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什么都很好,他生出异心应当是在元和五年,那是你第一次罚他。”
温言想起来了,那一年李玄舟剑走偏锋,极为嚣张,抢夺了某一位大臣家中宝物,人家上奏参他,李玄舟还事后报复,闹的有些大,当时温言气的不行,和他在朝阳殿争吵了一番,罚俸处置什么的都下去了,过后他有所转变,温言也就没有再追究。
“就是那一次让他意识到了,你的目标是让大燕太平安乐,你容不得任何祸乱朝纲,寻衅滋事,而他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想要任由自己的心意来,只要你在,就不可能,他还算能忍,元和六年才找上我。”
蔺修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是昏了头,李玄舟三言两语就说动了他,他也不太明白那个时候为什么他们的感情脆弱成那样。
“说说我对你最大的不满吧。”他也只能这样起头了。
温言现在也很想知道,她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才会让一向都是老好人的蔺修动了杀心。
“大燕承大魏遗风,力求男女平等,推行女官,重用庶族,这些都没有问题,可是大燕终究不是大魏,不可能再出女帝了。”
温言皱眉:“我从来没有想过称帝,我辅佐温烨,待他成才我自会退隐。”
“可是你的行为并不是那样的。”蔺修直直的看着她,“你不觉得自己太强势了吗?朝中事宜皆要从你手上过,送到温裕那里的奏疏也是你筛选过的,外人只知长公主而不知陛下,你虽未称帝,可与皇帝何异?”
温言愣怔着,她只顾做好她认为对的,从来没想过她的行为会让人那么不满,“所以就是因为这样,你才要杀我?”
“这只是一个方面,下定决心也是需要多方面的推动的。”
蔺修说了太多,都有些累了,但是今日不说玩,以后也没机会了。
“你应该知道了,我和萧景知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弟,母亲还未过世的时候,也会给我写信,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照顾好弟弟,帮他得到他想要的所有的东西,我一直记得。”
“那一年景知问我借兵,他说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真正安全,我从不拒绝他,所以我在想办法,因为你在,那样庞大数目的兵马根本动不了,我渐生烦躁,也就是这个时候李玄舟来了,对我说了很多挑拨的话,然后就定下来了。”
温言真是觉得,自己第一面就不喜欢萧景知太对了,感情她的死,萧景知也间接出了一份力啊。
理由听上去稀奇古怪,好像又合情合理,温言憋着气听完剩下的,靳长循和李玄舟一样追逐权力,宋寞早跟蔺修一伙,为了凑个热闹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听着都让她忍不住想笑。
“那你们把我当什么?我对你们不好吗,我没有付出真情实意吗,但凡不涉及到原则问题,我向来是有求必应,你们在想杀我的时候有想起过我对你们的恩情吗!”温言低声吼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把他们当作兄长和弟弟一样,在他们进入朝阳殿以后都没有怀疑过,还以为他们是有什么要事。
“我素来谨慎,别人给我的东西很少碰,可是你递给我的那杯酒我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喝下去了,我那么相信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
温言站在凉亭里,清泪划过脸颊,双眸中含着恨意还有心酸,权力和欲望,都比恩情和朝夕相伴重要的多吗?
蔺修僵着身子,覆在膝盖上的双手逐渐收紧,喉间哽咽,眼眶微红。
“对不起。”除了这个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言不想听了,没有必要,“靳长循和李玄舟都已经死了,你和宋寞我也不会放过,如果你要和我再斗一次,我也不介意。”
蔺修还是大燕的丞相,掌控全局,她和他还有的斗。
直到她离去,蔺修也没有动过,天空忽有细雨落下,继而雨势迅猛,山野雾气逸散,朦胧迷茫。
“可是我介意。”磅礴雨声中,蔺修低声道。
先前煮的茶早就凉了,他又煮了一壶,每做完一步就会把器具整理干净放好,最后那一杯茶,他凝望许久。
将博山炉中的沉香点燃,香气溢出来,烟雾弥散,袅袅娜娜。
蔺修看了看空山雨色,想起那一年初春,他和温言在这里看了场春雨,那雨比现在温柔的多,声响也不大,听的人昏昏沉沉,温言还在这里睡着了。
“对不起,终究是我负了你,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
蔺修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温言下山后,跟着慕织一起走,山上钟声响起,响了九下,醇厚沉闷,和着雨声也听得分明。
她忽然顿住步伐,好一会才把头抬起来,转身看向那座凉亭的方向.
到这一刻,他们彻底两清,谁也不再欠谁的。
“再见了,蔺先生。”
她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教书先生,白衣学子围着他转,她叫住了他。
海棠树下,清风朗朗,蔺先生温柔和煦,一身白衫,仙气渺渺,他手持书卷俯身作揖。
“见过小娘子。”
第八十三章
温言花了两天的时间让所有人真正接受了晋阳长公主复生归朝的事实,温烨很配合的把她的座位又搬进了延英殿,对于她的归来,温烨没有表现出太大的触动。
“大燕的江山,本来就是皇姐从叛臣手中拿回来的,于情于理,朝堂之上,都该有皇姐的位置。”温烨也是温温和和的性子,温言不为难他,该是他的东西她也不会拿。
温言仔细看了看他,许久未见,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高了,也瘦一些了。”温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前,我确实是太强势了一些,我听说这些时日丞相都有放手叫你自己去处理朝中大事,这样也很好,毕竟你才是皇帝。”
蔺修的话,温言后来仔细想了想,她的确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该改的就得改。
温烨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丞相暴毙,十有八九和皇姐有关,他不是傻子,之前也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不正常,有些事他不能问的那么清楚明白。
“多谢皇姐,朕会做好分内的事的。”
温言还想和他聊聊这些时日的变化,慕织来了延嘉殿,“殿下,宋寞来了。”
一个个的都死了,且从前跟温言的关系都那般好,温烨知道温言不是那样狠辣的人,必定是中间出了什么事,想想他也颇为唏嘘,怎么当初那么要好的几个人,如今就成了你死我活了。
“皇姐,还有奏疏没有批完,朕先回兴庆殿了。”
“嗯。”
宋寞轻挑的模样从大梁回来后就彻底消失了,太多的变故发生,他整个人都乱糟糟的,听闻蔺修死的时候,他知道下一个就是自己了,说害怕他也没有,只是在府中坐了两日,只要走错了一步,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脱离掌控了。
“臣,参见殿下。”
温言坐正了身子,看着他说:“起来吧。”
这样正式的行礼,在他们相伴的那段时光里并不常见,宋寞是第一个跟在她身边的人,他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时而乖顺,时而阴毒,她有时候也拿捏不住,大概是在慕织出现以后他才听话了许多。
宋寞寻了个位置自顾坐下,他摇开折扇,道:“现在想想,殿下就是那大梁的温良娣吧,不对,现在是皇后了。”
怎么当时他就没认出来呢,回想起来,慕织这近一年里变了很多,她是早就跟温言通了气的。
“靳长循李玄舟应该都是死在殿下手里了吧,臣早该猜到的,我们这几个人,还是殿下和蔺修最有本事,李玄舟嘴上说的厉害,好像他就天下第一了一样,最后还是没赢过殿下。”
等了有一会,温言跟慕织都沉默着,宋寞讥笑了下,“那事我也有份,殿下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我绝不反抗。”
都死了,他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杀你。”温言淡淡道。
结果超出了宋寞所想,他问:“为什么?”
“杀不动了。”死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真心对待过的,对靳长循她流过泪,对李玄舟她心软过,对蔺修,她开始反思自己,六个人只剩下了三个,她发现她坐在延英殿里,总是忍不住去搜寻他们的身影,这是一种惯性,她维持了七年,现在什么都寻不到了。
遍寻无果后,涌向周身的是无边寂寞和迷茫,她以为自己报了仇以后会很高兴,可为什么她一点都不高兴,更加怀念以前在一起的日子呢。
但是如果让她再选一遍,她还是会杀。
温言开始安慰自己了,那一日宋寞是想要拦的,他动摇了,他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她死,是靳长循拦住了他,这样的理由,足够她不要他的命吗?
算了,就当她没出息吧。
“给你两天时间,离开定京城,去哪里都好,永远不要再回来,也不要让我看见你。”
温言转身往内殿走,那是宋寞最后一次见到她,一个背影,穿着红色宫装,脊背挺直,满身华贵。
“宋寞,你们,后悔过吗?”
后悔过对她下毒手,后悔过抛弃那么多年的感情,从无话不谈到反目成仇吗?
靳长循和李玄舟他不太清楚,但他见过他们下朝时绕道从朝阳殿前过,驻足良久,一言不发。蔺修是后悔过的,她死后,他和所有人的关系都淡了很多,也冷清了很多,总是一个人出神发呆,甚至还在迷糊的时候问过他:“你说,死了的人,还能回来吗?”
“回来的话,应该什么都不一样了吧。”
宋寞也后悔了,他总是做梦,要是那一日他拦住了,他告诉了温言实情,一切都还会好好的。
他还做了一个梦,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们相伴的那段时光,所有的美好。
再也回不去了。
“后悔过的。”
宋寞离开定京的那日,慕织到了城门口送他。
“小慕织,你还是来了啊。”宋寞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气,轻挑浪荡,风流翩翩,慕织很嫌弃的说:“别以为殿下放过你了我就能原谅,你跟他们一样都是罪人,我永远讨厌你!”
宋寞嘶了声,显然是被气着了:“你说你这个人,就知道殿下殿下,别人对你再好你都看不见是吧,好歹这么多年我对你照顾有加,你就这副嘴脸对我?”
慕织扬起鞭子作势要打他,宋寞忙不迭错了:“不说了,错了。”
过后他们就真的没说什么了,沉默着喝了一壶酒,宋寞也该走了。
他停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遵从本心。
宋寞上前一大步去抱住了慕织:“小慕织,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
十六岁到二十七岁,他喜欢了慕织十一年,也没能打动她。
慕织没有推开宋寞,只是泪水禁不住的流,手里的鞭子攥的死死的,“是你,先害了殿下。”
“早就该明白的,在你心里,她永远比我重要。”
他又后悔了,如果他没有参与,慕织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喜欢他呢。
好一会宋寞才松开慕织,两个人都已经擦干了眼泪,换上彼此最熟悉的模样。
“真的要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帮我跟殿下说句对不起,是我辜负了她的信任。”
“小慕织,以后我不在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觉得,再也不会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了,除了殿下。”
“小慕织,就算不喜欢我的话,以后也别喜欢上别人,要是真的喜欢了也没关系,别让我知道,我会难受。”
“小慕织,再见。”
后来,他们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了,宋寞和慕织,谁也没能陪对方到最后。
温言站在城墙上,她看见慕织在哭,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皇姐不必自责。”温烨不知何时过来了,和温言一样看着远方的慕织,还有离去的宋寞,“这世上的圆满和完全,本就不多见,这也不是你的错,而且相比于日后恩怨纠葛,离别也算是他们最体面的结局了。”
温烨叹了口气,“丞相走之前交代给朕一件事。”
“什么?”
“大梁的楚王殿下被关在明华宫中,丞相料定了自己的结局,他让朕给皇姐带句话,萧景知已经残废,再也不会对皇姐有任何威胁,还往皇姐念在往日情分,留他一条生路。”
温烨大概猜到了这中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皇姐这段时日应当就是在大梁,或许也是那位新任的皇后,纠缠不休,他也不想管,因为和他没关系。
“皇姐既然回来了,还请继续辅佐朕,大燕的江山,盛世太平,朕希望能一直延续下去。”
温言微侧身子,笑容温和,“好。”
相比于温言的冷静和沉着,萧景和在朝事以外的时间都显得格外忧郁,温言走后半个月,他已经要疯了,追着方青墨跟萧景成问:“她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她是不是忘了我了,孩子她也不要了吗?”
这让他们怎么答,现在亲近一点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温言的真实身份,虽然震惊但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毕竟那样的人也该是那样的环境养出来的。
方青墨抖了两下身子,道:“哎呀陛下,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闲的,摄政长公主嘛,很忙的,哪有时间给你写信。”
“就是,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不怎么黏你,都是你缠着她,现在分开了,就更别提她多亲热了,依我看,你还是有自知之明一点,你给她写信吧,要不然,她可能真的会把你跟清河忘了。”萧景成也开始搭腔。
越说萧景和越害怕,当场就开始写,方青墨和萧景成都说等一会,结果等了一个时辰,他还没写完。
萧景成手贱的去数了数,都写了十几张了,“不是,陛下!你哪有这么多话要说啊,这看得完吗?”
“废话,当然看得完,这间隔时间太长了,我写的多一点她看的慢一点,距离感就减少了。”
萧景成不说话了。
然后他们就眼睁睁的看着萧景和每隔半个月写一封信去,后来还附带小令懿的画像,每次一大堆东西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