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土色那天,大家对屎黄色,淡黄色,深黄色,等等颜色的见解也是毫无章法,要不是提前统一了意见,可见最后交报告的时候会混乱成什么样。
然而,即使老师已经如此无微不至地带进了门,乔潇那组的记录还是瘸了。
孙梦被江洋骂得遁地飞土,林晏晏终于认可了乔潇的说法,江洋真的好凶。
平时和和气气的江洋学长,遇上专业问题严厉得像是旧式学堂里的老夫子,他说孙梦,“你也知道女性就业前景如此严峻还不努力?明明已经统一好了土色,你的记录为什么还是乱七八糟的?你的笔记呢?笔记拿来给我看?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色盲?还是没脑子?还是心不在这里?不想学就赶紧走,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骂到乔潇也是毫不留情,“什么?你努力了?我没看出来,成天下了课就知道玩,你有认真看过书么?人是不能太闲,闲久了,稍微认真一下就认为自己拼了命。你拼命了么?你自己想想你什么时候拼过命?”
林晏晏就坐在窗边不远处的空地上,清晰地可以听到教室里的声音,江洋带着怒气的声音声声入耳,颇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
她忍不住扭头看身侧的褚云,发现他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他可真好看,五官深邃,睫毛黑长,像是矜贵的王子。
夜风有些凉,徐徐吹着。
林晏晏想了想,把自己肩上的围巾解开,搭在了他的腿上。
不远处,苏琪正笑嘻嘻地和冯爷爷一起摘豆角,她特别好吃,盯着缩在角落里的公鸡就问:“冯爷爷,咱们什么时候能吃大盘鸡啊?”
冯爷爷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咯噔一下,“公鸡不好吃的,得买老母鸡。”
考古队没有时间做饭,就支出了一笔钱给冯爷爷,请他在中午和下午的休息时间,给大家做饭。
至于菜,是由每次去县里洗头洗澡的同学负责带回来的。
老爷子勤勤恳恳,最初是给考古队做一桌菜,自己炒一个菜,分得魏晋分明,简直是不拿考古队一针一线。
还是两位老师轮流请,他才同意和考古队一起吃。
只是那以后,冯爷爷只要去县里就会买点吃的给同学们,有时是葡萄干,有时是大枣,也挺费钱的。
另一边,男孩凑在一起喝啤酒,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满城汉墓的金缕玉衣。
说是国博刚开新展的时候,考古系的同学组团去看,那人群汹涌,还没走到金缕玉衣旁边,就都在说,穿了金缕玉衣下葬可以永垂不朽。
刘淼听了一脸嫌弃,白眼都翻上了天,“得了吧,贵族把玉衣穿在身上,尸身在其他因素的作用下反而腐朽得更夸张,还不如棺材外面裹着一层白泥膏呢。”
说着,就听方忡瑄用着憧憬的语气说,“现在国家改火葬了,不然我真给自己搞些白泥膏。”
话没说完就被张辉老师拍了拍脑袋瓜。
其他同学都在笑,“不要脸,想永生永世留博物馆啊!那你也得有命碰得上考古队啊!要是碰见垃圾开发商,铲你个四分五裂,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真是年轻不懂事,什么话都不忌讳。
林晏晏跟着笑,抬眼发现褚云已经醒了,也在笑。
他低头看了看腿上的围巾,又扭头看向林晏晏,拿起围巾还给她,说了声:“谢谢。”
教室里,江洋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留着组员在里头对着照片修改工作笔记。这时候,江洋的脸色好了一些,只是每讲到知识点,都有些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地讲的意思。
褚云了然的看着这一幕,“考古系统人才流失严重,他倒像刘老师,十分心急。”
这话让林晏晏想起那天无意中听到的对话,说是江洋反而像刘教头。
原来是像在这儿?
她笑了笑说:“张辉老师不急?”
“张老师看得淡。”
“学长你呢?你急么?”林晏晏歪着头打量他,打趣道:“我看着,你不怎么急啊。”
褚云笑了笑,算是认可,“我从小就不作弊。”
林晏晏:“????”
“因为作弊会把自己困在一个不擅长也不喜欢的领域里,永远都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也耽误了别人的事。”
“所以?”
“人生是无法作弊的,要么放弃,要么向前,都是自己决定自己,旁人急也没有用。”
“那因为作弊而错失的人生呢?”
“就像是下过了一场雨,停雨了,也就要出太阳了。”
头顶的星星特别亮,璀璨得无边无际,星光吹得晚风落地,衬托得他的侧脸都无比温柔。
褚云好像把什么都看得很淡,举重若轻。
林晏晏忽然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既是自信的,也是淡然平静的。
就好像江涛顺着它的方向而去,从无停滞,从来势在必得。
林晏晏不由问:“学长,你作弊过么?又或者,你怀疑过自己么?我们这么年轻,很多事情都没有尝试过,失败很远,成功也很远,我们一路摸索,总有迷茫的时候,学长就不曾迷茫么?”
因为她的话,褚云愣了一下,似乎在认真思考。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头,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有些粗糙的掌心轻触她的额头,温热中透着温柔。
林晏晏笑了笑,不再追问,眼珠一转,问了件她一直好奇的事。
“学长,我发现你这几天总是盯着红柳看,休息时间还围着遗址的红柳拍照。刘老师也很奇怪,他不该是玩物丧志的人啊,可怎么一闲下来就鼓捣他的VR眼镜?你们师徒两在干么呢?他们都说学长你爱好摄影,刘老师被垃圾游戏毁晚年。”
褚云看向她,因为她的直白哭笑不得,笑了笑说:“你们想象力太丰富了,那是我们的任务,也是我们的研究方向。”
他们来通古斯巴西,需要对整个古城遗址做前期保护研究工作,其中,还包括利用新科技,积累拍摄用于虚拟现实VR眼镜的内容素材,三维重建整个通古巴斯古城。
新疆这个地方,需要保护的遗址实在太多了,受盗掘急需保护的遗址也太多了。
相较之下,通古斯巴西在被设为保护区前只是一片牧场,除了专业人士,并没有太多人能明白它的价值。它看上去平平无奇,就像是丝绸之路大家庭中被忽视的乖巧小孩。
然而,遗址目前病害频发,保存现状堪忧。
扎和的话犹在耳边,“游客到了这儿,也没什么可看的,十个有八个会爬上城墙。经过上千年的风雨侵袭,城墙本身就很脆弱,他们一脚踩上去,哗啦就掉落下一大块墙体。我们看着心疼又难过,那哪儿是墙体啊,那是古城哭泣时落的泪。”
来到通古斯巴西的学弟学妹们专业意识还不够强,入目全是红柳,觉得好看又新鲜。隔壁县的领导更因为红柳根系发达,既耐干又耐水湿,抗风能力强,耐盐碱土,搞了一个红柳风景区带动县内的旅游发展。
但红柳对遗址而言,是破坏性的。
他看着红柳只想蹙眉头,只觉得红柳的清理及抑制工作刻不容缓。所以与导师商量后,准备提交一篇详尽的保护办法报告。
褚云说到红柳是破坏性的,林晏晏才恍然大悟,她一拍脑门,真是后知后觉,“我还真没注意到红柳是有害的!而且,通古斯巴西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要是再把红柳移除,普通观众就更觉得这没什么可看的了。”
“是的,所以我们才想拓宽通古斯巴西的发展前景,在有限的参观条件下,通过三维立体成像记录还原遗址的考古发掘过程,还原遗址被发掘前的原貌。”
“还原遗址被发掘前的原貌?”林晏晏惊了。
设靶标,使用三维激光扫描仪,竟然不光光是为了给考古现场留下“立体影像证据”。
上课的时候,刘教头就说,遗址未动土的状态,既是考古工作的起点,也是古代历史的终点。
所以他们这次考古实习,要借助高科技,科技考古。在发掘的过程中,对工地进行逐层三维扫描,不停进行三维重建,累积遗址从没挖到被发掘完毕的状态,用以以后向观众一步步展示挖掘过程。
这已经很创新了,现在竟然说,还要还原古城的原貌?
再现历史么?
那这不就是穿越了么?
林晏晏眨眨眼,惊道:“难不成,你们想将三维扫描技术和VR技术结合?把游客简单的逛遗址行为变成玩VR真人体验游戏?”
那体验感岂不是爆了?
真穿越古代情景再现实感游戏!
她也想玩啊!
想到这儿,林晏晏觉得一切都变得有意思起来,她眼睛都亮了,梨涡甜甜的,大胆畅想了起来,“如果,我们能够将整个通古斯巴西古城的遗址初始状态用三维立体技术还原,那么,当游客走进遗址,看到的就不再是荒芜的平地,倒塌的墙体了!他们可以看见城中的仓储和住房,甚至可以看见城中涌动的来自西域各处的商贩。他们更可以真实地理解到,古代旅行者为什么选择丝绸之路这条路线,因为一侧是寸草不生的茫茫干山,一侧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唯有沿着塔里木河的河道走,才便于给养,而作为丝路沿线军事重镇的通古斯巴西自然而然曾有辉煌的过往。更当他们摘下VR眼镜,通古斯巴西的荒凉与孤独扑面而来,这种震撼,应该会让游客自发地涌起保护文物之心吧?”
不得不说,林晏晏真的很聪明,褚云只说出一步,她就看到了十步以后。
昏黄的灯光下,褚云笑着看她,少女轮廓明丽,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美人在骨不在皮,骨相好看的姑娘,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好看的。
夜风吹过脸颊,有片刻的清凉。
褚云回过神,笑着点头,“中国大多遗址都和欧美不同,希腊、罗马都是好看的石头城,而我们丝绸之路沿线,大多遗址看起来平平无奇,乍一看,就是群土疙瘩。如果文化修养很高,可能还能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感觉,但一般的游客就很难体会到遗址的可观性了。遗址毫无观赏性,就容易被忽视,甚至缺乏保护。大概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意思吧。然而,不论是土疙瘩,还是石窟造像,对于文物保护来说,对于文脉来说,都是有巨大的意义与价值的。改善这些孤儿遗址的窘境,提高大众对于遗址的保护意识,是我们考古人必须直面的一道课题。”
“而你认为,有心作弊的学生,做不好这道课题?”
“是的,越难的路,越需要坚定的人。”褚云点点头,沉静的目光看向远处。
远处,漆黑的夜空下,通古斯巴西就如黄沙堆中最普通的沙丘,如果有人经过,或许不会回头,也不会在意。
历史是前赴后继被砍倒的麦子,埋进泥沙里,成了灰。
有人去挖,有人去埋。
谈不上谁对谁错,能成事者,只会是心性最坚定的那一个。
“文物局局长今年的讲话你看过么,朱局长说,我在这个地方也想拜托我们各市县的书记,市长,县长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市县级机构改革中,希望你们能结合本地实际,多关心和支持一下我们基层的文物行政管理部门和队伍建设,决策的时候能够‘高抬贵手’,在最后一公里上为我们做好基础工作。”
怎么说呢,姿态可真低啊。
这还是文物系统的头头呢!
林晏晏抿抿嘴,看着褚云这个坚定不移的“信徒”,霍得站起身,“算了,我不等乔潇了,我先回去睡了。”
褚云抬抬眼,有些意外,却还是说:“好梦。”
这太平静了,平静得叫林晏晏忽然感到生气。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知难不退,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文物系统的处境如此之尴尬,文博专业的前途如此之渺茫。
可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傻子坚守不离?
他们好像每天都在她耳边说,
我知道这是一条难走的路,我知道我们的队伍有些弱势。
但我依旧坚信我们可以改善这些窘境,直面这些课题。
因为,我们是无畏前进的文博人。
好烦啊!林晏晏生气地想。
第15章
林晏晏蔫了,以前她总是喜欢围着褚云转。
现在她做什么都想绕开褚云,刘淼嘴贱她也不想回嘴了,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和这个大集体融合不了。
不论表面装得多么的自信,能干,内里她却并不赞同这一切,又或者说,她在抵触。
至于抵触什么,说不清。
她又开始做梦,梦见小时候。
小时候的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戴着红领巾,特别自豪地指着石墙高处的名字,说:“这是我曾祖母。”
然而,就在那之后,阳光被收起来了。
他们骂她,“林晏晏是个大骗子。”“林晏晏是傻子。”
她被关进了厕所里,很黑,很臭,她被爷爷从厕所里找出来的时候,吓得尿了裤子。
再后来,她的抽屉里总是有毛毛虫。有一次,毛毛虫在她手上爬过,弄出了很大一个包,皮都烂了。
再后来,她被人从地下道的坡道上推了下去,滚了几个圈,额头被划伤了一道口子。
再后来,她终于长大了,她变得勇敢,她再也不畏惧旁人,她懂得以暴制暴,她一巴掌打在了欺负她的女孩的脸上。
女孩找来了很多同学,堵在学校门口群殴她。
她被逼在墙角,一边哭一边反击,抄起路边的酒瓶,砸向了带头女孩的头,她大喊:“来啊!不怕死的都来,我不活了!”
然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她终于变成了今天的她,聪慧,无畏,自私的她。
然而,梦里的她还在哭,包在茧里哭,哭得像个虫子。
许多事情都被她刻意地忘记了,被封闭的还有她的心,那些让小小的她无比骄傲的一切,还有那面石墙上刻着的她至亲的名字。
她对过往的一切都抵触无比,不愿再想起。
她以为她可以很好地忘记,却直到她站在这里,无法避免地要深入了解身旁的这么一群人。
她好像又看到了许许多多与她曾祖母一样的人,她从小仰慕的褚云是,她的同学是,她的老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