之用。”甜酿去拿小匣,“还有兰汤香,我试着做了几个,用蜂蜜调和沉香,在小锅里煎成香饼,沐浴的时候抛在浴盆里,化开后香气一整日都不散。”
  “这些都是身上用的,我做得仔细些,是按香典上的方子试的,自己也试过。”甜酿将篮内的东西都摆开,“还有的就是香囊,香珠,香串,香饼,做了许多样子,你们上回说的寿阳公主梅花香、花蕊夫人衙香、宫香百合香我都试了好些,就是不知合不合心意。”
  花娘捻起一方团扇,凑到鼻尖一闻:“这香气好清冽,是龙脑么?九娘把香水洒在扇面上了?”
  “这是酴釄香,有龙脑和甘松,扇柄是用香料熏蒸出来的木料,好长时间都不散。”
  花娘们都笑:“九娘子现在是大手笔,不过也是,以前一个精巧香囊只卖几十文钱,如今内里换了这些名香,说是值一二两银子也有人买。”
  画舫上的花娘们从头发丝到绣花鞋都是香甜甜的,香炉也是一直供着的,每只画舫都有自己取香的香料铺子,每月结算银子,少不得也要花出去几十两银子。
  众人照拂她的营生,每只画舫都挑了一两样香料回去试试,甜酿这一趟便是满载而去,两手空空回来。
  花娘那去过,甜酿又带了些去以往相熟的几家富人家,大抵都看在东西精致新奇的份上略试了些,只是不知道用下来究竟如何。
  甜酿提心吊胆过了几日,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几只画舫上的花娘特意打发人来取香,甜酿调的熏香,多半是依着香典和外头的行货改良的,带着些自己的活泼喜好在里头,不是规规矩矩的香,配料自己有加减,有些香偏清冽,有些略甜,有些略苦涩,就如同她偏好于香橙的甜,也喜欢丝绸上沾的染料涩气,习惯家里库房药材的苦气和园子里的花木的味道。
  既然有人喜欢,甜酿真真切切松了一口气,兴高采烈把香送了出去,曲池也把甜酿制的那些香的拿了一半走,也有些钱塘的老主顾可以走动走动,帮甜酿销些出去。
  这一批香甜酿卖了一个月,最后清点收入,竟收了千两银子,那些香料,都是小玉小云和邻里妇人帮着一点点研磨出来的,香囊绢袋也都是大家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这些扣算下来,两三个月的功夫,近乎赚了四百两银子。
  甜酿还了五百两给曲池,很是高兴:“谢谢曲夫人的本金,也要谢谢你的帮忙。”
  “家姊知道九娘赚钱,也很高兴。”曲池把银票推辞回去:“蓉姊写信给我,让我同九娘子说,不若用这些银子开个小香铺吧。家里太窄,九娘子做起活来也不方便,有了铺子,不仅能招揽客人,也有地方让九娘施展,这五百两银子,算蓉姊合伙的本金。”
  甜酿也有开铺子的想法,只是有些胆怯:“大家都会喜欢我做的香么?”
  “当然了。”他柔声安慰她,笑吟吟的,“九娘子做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很喜欢。”
  既然要开铺子,先紧要的就是找铺面,还有一两个月就是小玉婚期,甜酿一边帮着小玉的亲事,一边也要找掮客去看铺面,这些事只有曲池略在行些,每日从早到晚,都陪着甜酿在外奔波。
  “好像有些耽误你。”甜酿也有些不好意思,“每日跟着我东奔西走,其实大可不必这样。”
  他双手叉在后脑勺,漫不经心:“蓉姊不在,只能委托我多上心。”曲池挠头,咧嘴笑,“也算是自家营生了。”
  “曲夫人好像从未给我写过信……每次都是让你转述给我。”甜酿不经意笑道。
  曲池捏捏下颌,看着甜酿讪笑:“蓉姊倒是有写……只是和九娘子说的话混在给我的信里……我不好意思把信拿给九娘子看……怕九娘子看见蓉姊教诲我的那些话……怪丢人的……”
  他神情大大咧咧,不似做假,脸颊还有一丝红,甜酿笑问:“曲夫人会训斥你么?”
  “当然,我十一岁从江都溜到吴江来,一直是蓉姊管教我的,长姐如母,早几年她对我可严格了。”曲池懒洋洋坐在驴车上,见甜酿一双眼望着自己,抻长了腿。
  “十一岁就离家出走了啊……”甜酿看着他微笑,“看不出来,年轻小小,倒是很有志气。”
  “咳……”曲池捂住唇,“我娘是生我难产死的,两年后我爹就续娶了一房,后来蓉姊出嫁,我爹又有了几个孩子,我和他们不对付,小小年纪就有些逆鳞……”
  他幽幽叹了一声,似乎沉浸在过去:“不过那都过去了,我离得远远的,我爹眼不见我为净,我也落得清闲自在……”
  甜酿常见他笑,极少见他脸上也带着落寞神色,他的眸色稍浅,显得目光清澈,眸光黯淡起来,竟然有些可怜兮兮,孤孤单单的意味,甜酿瞧着他那双眼,一时也有些怔忡,不知如何劝慰。
  曲池见她瞧着自己,眼睛兀然微红,将脸撇过去,躲着她的目光。
  “曲池。”她往他半蜷的掌心塞了块东西,微凉的指腹在他手心划过,虫蚁爬过一样痒,“都会好起来的,你现在就很好。”
  是块甜津津的芝麻糖,他将糖塞入嘴中,见她明眸晶亮,目光柔软,抿了抿糖水:“对,现在就很好,有九娘子……还有小玉姐妹两个……也认识了很多朋友……我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我也很喜欢。”她将另一块糖塞入自己嘴中,“有自己,有朋友,有银子,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
  “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日子。”曲池爽朗大笑。
  甜酿和曲池看了好些处空铺,最后还是曲池定夺,租了西湖边的一间小铺面,铺子略有些窄,夹在头梳店和缎布店之间略显得有些不起眼,但门前就是西湖风光,后头还有两间屋子可以住人,还有一个简单的小院子,西湖游人往来如织,比之闹市也不差,不过一个月的房钱也得二十两银子。
  甜酿跟着牙人向东家交了一整年的赁钱,剩余的几百两银子又托人去明州买香料,手上留了点余钱,还要找人修缮房舍,挑选家什,她一门心思扑在铺子上头,另外还要分心照应小玉,那些锅碗瓢盆,被褥衣裳都要添置妥当,一时竟忙得有些脚不沾地。
  因为太忙,她竟然也忽略起来,自打年节已来,曲池是日日陪在她身边,跟着她东奔西跑,打点上下。
  虽然忙碌,她脸上的笑容倒越来越多。
  这间香料铺子可住人,以后朱婆婆的房子就要退掉,铺子前头修缮好,重新粉刷过墙面,还要添置东西,后头的屋子只有两件粗笨家俱,也要换成合适的桌椅木床,这算是姐妹三人的新家。
  甜酿想在小玉出嫁前把整个铺子拾掇出来,可以当做小玉的娘家,花轿从这家里出去,等家俱都搬进去后,就带着姐妹两人去清扫屋子,擦拭家什。
  王小二和曲池也一道来帮忙,见她们姐妹三人都扎着头巾,执着扫帚,拿着布巾,上上下下打扫屋子。
  虽然累,倒是欢声笑语不断,曲池看见甜酿将袖子挽至手肘,露出两只雪白的藕臂和一双柔软的素手,下头也是青裙半捞,露出藕荷的绣鞋和白绫袜,那袜上还绣着柄亭亭青荷。
  她肩膀酸痛,一边擦窗一边捶肩,脸上倒是热了点点汗珠,本来脸上是用了覆面遮灰的帕子,这会也扯下来,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
  午饭是曲池去酒楼喊来的食盒,几大碗的白蒸饭,配着香喷喷的烧骨头,热的酥油螺点心,这时节已是暖春,草熏风暖,众人净手,拎着食盒就到西湖畔,寻了一棵极大的垂柳,铺着地毯,一面吹风一面吃饭。
  小玉和王小二端着饭碗去另一颗树下窃窃私语,小云也避开,将地方留给曲池。
  甜酿拎了壶热茶来,见只有曲池在,笑道:“她们都哪儿去了?”
  “端着碗去水边喂鱼了。”曲池指指不远处,“等过几日闲下来,倒是好泛舟垂钓了。”
  不知何处有笛声传来,甜酿给他和自己斟了两杯茶,看着西湖美景,这时候正是鲜花怒放之时,六桥夹道种绯桃、玉兰、山茶二十余种花卉,满眼都是姹紫嫣红。
  “等再下过两场雨,水里的莲荷也要亭亭了。”甜酿笑道,“可以下水去摸藕带菱角了。”
  她盘腿而坐,将食盒搁在膝头,举着筷箸吃着东西,曲池也在她身旁坐下,看她眼里的景色:“是啊,天热起来,九娘子教我凫水好么?我也可以到水里去摸红菱去。”
  “你不会么?”她咦了一声,“在吴江的时候,你不是常去梅泽湖划船么?”
  “不会。”曲池大言不惭摸摸鼻子,“我是个旱鸭子,除了不会凫水,捞鱼抓虾,划船垂钓都会。”
  她眼睛格外晶亮,双颊绯红:“好啊,我应该会直接把你推到水里去。”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咯咯笑起来:“以前我把一个人推到水里去过,结果我妹妹嫁给他了。”
  “这么有趣么?”他慢条斯理笑。
  两人坐在一起吃饭闲聊,曲池也累了,他这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袍子,早弄得灰扑扑的,懒洋洋坐在树根上,倚着粗大的树干,从地上揪起一根青草,叼进了嘴里。
  甜酿乜见他嘴里叼着根青草,抿唇微笑:“第一次见你这样……我……我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惫懒。”
  曲池仰头大笑:“那时候我才十八岁,整日在小庵村游手好闲,自己都懵懵懂懂的呢。”
  三年过去啦。
  “怪不得九娘子那时候对我那样冷淡,连看都不曾正眼看过一眼,我说话也装作听不见。”他俊颜有些幽怨,“蓉姊一直说我冲撞九娘子,要把我赶回江都去。”
  想起往昔,甜酿也有些脸红:“其实和你没关系的,那时候我自己也乱糟糟的。”
  她看了曲池一眼,目光挪开,望着湖面,轻声说:“曲池,谢谢你。”
  曲池粲然一笑。
  新铺子打扫了一整日,甜酿停停歇歇,最后几要累断了腰,才勉强将屋子整理好,往后几日,再一点点把家里的东西搬到此处来,挑个日子开张就算。
  下午坐马车回家去,她真是倒头就昏睡过去。
  小玉和小云见甜酿半倚在车壁上熟睡,笑嘻嘻从车内拱出来,曲池见她姐妹两人挤到外头来坐,探头一看,见车内人睡得安稳,头磕在车壁上,却半点察觉都没有。
  他心疼她的辛苦,却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去帮她扛着这些,小心翼翼钻入车内,将人扶稳,枕在自己肩头。
  甜酿是被曲池抱着送入卧房内的,其间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似乎是呢喃了一声,又闭上眼睡去。
  这一觉睡到不知时辰,甜酿起身的时候,眼前昏暗,不辨物影,摸到身下熟悉的被褥,还有楼下吵闹声响,知道这是在家中。
  外厢有茶水煮沸的声音。
  甜酿起身去点灯,摸到了油灯,却摸不到火绒:“小玉,小云,帮忙把火绒拿进来好么?”
  有高大身影进了屋子,撩开布帘,只站在门首,伸手递过来一只火绒:“九娘子,是我……小玉和小云去食肆吃饭,我担心屋内无人,所以在外头守着。”
  “曲池?”她略略看见门旁的影子,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裳,再皱了皱眉头,扶着桌子出去。
  外头也只点着一盏油灯,将不大的屋子照得半明半暗,小茶炉的炭火青蓝,火光跳跃,将两人的身影重叠在墙壁上。
  曲池的目光投在墙上,又移开,而后蛛网一样投在甜酿身上。
  他的目光里含着情。
  甜酿倾耳听着外头的声响,觉得这时辰定然很不早,满屋子的气息也有些混沌,语气略有些浮躁:“天应该很晚了吧,曲池……你回去吧。”
  “嗯。”曲池转身想走,又顿住,“九娘子肚子饿不饿,要不要一道下去吃些东西,若是不想动弹……我送些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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