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休屠城
时间:2021-08-21 09:06:27

  不是他。
  只是略微……有些相似。
  “胡公子?”
  “正是在下。”那人操一口京腔,笑吟吟,“两位请坐。”
  胡公子看着眼前女子的目光盯着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上,无奈抬手苦笑:“茶壶碎了,扎了手,伤的不轻,让宋夫人见笑了。”
  她也不好盯着人的手看,微笑道:“抱歉,是我失礼。”
  寒暄过后,胡公子表示来意,听说西湖边有间新开的醉香铺,香品新颖精巧,很受时人追捧,他从北直隶来,第一次见这样的香,颇觉新鲜,想贩一船带到北直隶去卖。
  胡公子滔滔不绝,一万两白银的香品,有几千件,搬空整个醉香铺,再让香坊的人不眠不休做上几个月,也未必赶得出来这样的大数目。
  “无妨。铺里有多少盈余供我,我就取多少。要紧先把约书签下,以后每月新补香品,都经船运到北直隶来。”胡公子道,“我先付五成定金,另外五成到货后再付。”
  听起来是桩好买卖。
  胡公子只管在北直隶收香品,不管运程,曲池问:“若我们雇船北上,之前未做过这样的营生,一开始怕是有些岔子,还有钱塘至北直隶一路的关卡税所,这也是一大笔银子,谁来分担也是个说头。”
  “这倒无妨,我自己倒有些门路可以引荐给府上,南来北往的漕船,付一笔私银,可都是不征税的,拖个可靠的人夹带出去便是。”
  甜酿从椅上站起来,就要推辞:“胡公子,对不住了,这生意我们不能做。”
  她脸色苍白,拉着曲池就要往外走。
  曲池一个踉跄,被她拖着往外去:“九娘……九娘……”
  他瞧见她脸上的古怪,狐疑问:“怎么了?这是笔大买卖,你不乐意做么?”
  她只觉得不安,隐隐不安,体内血液倒流,鼓声阵阵,仿佛前面是张天罗地网,只等着她一头扎进去。
  可这人一点一滴都挑不出毛病来,是她多疑了,还是什么?
  甜酿咬唇:“做人不能太贪心,听着虽好,谁知是不是一张画饼。”
  曲池抱着手,锃亮的眼盯着她看:“九娘……你怎么了?这两日……你……”
  她皱着眉,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客人离去,胡公子走到帘后,问他:“如何?”
  施少连不说话,垂着眼帘,轻飘飘的话语:“避我如蛇蝎么……”
  他撑额,许久之后,他瞥了一眼顺儿:“你回去江都去,去看看江都曲家,还有……王妙娘母子,再回信与我。”
  半个月后,曲池收到江都家中来信,连着三封来催,曲父有恙,病榻久不愈,让曲池携妻火速归家。
  算起来,他已有两年没有回过江都。
  曲池脸上有为难之色。
  那几封信,甜酿也再三看过,最后把信还给曲池:“我早晚都要跟你回去的……江都……”
  她低喃:“我在那儿……也有一段过去……”
  她在江都也有牵挂之人,一个姨娘,一个弟弟,她也常想起他们,梦见以前的日子,心里也暗暗地想,总有一天能再见面的吧?
  甜酿临镜,慢慢把发髻拆下:“我……在江都有个名字,叫施甜酿。”
  她和曲池讲自己的过往。
  曲池埋藏在心底的,是她和施少连的一部分往事,她讲的是她和姨娘和弟弟,施家祖母的故事。
  对于那个人的往事,她绝口不提。
  曲池请杨夫人帮忙,去打探哨子桥下的施家的消息。
  如今云绮随方玉寓居金陵,桂姨娘回了自己娘家,施家宅中,只有王妙娘带着一双儿女,闭门不出。
  施少连在久居金陵,已经两载没有回过江都。
  施家如一滩死水一般清净。
  甜酿听罢,也很平静,点了点头:“是这样的,这家里,只有姨娘和弟弟能留下来。”
  曲池牵着她的手:“只回家住几日,不必收拾太多的行李,你还有香铺要守着呢。”
  想了又想,道:“家中的事,都有我在,不用你担忧。”
  甜酿点头,她并不想在江都久待,见过曲家人,若无碍,还是早早归来为好,也提醒曲池:“家里的事,吴江蓉姊那边知道么?倒是要说一声。”
  曲池道:“我去信给蓉姊。”
  五月初,甜酿把香铺交给小玉打理,又托杨夫人关照,和曲池收拾了行囊,包了一只淌板船的头舱,沿水路回江都。
  杨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你们回了江都,千万给我个消息,我也给你们去信,问问你们的平安。”
  又特意抓着甜酿的手:“若无事,早些回来陪你干娘,我若等得急了,我去江都接你去。”
  她担心曲家或者那个什么劳什子施家,给她苦头吃。
  甜酿点点头。
  杨夫人没有想到,经此一别,她再也没有把这个孩子再领到身边来,就如同二十年前的那次一样。
  淌板船是快船,上下两层,吃水浅,只载客,船行得也快。只有两间头舱,俱在第二层,是相连在一起的。
  夫妻两人占了一间头舱,另一个不知名的客人占了另外一间,曲池带了两三个仆童,俱住在第下层的次舱里。
  这趟北上,船上也要花个十日左右,虽是回家探病,没有游幸,但却是夫妻两人第一次有这么清闲的时候。
  行船的时候,夫妻两人就携手在舟头看江水连绵,看两岸青山红花,甜酿和曲池会聊聊自己的事,曲池皱着眉头,扣着衣裳讲江都曲家,甜酿偶尔讲起自己的经历,她并不乐意追忆过去。
  “你是七岁才到江都的?”
  “对,七岁之前,我都生活在吴江。”她语速略有些慢,“……所以我会吴江话,我是被人遗弃在一户农户家……后来,他们把我送到尼姑庵里住……然后……被那个尼姑卖到了私窠子里,跟着我姨娘……一起去了江都,我不是姨娘的亲女儿,却也和亲生的没什么差别。”
  曲池心疼她,搂紧怀中人,声音沉痛:“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宋九娘,是小玉和小云的姐姐,杨夫人的义女。”
  她几乎没有这样坦率的对人讲出自己完整的身世,长叹了一个气:“曲池……谢谢……”她由衷感谢曲池这几年对她的照顾。
  “傻瓜……夫妻本就是一体,有什么好些的。”
  两人无事,牵着手,沿着甲板把客船逛了一圈又一圈。
  回到屋内,见隔厢的头舱内吱呀打开一条门缝,一个小厮端着茶壶出来,又将门掩得严严实实。
  “这客人倒是古怪,从上船到现在,竟未出过一次屋子。”曲池笑道,“怕是个腿脚不便之人?如何能坐的住。”
  夜里风平浪静,船泊在渡口,室内是一片寂静。
  舱壁不厚,仔细听,能听到隔厢的声响。
  为防风浪倾倒,床桌都是靠壁而安,钉在木墙上的。
  他坐在黑漆漆的舱室内,半阖着眼,听到一点极轻的呢喃。
  是情人间的切切低语。
  有床榻轻轻的、压抑的吱呀轻响。
  极轻极轻。
  却咚咚咚震荡在耳膜里。
  如何闭眼,也挥不去脑海里的旖旎画面。
  他真以为,那是独独属于他的人。
  却早已投入别的男人怀中。
  她一转身,什么都是干干净净的,他却始终被困在其中。
  只要看到一张张女人娇艳的脸,涌上来的不是欢愉,游走的只有深深的戾气。
  轻响依旧悄然回荡在他耳边。
  他在黑暗勾起唇角,露出了个讥讽的微笑。
  再垂眼时,凉薄的眼里是无穷冷烬,是无边苦涩,伴随泪意涌上来的不仅仅是恨意,还有身体无法抑制的情绪。
  喉头剧烈滚动,他也于这漆黑的夜里发出一声轻响,像舔舐伤口的孤独的兽,和夜色融为一体的身体,无人能见那耸起的落寞的肩骨。
  客船上的饭食不佳,每日的饭食,多是从沿路贩卖食盒的小舟上所购,五十文钱一个食盒,内里都是河鲜和精巧瓜果,一壶清冽的果子酒,足以解去船上的暑热和晕眩。
  偏偏今日这壶酒格外清甜。
  不过两盏酒后,她便杏眼如饧,撑着下颌晃动螓首。
  曲池比她还多喝了几杯,也是有些头重脚轻,却还强撑着,笑话她:“娘子不是自诩跟杨夫人学后酒量见长么?怎么瞧着有些晕了呢?”
  她瞥着他,嘻嘻一笑:“五十步笑百步,你也就会逞强,别忘了有人几杯粮食酒就醉得当了一晚上的琴师,隔日连做了什么都不记得。”
  “嗨。”曲池挠挠头,桃花眼粲然一笑,“好汉不提当年勇。”
  甜酿实在撑不住,用冰凉的手贴住额头,摸索着去了床榻,绣鞋一踢,沾着枕头即眠。
  曲池也不敌酒意,俯在桌上沉沉昏睡过去。
  不知何时,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有清癯修长的身影站在外头,挡住天上一轮混沌弯月。
  仆役蹑手蹑脚进来,将醉酒的青年抗走。
  屋里烛火很暗,他静静坐在桌边,看着虚空出神。
  每天从黑夜里睁眼看到外头的白昼,他便心想,算了吧,任由她在外自生自灭,永不相干。
  每天看见日落后的黑夜一点点浸上来,他又开始恐惧这漫长又清醒的夜,惧怕她潦草死去,阴阳相隔,更怕她被人戕害,痛苦独活。
  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的折磨。
  原来早已郎情妾意,新婚燕尔,春风如意,如今阖家只缺的是一个孩子。
  最后可笑的还是他啊。
  床上的年轻妇人翻了个身,蜷躺在床上,一只雪白的手垂在床沿。
  他缓缓起身,慢步上前,站在床头定定看着她。
  看着她从孩童,到少女,到他的女人,最后是别人的妻。
  醉颜妩媚,明艳动人。
  四年了。
  要如何了结。
  何必要了结?
  一切都是她欠他的,不是吗?从那座杨宅开始,她就欠着他。
  长而卷翘的鸦睫紧紧闭着,投下浓密的影在无暇的娇靥上,这样完美的一张面孔,笑起来,眼儿弯弯,一双深深的酒靥。
  冰冷的指腹在那娇嫩的脸庞上滑动。
  兴许他指尖轻轻一捏,她也就如同地上的蚂蚁,无声无息淹没在这世间。
  指尖带来轻微的痒,搅得她清梦不宁,轻轻蹙起了眉尖。
  他沉沉凝视着她,眼神不起波澜,冷如凝视囚笼里的猎物。
  睡梦中的人兴许是有所察觉,紧紧闭着眼帘,眼珠在其下急急滚动,挣扎着要醒过来。
  他面色如石塑,冰凉的眼睛冰凉的脸,坚硬得没有呼吸一般。
  长睫不断抖动,她轻轻睁开眼。
  那眼里也是醉意混沌的,不知深浅,不知眼前。
  他注视着她,勾了勾唇角,露出轻蔑的微笑。
  她复又闭上眼。
  就在阖上眼帘的那一瞬间,她又睁开睫,轻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奇妙,像凝住的夏夜,有虫鸣,有星辰,有凉风,也有他的影子。
  对着他冰冷的笑容,亦是弯了弯唇角。
  回以温柔的笑容。
  一对小小的酒窝,盛满甜酿。
  复又慢慢闭上了眼。
  那一笑,宛如惊涛骇浪。
  不过一刹那,他突然无法抑制,身体比心理更快一步动作,低低俯下身,趁着她的那抹笑容在唇角消逝之前,紧紧捏着她的下颌,朝着她的唇吻下去。
  吻也是冰冷的,带着愤懑的意味。
  冰冷的薄唇辗转在她鲜妍的唇上,那一刻的记忆打开,像洪流倾泻而下,吞没思绪,吞没所有,只想要攫取,要压制她,惩罚她,恨她。
  他撬开她的唇,吸吮她的神志和记忆。
  床上的人被迫昂首奉承,焦躁揪着身下的枕褥,躲避闪躲,却被他牢牢控制在手里,只能曲意迎接。
  愤怒冰冷的吻逐渐转为滚烫,带着数年日夜不分的压抑和不甘,喉头滚动,吞咽着暗夜里莫名的情绪,胸膛里都是天崩地裂的声音。
  她紧紧皱着眉,强迫自己摈弃这荒唐的梦境,在他颤抖着伸出手的那一瞬间,挣扎着偏过螓首,将自己蜷缩起来,裹在被里,艰难吐出一个字:“……不……”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痛吗?
 
 
第97章 
  日上三竿,明晃晃的亮光经窗而入,船舱湿气重,半空中漂浮的灰尘都是沉甸甸的,慢悠悠在明光中游曳,在眼前几要凝成一片静止的混沌。
  鸦黑的翘睫,清亮的眸,安静的眼神,甜酿醒来已有好一会。
  身侧有曲池缓慢平静的呼吸,和衣而眠,睡得很好。
  他夜里总是睡得很好,睡相也是雅观的,剑眉之下是高挺的鼻和丰盈的唇,沾着酒醉后的慵懒。
  她伸手摸摸自己,衣裙都是完好又整齐的,身上各处都是清爽的,没有半分欢爱的痕迹。
  但她的身体是懒洋洋的,还残存着酸胀和高涨的余韵。
  梦里有模糊的碎片。
  起初频繁的梦,总是那个人,炙热的吻,幽深的眼神,被他拥着,轻缓抚慰或恣意索取,像两根纠葛的藤,分不出你我来,屋子里婉转动人的声响,冷不防眼神撞进妆镜中,她妩媚妖娆,他蓬勃放纵,在她脆弱的脖颈上落下湿漉漉的吻,就是一个久久不能褪去的印记。
  后来日子渐渐忙碌起来,多半时候都是乏困倒头而眠,偶尔在天光渐熹的破晓,乍然于昏暗里浮现出的一双单薄的眼,无声凝视着她,一双温柔的手,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她半梦半醒里咬住自己的指节,抑住轻吟,于馨暖的被内拧起腰肢,迎接那汹涌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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