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这样的宗室都心怀鬼胎、图谋不轨,更何况是别姓之人?
好在他要的也不是各地军队将领如臂指使,只消他们顺从南京朝廷,听从天子诏令,哪怕阳奉阴违也没关系——给他一点时间,只要“阳奉”就足够了。
朝廷近年来税赋征收不畅,军饷发放更不及时,南京虽是应天府,情况稍好一些,但军备上也难免隐隐有废弛之态。
朱棣背靠刚鼓起来的钱包,下达征兵令的同时,也明确了军饷的发用制度——有违必斩,贪污必斩,冒功必斩!
经历了小冰河期的末世王朝,活不下去的人太多了,有心趁乱博个出身、封妻荫子的也太多了,这三道条令公布出去,从军者如过江之鲫。
朱棣亲自制定了选拔标准,又令心腹和南京官员一并主持兵饷和各项军备的筹备与发放,期间铁腕处死了几名参与贪污军备的官吏,顺带着抄家填补了一下自己腰包,由是南京各处敬畏,再无人敢往此处伸手。
胡洋、符旷、苏倘三人罪在不赦,朱棣御笔朱批赏了扒皮揎草,事毕之后南京六部尚书便空置了三个出来,不乏有官吏上疏请求再填补三人上去,然而奏疏递上之后,皇帝却始终留中不发,一心扑在整顿军备上。
官吏们便明白了皇帝心中所想——皇帝年轻,又初到南京,无甚根基,是打算观量几个可用之人,收为心腹,再赐尚书衔。
现下北方反军虽然来势汹汹,又有鞑子作乱,然而大明国祚二百余年,南京众官吏倒不觉得大明有衰亡之像,再见新帝少年英豪、天纵英明,谁不想奋勇直前,博一个荣华富贵?
新帝今年不及弱冠,若当真成了他的肱股之臣,大明不亡,家族起码还可以富贵三代!
萝卜吊在眼前,以胡洋三人为首的害群之马又被除掉,勤勤恳恳一心为国的想着再加把劲儿让皇爷看在心里、谋个前程,此前与胡洋三人有些首尾的想着赶紧弃暗投明、从头再来,一时之间,南京六部这个从前的养老小朝廷,倒有些春雷过后、万物复苏的欣欣向荣景象了。
这也正是朱棣想要的结果。
自福王处得了近百万两银子,抄了那三家之后,又得了百二十万两银子和无数田亩,听起来是个天文数字,然而他既要兑现承诺分发军饷,又要筹措军备粮草,人吃马嚼,消耗同样也是个天文数字。
若换成寻常人,这时候眼见花钱如流水,库存日日缩,料想早就萎了,朱棣却不怕,招揽了十万人马、训练整顿之后,便亲自率军北上,直欲还京。
张煌言、史可法、汪建等人听闻北京失陷贼手,如何敢让皇帝前去冒险,倘若有个万一,定王年岁尚小,哪里支撑得起这天下?
若再迎立藩王——胡洋三人就死之后,福王便与南京官员结下私仇,若他得以入主南京称帝,怕不是立时自乱阵脚,献弱与敌!
若是立别的藩王,只怕好容易被这位新君终结的党争立即就要故态重发。
几位尚书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朱棣却无心听,抬手止住,震声道:“诸位爱卿不必再讲,朕意已决!”
前世南明朝廷内部诚然有过内斗,有过降臣,但也的确不乏忠耿之士,为国尽忠,呕心沥血。
三位尚书见皇帝已然下定决心,愁眉苦脸的对视一眼,却也不拖他后腿,或去筹措军粮,或去组织粮草输送,安稳后方,彼此配合,同舟共济。
是年四月,皇帝御驾亲征,率军抗贼。
朱棣前世打了半辈子仗,太明白如何增长士气,招揽人心了。
所谓率军抗贼——直接去北京对上李自成是抗贼,路走的偏一点,找个被反军攻占的城池打打也是抗贼。
他麾下十万大军,听起来倒是赫赫,然而大多未曾经历战火洗礼,立马叫去对上跟随李自成几年身经百战的精锐,那也不现实。
朱棣没有北上,而是选择西进往湖广一带去,身在帅帐指挥麾下将士排兵布阵,战时又披挂上阵、身先士卒冲在最前。
既克此城,他旋即下令开府库大赐将士,功奖过惩,亲自前去探望受伤士兵,又下令厚赐阵亡将士,由是将士敬服,军心尽收。
与此同时,又传令将士不得扰民,严明军纪。
李自成的军队之所以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给牛种、分土地”的口号,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对于一无所有、备受压榨的底层百姓来说,其吸引力是无以言表的。
只是李自成的口号喊得山响,然而真正到了落实的时候,难免有所偏差,穷怕了的人一朝得志,未必舍得践诺,又因为是个草台班子,行政效率不高。
可朱棣舍得。
土地比不过人心,得民心者得天下。
起义军既兴,各地反抗不断,朱棣当日在南京能宽恕那些首尾两端的三尚书走狗,现在又有什么理由不宽恕这群被逼的走投无路、不得不奋起反击的百姓?
入城之后,朱棣以国朝天子的身份下罪己诏,痛陈己过,又下令免除反军占领此地时百姓的附从罪过,同时,又亲自在县衙坐堂,允许百姓前来告御状,申诉所遇不平之事。
百姓们原本还惴惴不安,唯恐王师抵达之后对他们加以清算,又怕他废黜反军在此时商定的分田法,现下听闻皇帝不仅没有问罪的意思,还要将反军没有兑现的土地马上分发给他们,岂能不为之感激涕零?
再听闻皇帝亲自坐堂审案时,百姓们心中难免有所意动,这时候便有些人抱着手臂出现在大街上,言之凿凿道:“皇爷可是青天大老爷,断案如神,当初在南京……”
“包青天一样的人物,专为咱们老百姓撑腰!”
舆论如此发酵之后,终于有人第一个去县衙吃螃蟹,状告某某乡绅逼良为娼、强抢民女,占人田亩,又纵容家丁打死家中老弱。
朱棣满脸威仪,神情震怒,对着面前自己派出去的探子和专门筛选出来用来做例的乡绅,毫不犹豫的下令问罪该士绅,斩立决后再抄家,还死者公道,清除隐藏在百姓中间的毒瘤。
那乡绅在本地小有名气,坏的头顶生疮、脚下流脓,反军攻占此地之后虽然杀了朝廷派遣任命的官吏,但还是须得依靠这类乡绅控制地方,这时候皇帝将那混蛋抓起来明正典刑之后杀了,这现实而爽快的例子,比贴多少布告都有用。
一时之间,遭逢冤屈、申诉无门的百姓几乎要把县衙的门槛踏破。
湖广之地又不是朱棣的基本盘,本地乡绅跟他也无甚交情,什么名门之后,什么世代乡绅,不趁着天下大乱赶紧把这些脓血挤出去,还等着以后他们跳起来恶心自己吗?!
再说,不干掉他们,军费从哪儿出!
死道友不死贫道!
朱老四这笔账算的明明白白。
继续打!
柿子捡软的捏,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打完湖广打四川,打完四川打陕西,陕西完了还有河南,都打完一圈儿,这支军队也历练的差不多了,老子调转枪口回头去搜刮南京!
什么,南京的都是勋贵之后,打八辈祖宗开始就跟着老朱家混了?
老朱家的嫡系子孙都踏马要混不下去了,谁还管你祖宗是谁?
朱棣发出了大明皇二代的嚣张叫嚷。
我爹是朱元璋!
不服气下去找他杠!!!
……
“兄弟们,看见了吗?就是他,沂王——这狗东西不知是吞了多少民脂民膏,吃的脑满肠肥!”
朱元璋收刀入鞘,沐浴着周围崇敬而惧怕的目光,扬声道:“我老朱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吃不饱穿不暖,家人死了都没地埋,惨啊!可这些藩王,他们不事生产,天天山珍海味吃着,美女歌姬陪着,还要去搜刮民脂民膏,为非作歹!这种人让他活着干什么?早点死了痛快!”
话音落地,周遭立时便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催酒声与说笑声交织在一起,鲜活而强烈的涌入到现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朱元璋提着一坛酒,没用酒杯,举起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完事儿之后用袖子一抹嘴,神情豪爽,哈哈大笑。
不间断的有人近前来向朱将军敬酒,朱元璋总能很快说出他的名字,拍着对方的肩膀,亲切的寒暄与关怀,换的对方感激涕零,情愿为之赴汤蹈火。
两名跟随他出来造反的武将木然站在一边,看看坐在上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通身匪气的皇爷,再看看不远处尸首两处的沂王,情不自禁的抬起衣袖擦了擦汗。
……怎么感觉最近的走向越来越不对了。
皇爷,那可是你的堂弟,太祖皇帝下令恩养的宗室啊!
清醒一点啊皇爷!!!
恰在这时候,某个将领说了个荤笑话,大明的太祖皇帝拍着大腿笑的山响,空气里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空间里刘彻长长的“噫”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老朱,你可真狠得下心来,论辈分,这可是你的重重重重重重孙呢!”
朱元璋镇定自若的撕了一条肉吃:“你还少说了几个‘重’。”
刘彻:“啧,真忍心啊?”
朱元璋同样阴阳怪气道:“怎么的,你没逼死过儿子?”
刘彻:“……”
笑容慢慢消失。
朱元璋继续阴阳怪气:“你什么时候成白莲花了?”
刘彻:“……”
笑容继续消失。
朱元璋还在阴阳怪气:“乌鸦站在煤堆上,只看见别人黑,没看见自己黑?”
刘彻:“……”
笑容彻底消失。
朱元璋冷笑一声:“杀了又能怎样?这种为祸一方的狗东西,杀一万个我都不心疼!我只懊悔搞出来什么优待宗室,以至于为此,难以收场,生生拖垮了大明!”
有老子我,然后才有大明,再之后才有这群藩王,这时候大明都要没了,他老祖宗借他人头一用怎么了?
大明都要亡了,还扯什么淡呢!
不服气?
先在地府等着!
等老子我下去了,亲自跟他杠!
……
相对于朱棣在南京的一家独大,北方地区这时候都要把狗脑子打出来了。
李自成挺进北京之后,其踌躇满志自然难以言表,先使人往攻皇城,却发现内城守军早已不知何处,胆大的内侍和宫人们偷盗宫中财物四散逃命,而他最想索拿的崇祯皇帝,却在赐死后妃诸人之后自焚而死。
再问皇太子等人去往何方,却得知那一行人昨日便南下奔赴应天去了,算一算时辰,即便是发军去追,怕也来不及了。
李自成听罢心下难免懊恼,再一想自己曾经不过明朝一小吏耳,竟能将朱家人逼成这样,倒也真真算个青史留名的人物了,便又得意起来。
毕竟也是持续了两百多年的王朝,百姓心中所残留的烙印难免深重,为了尽力安抚人心,稳定北京,李自成下令不得侵扰百姓,掠夺财物妇女,违者杀无赦,又做主为崇祯皇帝和一众后妃收敛遗骸安葬。
——说是遗骸,实际上因为崇祯皇帝在乾清宫放的那把火,里边的人都烧焦了,压根认不出来谁是谁,只能根据内侍们指认,挑了个身形差不多充作崇祯皇帝了。
这时候李自成的姿态还是非常和蔼的,然而就在北京官吏百姓将将要松一口气的时候,酷烈而残忍的劫掠开始了。
各级官员按照级别被索取钱物,如果有所推诿,又或者是拿不出来的,倾家之祸旋即到来,起初这还只是针对官员,再到后期,便发展为对于全程官民的一场大劫掠。
为敛财计,炮烙、碎骨,种种酷刑,不一而足,昔日皇都从上到下,个个苦不堪言,家家惨不忍睹。
从前崇祯皇帝在的时候,为了筹集军费,几乎要给这群大臣跪下了,到最后却没求出来几个子儿,这时候换成李自成暴力催收,绩效立马就出来了。
内阁首辅魏藻德,崇祯皇帝请求捐款的时候只出了五百两,在李自成手底下受了五天酷刑,最后交出去万金之数,还是脑裂而死。
国丈周奎更是极品中的极品,宁肯坐视妻子被杀也不出钱,宁肯坐视儿子、儿媳被杀也不出钱,最后打的奄奄一息的时候,终于舍得松口了——钱就是他的命,钱没了,没几天他也跟着去了。
肉食者鄙,不能远谋,然而平民百姓何辜,要遭逢这等不幸?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李自成能够打下今日这番基业,自然并非泛泛之辈,享受帝都繁华,暴力征收兵饷的同时,也不曾被这花花世界眯了眼睛。
他还警惕着戍守山海关的吴三桂。
仓皇南逃的朱家太子李自成完全不放在眼里,不到二十岁的黄毛小儿,他老子崇祯都走投无路自焚而死了,他难道会有什么法子令大明起死回生?
反倒是手握重兵、驻守要处的吴三桂,更应该警惕和拉拢。
关外还有满洲人虎视眈眈,李自成不想跟吴三桂火拼一场,最后却让鞑子捡了便宜,便接连数次遣人致信吴三桂,希望能够招降他。
平心而论,吴三桂是很想投降的。
当前局势下,他北边有狼、南边有虎,他就是可怜巴巴夹在肉夹馍中间的那片肉,进退两难。
投降满洲人吧,丢了列祖列宗的脸,被天下汉人所嗤笑,显而易见的要永远都钉在耻辱柱上。
满洲这时候自称什么?
后金。
哪个“金”?
金国的金。
他们承袭的是完颜氏的金朝。
作为宋元两个朝代之后的明朝的臣子,本朝的教育使然,他太了解时人和青史对于叛降异族汉人的评价了,一个不好,兴许就得与秦桧为伍,遗臭万年。
投降李自成呢,名声稍稍好听那么一点,不算是汉奸卖国贼,只能骂做贰臣,不忠不义。
此外还有最现实、也是最要紧的一个因素横亘在他面前——他的家人现下正处在别人的掌控之下。
天杀的朱家小儿!
自己跑就算了,还带上老子全家人一起去了南京!
我现在算是拉裤子里边儿了,投降满洲,家人要死,投降李自成,家人也要死,吴某人倒是想忠贞为国,报效朝廷,可现在这个实力,哪里能做得到?
你朝廷要是能再打回来,我咬紧牙根坚持数日也便罢了,可崇祯皇爷都绝望自焚了,你皇太子这个毛儿都没长齐的还能翻什么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