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女子说出的字字句句清晰明朗,与白止记忆中那本书的内容渐渐重合,他心绪恍然,良久地沉默。
其实他哪有传闻中那么多的神通,他不过凭借着自己来自千年之后,对这一本野史内容的知晓。
他来到这个书中的大周朝已经二十多年了,当年凭着一腔自信与热血也挣得了一番名声,可历史不可逆,当年东宫太子的结局不就说明了一切吗?那是他试图与既定剧情的一场争斗,最终被当头一棒猛然敲醒。
即使他费尽心力去更改,都没能避开东宫祸乱的结局,反而让史书更加鲜血淋漓,那样多的生命,要他如何偿清?
可今日桃夭的一席话还是叫他心头猛颤,千年前的人尚且竭力反抗,而他自诩有超越时代的智慧,就要安于书中的命运了吗?
片刻后,白止起身,背着手踱到窗前,说:“谢莞与你商讨了什么,叫你突然下此决心?”
桃夭摇摇头,说:“先生当知晓,旁人并不能决定我的想法,这亦是我所愿。”
“你也想我入仕?”白止反问。
桃夭并不隐瞒,微微笑着,说:“先生受大周寒门书生的拥戴,您的一言一行当比我等努力三载更要效果显著,学生有私心,自然想的。”
白止侧目看了她一眼,心中已经松动,却还是慢条斯理地走回桌案上,端起清茶小啜一口,说:“谢家小丫头让你当说客,自己却不来,这又是什么道理?今日便是要我答允此事,也得谢莞自己上门来,得叫她知道,没有坐享其成的好事。”
他搁下茶盏,话音刚落,门外书童便小心翼翼地叩响了红木门,试探地伸了头进来,小声说:“先生,有位姓谢的小姐前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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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珞泱:满足你。
第二十五章
书房内罕见的寂静了半晌。
桃夭微微一笑,起身立于一侧,假装没有看见白止的尴尬,自家老师,面子还是要留的。
“白止先生。”蓝衣翩跹的少女从书房外走了进来,步履轻快,身后跟着一位侍女,正是珞泱与绿枝。
她简单地向室内的两人打了招呼,眨了眨眼睛,觉得室内氛围有些奇怪。
“桃夭,你先出去。”白止屏退了人,波澜不惊地于案前坐了下来,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
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但珞泱怎么会尴尬呢,小仙女是必不可能尴尬的,于是她从绿枝手中拿过拜礼,郑重地放在白止面前,说:“赠予先生,聊表心意,这些可都是好宝贝,比尹相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白止挑眉看她,“我记得昨日尹相离开书院时,一脸的心痛。”
“是吗?”珞泱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好心地替他解答,“先生拒绝了他的邀请,他没能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想来自然要心痛些。”
白止轻轻一笑,说:“你知道我拒绝了,今日为何还要前来,有什么大道理?说出来,叫我听听,看能不能说服我。”
“我找到了陵琅。”珞泱开门见山地说。
意料之中的事,白止并不惊诧,仰身靠着椅背,缓慢地说:“转世后的他不是他,早叫你分清楚了,偏要惦记着,找到了又如何?”
“可这世的我也不是我,先生是想与我辩证这些?”珞泱不以为然,笑盈盈地反问他。
白止端起茶盏,饮了几口,并不说话。
珞泱便继续说道:“先生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先生的秘密,我能猜到先生怕的是什么,但我与您不同,未来于我犹未可知,我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不放弃又如何,命数不可变,我改变不了大周,你也改变不了他。”白止轻轻叩着桌案,目光晦暗地说。
“先生要信命数?可是我们本身就是命数之外的存在,世事无常,命数也会有变数。”珞泱面色无惧,坦言道。
白止侧目多看了她一眼,笑着评价一声,“你倒是无惧无畏,我年轻时也如你这样。”
“您不算老呀,现在也依然可以无惧无畏。”珞泱目光并不闪躲地凝视着他,诚恳地说:“先生,再试一次如何?不试也败,试了却有一丝转圜,何况如今的局势与以前大不相同,既然做了那个变数,您总不愿安于山野之间的。”
壮志未酬谁又甘愿安于山野,可之前东宫的败将他的一腔热情打消一半,他败过一次,也付出后鲜血淋漓的代价,偏偏少女的话还是敲打在了白止的心坎上,如夏日平静的湖面突如其来的风疏雨骤。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辽阔的窗外风景,“人总要为自己的年轻气盛付出代价,我若入太学,入仕途,动的是谁的利益你应当清楚,这一世你是谢家的女儿,你甘愿把自家的利益割舍,反手献上?”
“盛极必衰,谢家的盛到了极点,天子已经对赵家动了手,若不想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谢家只能自己打破这个僵局,有得必有失。”珞泱唇边带着笑,轻声说道,“先生,我不怕输,我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可我不能等着您说的结局来临。”
白止长久地盯着面前茶盏中漂浮的茶叶,目光微动,静默些许,他慢慢地开口,“罢了,年轻气盛,一腔热血也是你们的本事。”
“我便陪你们再赌一回,左右不过一败,孑然一身,有什么输不起的,于炳与沈黎那两孩子,也不能白白丢了性命。”
那是白止早年那两个身陨的弟子名字,这两人少年卿相,也曾意气风发,却陨落于世家与寒门的利益冲突中。
珞泱闻言侧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对面的人缓缓一笑,替她倒了一盏茶,水声清泠泠的,溅出一道声响,室内的空气终于轻缓下来。
珞泱便抛弃了端庄的坐姿,捧着清茶,凑上去,小声询问,“先生既然决心要自己闯出新的命途,应当不会吝啬与我分享一下旧的命途吧?”
白止懒懒地瞥她一眼,猜到了她要问什么。
果然,少女庄重地放下了手中的清茶,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一直想知道,既定命数里的萧执是什么样子的?”
她微微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自然,这不是因为我的私心,我只是单纯地对您口中命数感到好奇。”
白止倚着紫木椅,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感叹一句,“少年佞臣,英年早逝,惨呐。”
珞泱忍了忍,又问:“那我与他不曾碰面?”
白止手中把玩着茶盏,慢慢地说:“不曾,史书里的新宸郡主可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她自然不会爱上一位冷漠狠绝的佞臣。”
珞泱闻言沉默半晌,认真地对他说:“先生,您看的史书定然是盗印的。”
白止抬眉悠悠地看着她,说:“这盗印的史书还说了件事,想来也快发生了,你想知道吗?”
珞泱满脸真挚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白止面色温和地笑笑,说:“小事罢了,算着日子,你的那位心上人,也该被赐婚了。”
不等珞泱开口,他便接着慢悠悠地道“不过也无碍,史书上的他很有志气,直接抗旨拒了婚。”
“抗个旨嘛,自然还是无碍,不过是失了宠信和常王一般,被谴回封地罢了,想来你与他感情深厚,当不会被这点距离所阻,应当是无碍的。”
珞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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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
后宫中近日新封了一位岚夫人,听闻还是天子故友之女,才情卓越,美貌无比,很是得承和帝的恩宠,一时风头无量。
午后,等萧凝结束了太学的课业过来时,便看见尹贵妃正坐于窗前小榻上,翻看着宫人给她搜寻来的书籍。
书籍封面上的大字分外显眼,想不注意都难。
《教你在三十日内速成练出绝世歌喉》,《才女速成三十六计》,《每日一个驻颜小技巧》,《惊,名伶竟是这样练成的》
萧凝瞥了这些名字一眼,欲言又止,欲言再止。
尹贵妃注意到女儿迟疑的目光,懒懒地支起了头,端着声问:“女儿,想说什么就说,你好歹也是位公主,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她拖着慵懒的腔调,婉转动人,生生叫萧凝打了一个激灵。
她劝道:“母妃,父皇不在这儿,咱们好好说话。”
尹贵妃合上了书,轻轻笑了一声,眼波流转着,“你懂什么?这书上说了,要将技巧融入生活之中,这样,才能让人由内而外地散发出迷人的魅力。”
萧凝听完后简直没眼看,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亲母妃,不可嫌弃,便好言好语地相劝,“母妃,您是世家贵女,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度,这些书,都是乐坊歌伶看的,您应当换些名家的诗书画作来看,这才符合您的气质。”
“唉,我的蠢女儿。”尹贵妃叹息一声,同情地看了看萧凝,自家女儿如此迂腐又一根筋,真是没眼看,但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亲生的,母不嫌子丑,她不能过于嫌弃。
于是她好心地挑出几本书,推到萧凝面前,认真着告诫她,“这些你先拿回去看,我觉得也很适合你,母妃平日对你疏有教导,才叫你这般不懂灵活变通,你若不是有个公主的身份,将来怕也是个嫁不出去的。我且问你,那个岚夫人有什么长处?”
萧凝斟酌一番,试探地说:“有才情美貌?”
“错矣!”尹贵妃摇了摇头,否定了她,目光在面前的书上游移着,说:“才情美貌算什么稀罕的?世家贵女中有才情美貌的不计其数。”
“莫非是她能歌善舞?”萧凝又试探地提出一句。
“又错矣!”尹贵妃再次否定了她,心中对自己女儿的脑子有些深深的担忧,暗自决定明日要去太学给她换个老师,应当还能挽救一番。
“宫中的乐伶都能歌善舞,这岚夫人的狡诈之处,便在于她是个落魄的氏族之女,因此她既有世家女子的端庄优雅,卓越才情,又兼顾乐伶的能歌善舞,察言观色,讨人欢心,所有的长处尽叫她一个人占了,真是狡猾!”尹贵妃义正言辞地谴责了一番。
……
有宫女恭敬地走进来,立于一旁,正端着一托盘的书,一脸为难地看着尹贵妃。
萧凝盯着那堆书,瞪大了眼睛,问:“母妃,您怎么还有这么多书?”
“这自然不是给我准备的。”尹贵妃瞥了一眼那原封不动的书籍,抬眼示意宫女禀告。
宫女弓着腰,行了礼,迟疑地说;“娘娘,您送去长乐宫的书被皇后娘娘退了回来,并让您勿要再送了。”
萧凝闻言大惊失色,“母妃,您往皇后娘娘宫中送这些?”
让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看《教你在三十日内速成练出绝世歌喉》、《才女速成三十六计》、《每日一个驻颜小技巧》和《惊!名伶竟是这样练成的》,这真的不是在挑衅皇后?
而皇后不愧是皇后,竟然只是将书退回来,如此气度,不愧为一国之母,真是令人佩服!
母妃呀,您能安安稳稳端坐到现在,究竟是什么运气?
萧凝悲伤地觉得,她们母女二人,拿的好像是话本子里反派的戏份。
“你懂什么?”尹贵妃瞅了一眼自己女儿惊讶不已的模样,决定原谅自己女儿的蠢笨,耐心地教导她,“女儿,你要知道,宫斗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业,而是一群人的事业,在绝对的敌人面前,我与皇后应暂时放下之前的成见,等扳倒了最大的敌人,我再拾起成见,于不经意间先发制人,如此,才是最后的赢家。”
萧凝生无可恋地点点头。
尹贵妃见女儿很是识时务,便笑了笑,拉着她的手,打算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你也快及笄了,大公主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定下了婚事,是以,母妃也替你精挑细选,择了个良人,此人宗室出生,身份足够配你,又没有身后势力,可为我尹家所用。对了,他父母双亡,家中定然没有人能管得到你,很是适合你这狗脾气,且年龄正好,容貌也十分出色,难有人及。”
“不不,母妃,此事得细细商量!”萧凝惊恐地站起来,试图阻止尹贵妃的想法。
她只想嫁给谈卓,可母妃说的这人都宗室出生了,肯定不是谈卓这个寒门状元郎。
“晚了。”尹贵妃懒懒地瞥了她一眼,见她这般抗拒的模样,叹息道自家女儿如此蠢笨,连送上门的好事都要拒绝,还好有她这般聪慧的母妃。
她微微笑着,说:“我已经将名册呈给了你父皇,想来,圣旨也快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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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宫斗专家尹贵妃在线坑女
第二十六章
将军府。
长门侍女臻彩从小厮那儿接过了新来的信件,看见信件上的署名不由会心一笑。
是自家郡主的信。
郡主去浔阳的这几日,长公主虽嘴上不提,她却看得出来,殿下心中对郡主挂念得紧,每次收到卢叔汇报上来的消息都能愉悦一天,今日收到郡主的信岂不更是欢喜?
臻彩叩响了红木门,得到主子的回应后抬脚进去,转过烟水梨木屏,微微福了身,将信件呈上。
长公主从软塌上抬起头,慢条斯理地拿起信件,神色泰然地说:“莞儿在浔阳待了好些日子,那儿是有什么钩子不成?待会儿传信给卢叔,叫郡主回长安。”
殿下这是自己想念郡主了。
臻彩掩面一笑,轻声应下。
长公主拿着信件,一字一句地看下去,却微蹙了眉头,她抬眼问侍女,“陛下要给二公主赐婚了?”
臻彩思忖一番,回答:“奴婢听闻尹贵妃近日叫尚宫局拟了一些世家儿郎们的名册,约莫着是想给公主择婿。”
长公主将信件搁置于矮几上,心中疑惑起来。
女儿突然千里传信来叫她阻止二公主的婚事,实在怪得很。
诚然尹家是唯一一个能稍与谢家抗衡的世家,他们谢家要暗中打压尹家一番也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