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休屠城
时间:2021-08-21 09:06:27

  这一盒香就搁在他屋里。
  午夜梦起,冷清难眠,他从床榻上下来,神色阴郁走在空荡阔大的屋里,骨子里是嗜血的冲动。
  投一饼香入炉,香气绵延,是青荷的香气,略涩,略苦,清透钻入心肺。
  小孩儿喜欢的香吧。
  他恍然想起那个人,屋子都是零零碎碎的小玩意,竹编的蝈蝈笼子,白瓷的铃铛,一套竹雕的磨合罗泥人,狗尾巴草扎成的干花。
  她的绫袜上会绣一杆青莲。
  她尝起来,也有莲子一般的香。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汲汲营营的日,永不能眠的夜,缘何还是不能忘。
  暖春三月,他收到了吴江的书信。
  曲夫人携子带仆去了钱塘,造访胞弟,一月才归,归明辉庄三日,遣人去盛泽各家赠自家香,除此之外,明辉庄和小庵村,一如以往,一潭死水。
  钱塘。
  他漫不经心将书信在香案上搁下,投一块香饼入炉,阖上眼。
  莲子的香。
  极淡的甜,透心的苦涩。
  那淡青色、纤弱娇嫩的莲芯。
  他尝过那样什么味道。
  她就是他的莲子。
  去年十月,曲夫人胞弟大婚,曲夫人照顾幼子,未得出行,只在庄内筹备了喜礼,送往钱塘。
  长姐如母,幼弟不携妻上门拜见,倒劳一个避世的妇孺带着坐轮椅的儿子去探望。
  赠香。
  是有些古怪。
  那香盒被他捏在手里把玩,盒子背面刻着一行极小的字,是香铺的名记。
  钱塘  醉香铺。
  钱塘。
  施少连没有在明辉庄见过曲池。
  他霍然睁眼,去喊顺儿:“现在去,查查曲夫人的胞弟……还有这家香铺……”
  消息回来得很快,不过几日。
  曲夫人胞弟迎娶的妻子。
  西湖醉香铺的铺主。
  昔年应天府大理寺寺卿杨简家仆,如今钱塘守备杨夫人的义女。
  宋九娘。
  他轻轻勾起唇角,笑容冰冷如雪。
  眼神阒黑如深井,冷凝的光,吞噬惊涛骇浪。
  喃喃自语:“真了不起啊……我的好妹妹……”
 
 
第96章 
  金陵距钱塘六百余里,千里良驹三日可及,驷架马车六七日,沿江水路半个月。
  他偏偏选择了最慢的水路。
  轻舟满帆,日夜不停,花了整整十日。
  到钱塘府时,恰是四月春末初夏,舟头见清凌江水里浩浩荡荡浮来一片粉白落英,是城内百花凋谢,花瓣飘坠在江水之中,这迎面而来的花浪,搅卷在船橹之间,呈现出支离破碎的美感来。
  码头人潮拥挤,来往忙碌,小舟夹于其中,显得分外安静,顺儿守着:“公子……下船……”
  他一连许多日都未真正阖眼,嘴唇干裂,身上的衣裳还沾着天香阁的酒渍,顺儿去打了盆水来伺候他洗漱,铜盆里倒影出容貌的那一瞬,他猛然将布巾抛下,冰凉的水珠溅在面容上,带来一瞬清醒的痛感,他瘫在椅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顺儿垂手立在一旁,半晌才听见他出声问话,声音说不出的空洞和累:“钱塘府不是找过么?她在此处待了三年,三年都没有把人找出来?每年上万两银子的支出,这就是你们找的结果?”
  身边人屏住呼吸,没有人敢回话。
  每日早上,曲池和甜酿会一道出门,香坊离家隔得不远,两人通常漫步而去,这日晨起有微雨,软风游曳,林下飘起纷扬花瓣雨,曲池撑着油纸伞,牵着她的手,沿着薄软的甬道往香坊去。
  旁侧有华丽马车在两人身侧缓缓驶过,微风拂过,车帘轻轻晃动,一双凉薄的丹凤眼一晃而过。
  清脆的笑语从伞下传来,她趣味盎然看着脚下的斑斓花毯,和曲池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香铺里刚刚开门迎客,甜酿每日早上都要去看看,和小玉几人说几句玩笑话,看看那些香品卖得更好些,而后再去香坊同制香师傅们一起调香,曲池若是有事,回自家的铺子里打点一二,若是无事,也帮着在香铺里招揽生意。
  晌午香铺里管香铺和香坊伙计的伙食,曲池和甜酿有时会和大家一道在铺子里用饭,有时两人带着食盒,或在树下铺席设帐,近来天暖,也偷一分闲暇泛舟湖上,看山光水色,她枕在他腿上,略能眯一会。
  夜里若是走的早,曲池再来接甜酿,夫妻两人再沿着湖边一道走回家中,若是在香坊里留得晚,还有在路边的食肆里加一餐,吃一碗桂花汤圆。
  日子顺畅的时候,她喜欢自己是漂亮的,鬓边几枚精巧花钿,唇上点着一点秾艳的胭脂就足够,轻薄罗裳曳步裙,因要劳作,袖子总是挽着,露出一双不着修饰的雪白的手,偏偏手心里也有一两个软薄的茧,是长期握着捣臼留下的痕迹。
  天暖花香,杨夫人也常到西湖边来,人未至,笑先到,只要她来,甜酿必定是来作陪的,杨夫人好酒,喜欢带着甜酿和曲池上酒楼,桂花松鼠鱼和醉西湖的酒回回来必点,总也吃不腻。
  杨夫人在钱塘没有子女陪伴,格外喜欢招呼甜酿在身边,姑娘嘴甜笑也甜,礼数掌握得极佳,还有天然几分亲近感,久而久之,也把甜酿当半个亲女儿看,上了年纪的夫人们总是爱操心,眼下香铺算是事事顺心,喝过两杯酒,杨夫人就撺掇着甜酿早些生养一个。
  “胖嘟嘟软乎乎的孩子捧在手里,日子才叫两全呢。”杨夫人笑道,“九儿年岁也不算小了,趁着这时候,正好生一个。”
  甜酿笑而不语,再看曲池,在一旁眨着眼,挑着眉看她笑。
  她悄悄藏起一点笑容,对杨夫人道:“干娘说得极是,我也很喜欢孩子,只是这也要看缘分,也要看报子娘娘的赏赐,再者,香铺里总是有的忙……”
  “再忙也要顾念身体,顾念后嗣。”杨夫人携着她的手,笑眯眯道,“挑个好日子,干娘带你去灵隐寺烧香,寺里的头香灵得很,烧一柱香保管心想事成。”
  “好啊,许久没有去灵隐寺吃素斋了。”她乖巧点头,转向曲池,顿了顿,“曲池,你说呢?”
  “灵隐寺的素斋确实不错,豆腐都能尝出肉味,也不知和尚们如何制出来的。”曲池笑嘻嘻抵着下巴,“烧不烧香倒是其次。”
  她暗暗松了口气。
  隔厢雅室。
  脆薄的茶盏错手摔下,溅了一地的瓷渣,他面不改色捡起脚边一片尖长瓷片,听着清脆笑语,漫不经心将利刃攥在了自己手里,将手紧紧收合成拳。
  那利刃穿透肉肌,割出几道狰狞的伤口来。
  温热的血从掌心里淌出来,一滴一滴,像毒蚁在肌肤上缓慢爬行,痒痛入肺腑,慢慢汇成殷红的血流,汩汩有声,沾湿了半片青色衣袍,滴滴答答坠落在地。
  俊雅温润的脸上神色不改,丝毫不觉得疼,只觉得分外畅快,畅快得连身子都在颤抖,一双眼是干涸的,像幽深的枯井,眼尾沾着浓郁的红痕。
  再浓的茶也抚慰不了心口的干灼,眼前最清晰的,只有那天夜里那杯搀着雷公藤的酒,由艳丽的唇哺渡过来,苦彻心扉,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最后活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她说不要受孕,他便服药,她说喜欢孩子,他便停了雷公藤,着手调养身体,那药瓶,搁在他书房的深屉里,何时被她取在手里,一颗颗研磨成粉,搅在那只酒杯里。
  如今却已是迫不及待去为另一个男人求子。
  这酒如若搁在眼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饮尽。
  四年过去,倒不如就死在那个夜里。
  手腕上脉搏在剧烈跳动,腥热的血在地上洇出一片湿痕,他垂眼看着,眼里也倒影着这黏腻的红,一点点变暗,一点点黏稠,最后成为一团令人作呕,绕路而行的暗伤。
  天气渐热,甜酿夜里总有喝一点水的习惯,从睡梦里醒来总有些怔,抱膝看见身边丈夫的睡颜,轻轻披衣起身,下床去斟一杯茶水。
  屋里没有点灯,撩开帷帐,月色清清凌凌,像霜华一般泻满地,足够她看清脚下的路。
  普通的茶水,以前日子过得拮据,粗茶淡饭也过得去,如今虽慢慢好起来,忙碌的时候也不在这些细节上花心思,她以前习惯喝豆蔻水,如今也早忘了那清甜的味道。
  清淡茶香有些扰人,推门而出,门外植着海棠桃李樱木一类的花木,这时候恰逢花谢,一层层花瓣像如雪一样筛下来,在月下也像皑皑的雪,暗香浮动,卧着几只酣睡的蜂蝶。
  掐指一算,撇去不知何日的生辰,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如花似锦的年华,幸福和美的婚姻,任由自己主宰的生活,她……从来没有直面过,她其实……从来没有渴望过一个孩子。
  如果孩子是必须的,那就让它自己来选择,突然有一日就降临在她肚子里,她要做的,只要冷眼看着它存在就好。
  可如果让她自己来选,她到底没有勇气去要一个孩子,从她身体里挣扎出一个小小的婴孩,而后战战兢兢看着这孩子以后的路,会不会如世人一样可怜。
  她所见所闻,没有一个人足够幸福,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圆满,所有人都在挣扎活着。
  很多话,她不敢对旁人说。
  可她对一个人说过,甚至她所有的坏,只对一个人袒露过。
  她最深的心计,只在那个人身上用过。
  这日醉香铺里来了大主顾,在铺子里细细看了一圈,自说是个北地来的做买卖的年轻商客,姓胡,那商客一开口,就要一万两银的香品。
  小玉和王小二闻言大吃一惊,铺子每日的收入也只不过一两百银子,一万两银的香品,那是一笔多大的买卖。
  “小的只是铺子里的管事……贵客喝茶……稍等,小的去请主人家出来。”
  小云飞奔去请香坊里甜酿出来,甜酿听小云略说来人,又听见一万两银,也是大吃一惊,匆匆净手,跟着小云一道往前头铺子里来。
  到铺面里,小玉和王小二也眼巴巴等着甜酿:“九娘,九娘。”
  “刚走。”王小二双手一摊,“这客人说另外还有事情,不得久留,写了个帖子留下了。”
  王小二朝外头努努嘴:“就是停在外头那辆雕花马车。”
  那马车停在柳荫下,一动不动,仿佛在欣赏西湖美景。
  隔得不算远。
  甜酿看了一眼,提起长裙,急急朝那马车走去,银白刺绣的裙裾翻飞如白蝶。
  马车略起了两步,又停住,好似在等她一般。
  她双目炯炯,脸颊微红,步伐迈得有些急。
  她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和云绮玩踢毽子的时候,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爬上爬下时才有这样的动作,后来走路都是矜持的、淑柔的,神色也都是温柔的、乖巧的、略点些天真和淘气。
  马车距离一射之地,纱雾般的车帘似乎晃了晃,那双阒黑的眼牢牢盯着她。
  “胡公子?”甜酿距离得很近,提起嗓子喊了一声,让车内人听见她的声音:“我是醉香铺的铺子,宋九娘。刚听闻胡公子来访……”
  声音甜、脆,像夏日山涧叮咚的山泉,少了一股柔弱的意味。
  车夫扬起鞭子,马蹄嘚的一声,温顺的马匹受痛,叮叮当当跑起来。
  甜酿有些疑惑,又有些焦急,不由自主跟着马车跑了两步。
  晃动的车厢内,伸出一只手越过车帘,稳稳扶住了车窗,天水碧的衣料,极细的青色绣线织出蔓延的宝相如意纹,衣袖内探出一只男人好看的手,在日光的浸透下,像玉一般温润,骨相极佳,肌肤白皙,五指修长,指甲打磨得圆润,这样漂亮的手上,却缠着白色的布巾,渗出红色的暗血和棕色的药膏来。
  她定定地看着扶在车窗上的那只手,突然停住了脚步,神情茫然看着马车远去。
  修长的手,扶稳住车窗的姿势……似曾相识。
  有没有那么一双漂亮的手,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过字,温柔捧过她的脸腮,牵着她走过好些年的光景。
  这时节,夏蝉才刚刚开始鸣叫,不知藏在哪片叶下,长长短短地鸣叫。
  知了,知了,知了……
  它们知道些什么?
  天已经渐渐热起来,她站在白晃晃的日头下,慢慢被烤化,像一块四四方方硬邦邦的糯米白糕,塌黏得不成自己的形状来。
  曲池刚从珍珠铺里来寻甜酿,见她一个人怔怔站在路中,喊了两声,甜酿回过神来,慢慢嘘了一口气,摸到鬓边的汗珠,回过头来朝曲池微笑。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出神?”
  “有一个商客,好奇怪……”她笑,“不等我出来就走了,我再追上去,都走到马车下了,他又走了。”
  她和曲池一道回到香铺里,王小二递过那北地商客写的名帖,写的是有事不得久候,约香铺主人明日到酒楼叙话。
  “一万两银的营生……真的假的……怕不是诓人。”甜酿嘀咕,翻来覆去看那名帖,字写的不算顶好,中庸而已。
  “管他真假,明日见了自然知晓。”曲池回她。
  “这人生得什么模样?”甜酿问小玉几人。
  “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说是北直隶来的,说话带些京腔,生得很清俊,斯斯文文的。”
  小云也来插话:“这个官人生得很好看,眉眼都很黑,眼睛薄薄的,长长的,往下垂着看人,像……像细柳一样,又凉又亮。”
  众人笑话她:“你这什么比喻?”
  第二日甜酿和曲池一道去酒楼赴约。
  客人已至,正在雅间喝茶,夫妻两人近前,在门外听见内里有咿咿呀呀的管弦之音。
  屋里有青年倚窗看景,青衫玉簪,慢慢啜吸着香茶。
  他背对着她。
  甜酿脸色煞白,屏住了呼吸,胸腔里是擂鼓般的声音。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冲着来人微微一笑。
  不是他。
  确实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皮肤白皙,相貌斯文,看起来有些风流俊俏的意味。
  天水碧的衣料,在北直隶也常见,他身上穿的这一身,裁剪也普通,刺绣尚可,算不得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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