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的上级叫凯西,是一位非常想升将衔的上校。就是他主导着这次任务,就是他主张韩愔是这次卧底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他,每天让手下给韩愔发项易生的照片。不用一句话就能让她乖乖放弃之前的一切,出现在他眼前。
有一瞬间韩愔是想过和他鱼死网破的,她有能力应付凯西派来的杀手,然后买假身份和项易生彻底消失在这世上。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她在骗谁呢,何必将一个人的苦难徒增到两个人身上,而且项易生一定也会觉得倒了大霉。
凯西上校手下有一群心理战术学家,他们将麦肯锡童年时期仅存的零碎文件一字一句翻来覆去分析了几千遍,终于渐渐确定了麦肯锡在十三岁那年亲手杀死了家暴他们母子的酒鬼父亲,并且对于像母亲那样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依赖。凭着这个切入点,他们在韩愔抵达基地之前就决定了她的新名字和新造型。
对于韩愔来说,上一个身份韩小易已经死了。
她现在叫Isabell Moore,她的父亲Jackson Moore以前在德州经营一家拳击场,母亲Claudia Park Moore是生长在德州奥斯汀的韩裔二代移民。父母亲十年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后,Isabell开始自甘堕落,染上了毒瘾,一直游荡在北美的各个拳场消沉放纵。Isabell前些年失手杀了一个人,在爱荷华做了三年牢后假释,期间戒了毒。那之后为了不回到监狱,她就不敢再公开露面,只靠参与非法的地下拳赛或者打黑拳拿提成为生。
除了这些,Isabell还有一头与麦肯锡母亲一模一样的红色长发。听说Isabell这个名字也是专为麦肯锡准备的,不过并不是他母亲的名字,韩愔也不知道由来。韩愔目前只知道明天她将开着一辆破卡车前往拉斯维加斯,参加在那里举办的地下拳击挑战赛。因为她没什么名气,需要从第一轮开始打,目标是一直坚持到最后的决赛,等待麦肯锡出现,然后吸引到他的注意。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韩愔被叫去了凯西的办公室。凯西看着韩愔的红发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纸笔放在她面前:“明天就出发了,走个流程。”
其实最早他们这行是没有这种规定的,毕竟任务前写遗书算是怎么回事,在哪个文化里都不吉利。不过一代一代下来,对于多少人来说留下最后一句话都变成了奢望,所以渐渐的大家会留下一些东西给自己的亲人。有时候是情书,有时候是银行卡密码,更多的时候是一些保佑祈福的话。
韩愔之前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这部分档案一直空着。
凯西留下纸笔后便离开了办公室,只剩下韩愔一人坐在凯西自己装的壁炉边,全身烘烤着温暖的火焰。她看着面前几张白纸,愣愣发了一会呆。
半小时后凯西上校回到了房间里。只见韩愔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将信件折好放进信封,她只是在偌大一张白纸上留下了一行地址,底下还有一串银行账号。
凯西上校看着她:“我在监控里看你写了很多,怎么就这些?”
韩愔平静地看了眼壁炉:“我烧了。”她怎么会让别人看到那些呢。
凯西看着壁炉皱了皱眉头:“那这是留给谁的?”
“留给你的。”韩愔淡淡地回答他,“我没有亲人,如果没回来,麻烦你帮我处理吧。”
凯西拿起白纸看了看,问道:“这是个地址......在匹兹堡?宾夕法尼亚?”
韩愔毫无情绪地点点头。这时的她言行已经带上了心理学家希望她表现出来的冷漠,周身散发着一股有些自暴自弃却又冰冷刺骨的肃杀气息。
她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这是匹兹堡的一个小公墓,出了市区拐上第一条高速就到了,路牌上也标了,很好找。到时候没有骨灰也没关系,麻烦你让人找个离我养父母近一些的空地,立个牌子,标上我的名字就行了。他们是好人,可惜早早就走了,我得去陪陪他们。”
凯西对她这种视死如归的态度很满意,赞成地点了点头。他继续问道:“这个账号呢?”
“这是PNC的账户,银行总部也在匹兹堡,密码我改成了0612,我把所有存款都转到这里了。”六月十二号 ,是她第一次来到匹兹堡的日子,这也是养父母登记的她的正式生日。
韩愔继续说:“墓地的花费从这里出,剩下的都捐给卡内基梅隆大学吧,让他们用来发助学金,帮帮家里有医疗账单重担的学生。不算多,但是能救一个是一个。”
“救?”凯西哼哼地笑了一声,“从我们手里救吗?”他说着像是怕自己忘了,拿笔在那白纸上又加了几笔备注,看着韩愔冷笑着,“你倒是很信任我。”
韩愔冷冷看着他:“凯西上校,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
内华达州是个空气很好的地方,除了拉斯维加斯,其他地域鲜少有人烟,所以各种军事基地和航天研究中心都聚集在这里。
这个秘密训练基地以前似乎是空军基地,路边的草地上还有老旧的黑鹰直升机随意停着,像是一座正在记录历史的雕塑。
韩愔一个人在荒废了的停机坪步行,视线所及之处空无一人,她抬头能清楚地看见夜空中明亮的星星——还有十几个对准她的监控红点。
项易生,还是叫你项墨呢,我觉得两个名字都特别好——哎呀,想到这事我都笑出声了,监控那头的人一定觉得我像个疯子。但是真的好有趣,哪个小孩会因为太想喝可乐所以去喝墨水呢?
对不起啊,我是真的想过留下来的。
对我来说,你就像阳光,不刺眼不讨厌,是那种......冬天下午坐在沙发上泡了一杯红茶,在加牛奶的时候透过白色窗帘照进客厅的温暖阳光。我真的,真的,很喜欢那样的光。
项易生,可能是我的世界太灰暗了,有时候我会觉得,你美好到像是我根据自己的经历杜撰的幻觉。就连梦到你的时候都只看见了那些美好的东西:乌云背后的阳光,平静的天鹅湖,还有雨天街头的小提琴家。
你成长在那样好的家庭,父亲爱你,愿意到处炫耀你的糗事,母亲也强大又包容。你一定从小到大都充满自信,对未来有清晰的规划,可以靠着奖学金念书,还可以白手起家做一份有追求的事业。
不过我跟你不一样,虽然看上去我也有不错的学历和赚钱的工作,但那是我用别的东西换来的。我为了躲避现实,为了不过上一辈子打工还债的生活,把灵魂和身体,一起打包卖给了别人。
我没有见过亲生父母,从小在一个叫迎春花福利院的地方长大。和它充满希望的名字相反,那里其实也有很多恶意和黑暗。从小我就学会了争夺食物,争夺领导的喜爱,争夺去上学和被领养的机会。我以为我很幸运,遇到了一个护着我的哥哥,十四岁那年也顺利跟着他一起去了美国。但是没想到被亲生父母丢弃之后,我竟然再一次失去了我的家人。
项易生,我真的想过和你成为一家人。如果那天收到戒指的是韩小易,她一定会答应你。黑土和无鱼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猫咪,谁不想和他们成为一家四口呢。可惜威廉是对的,是我异想天开了,不仅愚蠢,还极度自私。
自从我们从曼哈顿大桥进入纽约,我每天都能收到一张你的照片,那是你的死亡倒计时。幸好,只要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你就会没事了。
我要去卧底的目标叫麦肯锡,他是南美洲最大的毒枭,最近有意向做军火和情报生意。过去十年各种机构总共往他身边送去了二十三个卧底,你猜活着回来了几个?你肯定猜不到。答案是半个,为什么是半个呢,因为那可怜人被挖去了双眼,身上剐出两个大洞,折磨到一半被救出来的。他当然被补偿了一笔巨款,不过有了那么多钱,过了几年后他还是自杀了,没能在这人间坚持下去。
你看,统计数据是不会骗人的,我并不特殊,我也不觉得能再活着见到你了。
与你度过的最后一个月,是他们把我送往地狱前的施舍,是留给我完成遗愿的时间。还好我想做的其实不多,三周的时间够用了。我想照顾到你背上的伤好了再走,我想和你一起在家吃饭,我想给黑土无鱼定下良好的生活习惯,我希望他们能一直替我陪在你身边。只是跨年那天我后悔了,我早该走的。
项易生,我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你不一样。你的家人给你取这个名字,一定希望你无灾无病,从容安康。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欺骗与背叛,所以快点忘掉韩小易,步入崭新的生活吧。我猜你可能会诅咒我两周,我批准了,但那之后请你一定要幸福快乐,健康平安。
好可惜啊,跨年夜那天你那么好看,我都没能在走之前抱你一下。
我们还是没能在迪士尼城堡前拍一张挑战奥古第一情侣的合照,最后我也没能喝上一碗你炖的冬瓜排骨汤。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半部完成\(^o^)/
第69章 Ch. 69
69. 三年后
又是一年冬季。
前几天下了几场大雪,过了新年终于放晴了。街道边树木上残雪还没抖落干净,有些顽皮的孩子会在停在路边的汽车车顶上堆出一个雪人。
一辆干干净净的黑色劳斯莱斯Phantom穿过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平稳安静地往郊外驶去。
那是山脚下的一间三层小院。小别墅有着干净的乳白色外墙,小巧的尖顶和需要拾级而上的小段深色木质楼梯。这周围没有任何其他建筑物,想必主人定是个想要保护私隐与空间的人。春夏秋三季的时候这附近是大片的花圃和精心打理过的小桥流水,可惜现在寒冬腊月,一切都披上素裹白衣,有点死气沉沉的,只留主人家门口养的几盆绿箩还带着一些生气。
屋内暖气很足,女主人穿着燕麦色的针织衫,戴着素雅简洁的发簪沿着楼梯走上二楼。她端着一个木托盘走到了飘窗前,缓缓地栓起了窗帘,提起托盘上的茶壶给小桌对面的男人和自己沏了两杯普洱小青柑。
这里发生的一切仿佛是电影里的慢镜头,随着滴答的时钟慢慢流淌。女主人浅笑着喝了一口茶,用温柔的声音开口问道:“和我说一说,从上次我们见面之后,你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吗?不如就讲讲过去的这一周的安排吧。”
项易生穿着黑色西装,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马拉松般的会议,凌厉的脸上带着一丝倦意。他想了一想,平静地回答道:“没有什么变化。早晨六点起床,七点半点到公司,晚上十一点半司机送我回家,两点睡觉。”
“那你现在可以睡足这四个小时了吗?”
“很少。” 他摇摇头,有时候会一直睁眼到天明。
那女人点点头: “不过现在你不睡在公司的休息室了,这是非常大的进步。晚上还会做那些有关窒息的噩梦吗?”
他盯着茶杯里飘起的茶叶,没有出声。当然会,每天都会。
品茶用的瓷杯很小,女人再次提起水壶沏茶。她缓缓开口问道:“还记得我们上次讨论过的问题吗?你没有办法每天都与我见面,所以你需要找到一个在生活中能听你说话的人,或者是能触摸到的动物去寄托一些情感。”
项易生没有动面前的茶水,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曾经养过两只猫。”
“曾经?那现在呢?”
“他们现在跟着我的母亲一起生活,她退休了,很喜欢小动物的陪伴。”
女人露出了温暖的表情,继续问道:“那你呢?有没有找到一件喜欢做的事?”
“比如什么?”
她微微缕了一下鬓角的头发,耐心地解答:“比如......参加读书会,去看一场电影零点首映,追一场歌手的演唱会,甚至和朋友打游戏,一起登山,旅游,参加极限运动,这些都算。”
项易生没有思考多久,只是淡淡地回答: “我需要工作。”
女人暂时没有对他的回复发表看法,继续用能使人平缓心情的声音问道:“既然没有时间出门,那你有空和朋友们聊天吗?很多人没有意识到,朋友有时候是最好的咨询师。”
相比之前的问题,项易生沉默了非常久,似乎是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长久的少眠衬着全黑的衣服让他像个憔悴的吸血鬼,他双手冰凉却不愿捧着茶杯,只是一言不发将思绪分了一些出去。
第一年的四月一号,温郁文特意从国外的进修班飞回来,发扬了自己喜爱热闹的精神,集结了一大群人,包下了一间私人会所,把项易生拉过去办了个盛大的生日派对庆祝他恢复单身。
那天温郁文搂着个长腿模特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大快人心啊。”
他和边上的几个朋友晃着手上的酒瓶:“我们项墨同志,是让老天爷开眼的男人——直接帮你收拾了那对狗男女!那翻下去的车搞不好都是那贱人用你的钱买的,还抢走了戒指是不是?嘿!当晚就淹死了!这是什么,这是现世报啊!你该开心点,命运是站在正义这边的!你今年必定发财!”
项易生不愿回想,但那天喧嚣的音乐与温郁文的话一起刻入了他的记忆里。他在想到的一瞬间皱了皱眉,但是很快掩盖了过去,恢复了平静。
第二年的四月一号,项易生刚刚接手项氏,忙得昏天黑地。温郁文也从进修项目回来了,升职成了一家三甲医院的外科主任,有了自己的专家号,还要去郊区分院坐诊,每天比项易生更忙,四月一号当天实在抽不开身。他作为见缝插针利用时间碎片办派对第一人,一直念叨着要给项易生补办一次生日,只是后来也不了了之。不过温郁文还是很高兴兄弟从贱人的阴影走了出来,重新回到了与工作为伴的生活状态。
不过第三年的四月一号,一切好像突然变得糟糕了。项易生几个月没有过休息日,他屏蔽了所有的个人消息和来电,全部的工作行程安排都由助理完成。以前徐白玲在公司有个休息间,项易生吃住都在那里,活像一台被囚禁起来的电脑主机。但是项氏集团这一年计划内部逐层翻新,项易生只能搬了出来。但没人知道他住址,连司机都只在固定的路口接他,别说温郁文和小牛总了,出了公司大门连徐白玲都找不到他。
温暖的阳光房里是长久的沉默。
她见到这个情况,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很快换了一个话题:“我们试试别的。我说一个词,你立刻告诉我你的的第一反应,可以做到吗?”
项易生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普洱茶?” ——“你的茶壶。”
“我的衣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