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右打量曲池,不住点头笑:“你姐姐啊,就是心性儿有些过强了,什么都想的多。”
杨夫人半点没有架子,为人极好,曲池坐在下首,被她一通笑话,旁的婢子也是笑吟吟跟着主母打量自己,也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夫人笑话曲池了。”
曲池认清了郑府的门,陪着用了顿午膳,杨夫人爱热闹,爱朋友,爱聚会宴饮,也喜欢和年轻人多说说话,家中又清净,再三叮嘱曲池:“往后多来杨姨这坐坐,我去和你姐姐说,有我在呢,事事都照应着,让她安心。”
曲池笑得有些勉强,此后偶尔也往郑府去少坐。
钱塘那样大,偏偏只有一个西湖,杨夫人膝下再无儿女,又是诙谐活泼的性子,每日早上送守备大人去公廨,无事就爱带着左右两个婢女,往繁华热闹处钻,游山玩水,近来天热,杨夫人尤爱去西湖泛游。
这就看到湖边一棵垂柳下,穿着青绉纱的年轻人,搬个小杌子,坐在湖边钓鳌虾。
“曲池。”杨夫人在马车内招手。
“杨夫人。”曲池不防在此处见到夫人,上前在车旁作揖,“甚巧,居然在此处见到夫人。”
“你倒有闲情逸致。”杨夫人笑道,见湖边搁着那一杆鱼竿,起了兴头,自己跳下马车,往湖边去:“你坐此处做什么?”
曲池就陪着杨夫人站在湖畔说些闲话,不过半晌,铺子里出来个轻白衫、窃蓝长裙的年轻女子,身姿窈窕,拎着一只陶罐袅袅走来。
曲池留着一分心神,知道甜酿手中的陶罐,装的是她亲手做的,在水井里浸得冰凉的酸梅汤,正是给他送的。
他如常和杨夫人说着话,眼睛瞟过甜酿,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急切,却没有动作。
甜酿也瞧见曲池身边站着人,是个四旬开外的贵夫人,容貌生得普通,一双浓眉很是英气,嗓音略亮,笑声清亮,像是个极开朗敞亮的人。
她知道曲池已瞧见她,却没有动作,仍和那夫人一言一语说着笑,顿住脚步,将陶罐搁在小杌子水边,也不上前,就隔着几步,朝着说话的两人点了点头,算是致礼,转身回了香铺。
杨夫人也喜欢年轻漂亮的孩子,说话的空当,一眼觑见这素衣女子,花容月貌,一双眼生得动人,再瞧一眼,突然晃了晃神,又盯着她瞧了一眼。
曲池见杨夫人目光落在甜酿的背影上。
“这是……”
“这是前头香料铺的店主。”曲池想要遮掩,“平日铺子相互照应,偶有些往来。”
“这女子……”杨夫人脸上笑吟吟的,“看着莫名有点眼熟。”
二十年过去了,杨家夫妇的音容笑貌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她亲手照料的那个孩子,当时只有两岁,还是个胖嘟嘟的小孩儿,抱在手里都有些吃力了,如今重逢,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曲池不敢透露她的身份,怕蓉姊得知,更怕消息传到更远的地方,笑道:“许是夫人和她在某处有过一面之缘呢,这位娘子此前常去人家里售卖香料,也在西湖边卖过些香袋绢扇一类,兴许夫人无意见过。”
第94章
杨夫人生性爽朗,没有多虑,笑道:“也许真在哪儿见过,哎,说起来,人就两只眼睛一张嘴,生得好看的人,左右也就是那些模样。”
曲池随声附和,杨夫人就将此事撇下不论。
寒暄了几句,曲池将杨夫人送回马车,拎着甜酿送的那个瓷罐回到香铺里。
香室里甜酿守着小锅熬玫瑰膏,盛了一小勺熬得晶莹剔透的玫瑰汁儿出来,用指尖沾了沾在唇上尝尝味,见他进来,问:“酸梅汤喝了吗?”
曲池摇头,将酸梅汤倒在两个白瓷碗里:“和你一道喝。”
甜酿莞尔一笑,在小凳上坐下,等他把碗端过来,两个人并肩坐着说些闲话。
“这酸梅汤味道和外头食肆有点不一样,吃口更凉些。”
“我加了薄荷和半夏。”她这几年吃不得冰凉,一吃每月里就要腹疼,呷了两口就把碗搁下,“喜欢吗?”
“喜欢。”曲池把自己那碗喝光,自自然然伸手去端她剩下的那半碗。
碗沿还有一点玫瑰汁的痕迹,他自然把唇印在上头,甜酿佯装不见,轻轻摇着罗扇,冷不防脸颊触着一点微凉微软——曲池极快在她腮边啄了一口。
她嘟着红艳艳的唇,脸沾了一点飞霞,看着他,语气无奈:“曲池……”
曲池笑眯眯咧嘴,将半碗酸梅汤都灌进嘴里:“来点玫瑰膏就更好了。”
“刚才那个和我说话的夫人……”他懒洋洋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甜酿。
“嗯?”甜酿扭头看他,“是你认识的人么?我看你两人说话亲近,不像过路人一类。”
“那是钱塘的守备夫人,我叫她杨夫人……杨夫人和蓉姊偶有来往,我十年前见过她一次,没想杨夫人也来到了钱塘,刚才那是偶遇。”他握住甜酿的手,“你会不会心底不高兴,刚才没有向杨夫人引荐你。”
“当然不会。”她回他,“曲池……我们两人……”
她把话顿住。
曲池蹙眉,将她一双冰冷的手拢在手中暖:“我私心里,恨不得让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你……想来想去,还是要把姐姐早些娶回家。”
既然选择把他留在身边,总是要走到婚嫁这一步,不能一直拖下来。
“江都家里不管,跟父亲说一声就罢……蓉姊一直挂念姐姐,也晓得我的心思,每次来信都让我好好照顾你……”曲池慢慢说话,“我每日只担心自己配不上姐姐,让姐姐嫌弃我……都愁的睡不着,怕第二天醒来,姐姐转眼就不见,想要抓得更紧些,每天寸步不离跟着你……”
“每天晚上都在向菩萨祈求,祈求九儿姐姐早些答应嫁给我……”他无奈地笑,“菩萨怎么一直不听见我说话呢……”
“曲池……”她回握着他的手,“……我有些害怕……”
仿佛还是一片柳絮,晃晃悠悠飘荡在空中,一直坠不下来,一阵清风就能把自己吹到不知何处。
钱塘日子逍遥自在,金陵却分外的热闹忙碌。
今年繁春,苗儿和云绮带着各自孩子,迁到金陵来和丈夫团聚,把家宅收拾妥当,两家人理所当然去了趟施府,来见见施少连。
施家的新宅很是阔显,一瞧便知是富贵商贾之家,施少连和方玉、况学在前院喝茶,云绮和苗儿带着孩子去后院看芳儿。
芳儿如今是今非昔比,她容貌本不俗,悉心装扮,自然艳光四照,珠围翠绕,把两位姐姐都压了下去,云绮和芳儿早已生分,如今成了自己哥哥妾室,心头总有那么一股气在,见过也就算了。
苗儿是亲姐,关系自然亲厚些,姐妹两人在内室闲话,苗儿见满室的珠玉锦绣,伺候的婢女就有三四个,知道妹子过的日子不差,嘱咐芳儿两句,哪知芳儿哽咽两声,泪珠滚滚而下。
苗儿细问,才知道芳儿一直圆房,施少连从不在她这儿过夜,芳儿满心委屈:“起先我来时,他不常在家,又住在勾栏院里……拖到现在……他就是故意报复我……”
芳儿刚来时,有时施少连醉醺醺回来,见她在他面前伺候茶水,直勾勾盯了她半晌,看得她头皮发麻,听见他半醉半醒点评自己,声音冷淡:“乡下丫头,又蠢又笨。”
她脸瞬间涨得通红,等她见到风姿翩然的金陵仕女,也见到秦淮河上的依红偎翠,看着自己身上脂粉,真认真学起婀娜妩媚的仪态,他也是正眼看了两日,偶尔招手上前,在她面前仔细端详,勾起唇角笑:“美则美矣,到底不如外头的娼妓勾人,提不起兴头。”
她犹如掉进冰窟,她是他正儿八经的表妹,他却把她和外头那些娼妓相提并论。
还未等芳儿回过神来,后院开始接二连三进人,貌美侍女,乐伎舞女,有些是别人送他的,有些是他买来送人的,施少连将女人通通塞进了后院,这些人里只有芳儿有名分,又占了个表妹的好处,一声蓝夫人,管起了后院这群莺莺燕燕。
漂亮女人扎堆的地方,又哪里是好管的。
苗儿听完,也怔了半晌:“你想如何?”
“我也不知道。”芳儿抹泪,“姐姐姐夫能不能帮帮我……都是一家人……”
苗儿自然要帮,硬着脸皮在施少连面前,不必苗儿开口,施少连一点就透,毕竟是自己的表妹,疼肯定是要疼的,锦衣玉食仔细养着,请曲艺师傅教她琴棋书画,也叫嬷嬷来教她伺候人——她羞得面红耳赤,但总记得他说的那句话,等她什么时候能勾起男人兴致。
施少连有时上门赴宴,跟着友人出去游山玩水,不方便带着天香阁里的花娘,就从家里这群女人中挑人,一来二去,总要芳儿作陪。
他年岁渐长,模样已完全脱离了青涩,举手投足之间渐是成年男子的韵味,喝酒喝到醉时,喜欢懒洋洋搂着女人柔软的腰肢,半阖着丹凤眼,偏首嗅着怀中人身上的香,模样俊雅又风流,总是能令人芳心颤抖。
杨夫人在钱塘日久,常游逛各处景致,有时携着丈夫,有时陪同那些官夫人,西湖胜景,曲池的那个珍珠铺子,杨夫人若是有空也看看,偶尔也带着同行的夫人们去帮衬些营生。
曲池极少在珍珠铺子里待,要问伙计,必然在几步之外的香料铺里。
杨夫人来了两三次,这日索性就领着一群无所事事的官夫人,沿路逛到香铺,杨夫人不懂香,也不爱香,此前不往香铺里去。
官夫人们踏进这间精雅整洁、暗香浮动的铺面里,都是极有好感,体面人家用香,多是去有名的香铺里,平日极少走进这样的小店子,料想都是些俗香俗粉,看不上眼。
但其实也不差,架子上摆放的那些绢袋扇子一类,绣活甚佳,香气也清甜,不是市井摊贩的俗货,还有头油香膏胭脂这样的零碎小物,都是装在琉璃瓶里,晶莹澄透,瞧着都好看,只要是女子就能喜欢。也有一架子熏香,也不是常见的小圆饼小香丸一类,用模子制成蝶、雀、花一类的形状,甚至有十二生肖的兽型,很是精致。
守店的是一对淳朴的姐妹花,看见店里一时夫人婢女涌进来不少,将小小的一间店塞得满满当当,话也来不及说,一时手忙脚乱起来。
香炉里投入一块小小的香片,众夫人评赏:“这香气有些焦了,还是个制香新手哩。”
“前头香甜,后头清淡,有些和缓余韵,不夺不抢。”
“是龙涎香和蔷薇水共煎,这不是胡闹么,不过倒还有趣……”
小玉和小云应答不上来官夫人们的问话,额头冒着汗:“这些都是我家姐姐亲制的香,姐姐在后院,请她出来跟夫人们说话。”
甜酿见铺子里站着一群衣着华丽的贵夫人,对着架子上的香品指指点点,脸上神情大都是满意的,顿时有时来运转之感,对着自己的香品如数家珍讲说起来。
曲池在人群里看了一圈,见杨夫人站在门首,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扬着眉含笑看曲池。
他是和甜酿一道从屋里出来的,进门的时候,还帮着甜酿拂了拂袖子上的衣褶。
几位官夫人几乎把架子上摆的那些香品搬空,甜酿虽然面上强装矜持,收银子的时候,仍是禁不住绽放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殷勤有加送诸位夫人出门。
杨夫人照拂生意,也挑了两样,见甜酿脸颊两侧的酒窝,晃了晃神,多看看一眼,不禁有些恍惚。
曲池和甜酿将杨夫人送到马车旁,临上车前,杨夫人禁不住回头,问甜酿:“还未请教过这位小娘子,不知尊名?贵乡何处?”
甜酿回道:“敝姓宋,名九娘,淮安人。”
杨夫人一怔:“哪个九?”
“行九的九。”
杨夫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握住她的手,柔声问:“你今年多大岁数?生辰在何时?”
甜酿略有迟疑,抿唇:“二十有二,是腊月初七生。”
杨夫人皱着眉头,紧接着又问:“你家中父母是何人?生平如何……”
曲池挡在甜酿面前,笑嘻嘻揖手:“夫人……”
杨夫人瞧着甜酿,似乎面有难色,不欲言语,扶着马车略叹了口气,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的追问略有些失礼,笑道:“我看着九娘子……觉得甚是亲切,像故人一般,忍不住多问了两句,多嘴多舌了,九娘子莫怪罪。”
不可能是玖儿啊,玖儿在吴江尼姑庵里就病亡了,尸骨早在十几年前就被她收拢,移到金陵她父母兄姊身边去了,每隔几年她还回金陵去祭拜一次。
次日一早,曲池上门拜会杨夫人。
杨夫人也有心找他:“池儿和那九娘,不是寻常关系吧。”
她次次去,次次都察觉曲池和九娘子关系非同一般,关键是,九娘子是妇人装扮,一个独身青年和一个年轻少妇走得这样近,是什么缘由呢?
曲池抖抖袍子,直接跪在了杨夫人面前:“池儿知道杨姨侠骨柔肠,想求杨姨帮池儿的忙。”
“我是因为九娘,才一直绊留在钱塘。”曲池直言,“池儿心仪她,却不欲告知家姊,所以一直瞒着杨姨。”
“昨日杨姨问九娘姓名家世,她面有难色,其实她真名不是宋九娘。”曲池直言,“她姓施,闺名叫甜酿,是江都人。她是施家的一位姨娘所生,后来施家发觉她并非施家亲骨肉,把她认作施家螟蛉子,她家中长兄对她有非分之想,欲强占之,九娘不从,三年前逃离施家,化名宋九娘在小庵村暂住了半载,那时蓉姊对她有些照料,我也因此和九娘结识。”
“九娘从未对外提及过她的真名身世,只是在她离开小庵村后,她那长兄突然至小庵村寻过她,此人阴冷狠戾,在明辉庄威胁过蓉姊,还踢死了一名乡民,我和蓉姊这才知道她的身世。后来我在钱塘和九娘偶遇,我暗自倾慕她,又担心她兄长追到此处,所以长留钱塘,只为陪她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