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土里挖文物——兰芝
时间:2021-08-23 08:43:20

  她当时就想,潇洒如李白,也会迫于无奈写下阿谀奉承的诗句。但还好,他终于决心离开宫廷,天子呼来不上船,也算是果断决绝。
  但最后再想到他的结局,又觉得,人总是会因为自己的执念陷入困境。
  有些念头,一旦有了就会放不下,跨越千山万水也放不下,天崩地裂也义无反顾地放不下。
  管他是对的还是错的呢,平了执念才能罢了。
  这么一想,执念真不是个好东西。
  但人之所以为之人,或许就是因为有执念。
  不然碌碌一生,太平凡了。
  她当时就问,“如果刘淼真的转系了,这里的一切会不会变成他的执念?”
  后来她又不禁问褚云,“你的执念是什么?考古么?”
  褚云垂眸看她,目光认真,“以前是考古,现在是你。”
  她问为什么,当时他没有说。
  隔了好几天他才告诉她,说是,他有一天看到一篇新闻,有个小姑娘,不堪校园暴力,跳楼死了。临死前,消防队员还拉着她一只手,小姑娘说:“谢谢你。”然后义无反顾地掰开了消防队员的手掉了下去,只留下消防队员痛哭失声。
  他说,他当天夜里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要跳楼的小姑娘变成了她,他只在梦里,就感受了肝肠寸断的滋味。
  他说,“所以那天你一出寝室就看见了我,我在你寝室门口坐了一夜,睡不着,想守着你。”
  教室里的声音落针可闻,刘淼和乔潇也坐了下来,看林晏晏一双眼睛红得和兔子似的,有点好笑。
  刘淼因为她的话,反而平静了下来,“你说的也没错。”
  他难得心平气和,没有见谁怼谁。
  林晏晏也怼不下去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三人对望着,乔潇叹了口气,说出了林晏晏最想说的话,“刘淼,你真想清楚了么?我还是那句话,你真的确定你不会后悔么?”
  刘淼看乔潇一眼,神色里又有点吊儿郎当, “不确定。”
  扭头再看向林晏晏,语调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现在是一个学生,我没有任何抗风险的能力,亲人有难帮不上忙,我虽然悲愤,但我尚且还能原谅我自己。但是,如果等我毕业了,像孟婕学姐一样找不到工作,连自己都养不活,依旧没有半点抗风险能力,我怎么饶恕我自己?”
  这真是一道送命题。
  曾经,林晏晏嘲笑过褚云,说,考古学家永远不会富有。
  然而褚云证明给她看,考古学家固然不会富有,但人持善心做正确的事总会有意外之喜。
  然而,那真的是极其特别的个例。
  刘淼的家庭条件,和她,和褚云比,就是珠穆朗玛峰和乔戈里峰中间崩出了个马里亚纳海沟,没有任何借鉴意义。
  “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林晏晏诚实道。
  乔潇抿抿嘴,跟着说道:“我也回答不了。”她拿了张餐巾纸出来玩,捏在手里,搓成一根细条,想了想,黔驴技穷地反驳道:“可是我听说,孟婕学姐找到工作了啊。”
  刘淼轻笑,依旧是一副欠揍的表情,“那你有没有问过,她工资多少,养不养得起自己?”
  乔潇哑然。
  刘淼完全不给她余地,继续说道:“她是找到了工作,但是全靠爱发电,赚的工资根本不够她生活,我不想这样。”
  他的话让林晏晏和乔潇都无言以对,她们作为女性,也曾因此焦虑。更不要说刘淼是个男孩子,更他的家庭并不能成为他无所顾忌的后盾。相信他爸妈是真不懂,只觉得首大门槛高,如果他爸妈知道文博学院是这个就业形势,肯定也会和乔潇父母一样,认为自己亏了。
  就在这时候,教室门被推开了,褚云走了进来,他额头上还有汗珠,神色却很沉静,看向他们三个,最终将目光落在刘淼身上,慢慢说道:“博物馆工作也好,考古工作也好,都是有专业门槛的。其他的工作,或许还能跨专业进行。但考古和博物馆工作不能,就是以后,人工智能也无法替代我们。如果你真的转专业了,你这一生想再从事考古文博工作就很难了。虽然说,人生任何时候开始都会有无穷的机会。但是,哪怕你大学毕业了又重新来考文博学院的研究生,考进来了,你和从本科开始就一直学习本专业的研究生同学相比,资历也差了一大截。除非你真的很厉害,否则你就有很大可能是被淘汰的那一个。所以刘淼,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你真的对你曾经所追索的那个世界,对你为之努力奋不顾身的梦想不屑一顾了么?
  刘淼沉默了,褚云的话太现实了,现实到他忽然意识到,如果离开,他或许将永远无法回来。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低低地说道:“我曾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哪怕我那么小,我都能靠自己闯出一条路。我的优秀,让原本对我不屑一顾的父母把我当做了宝,我考进首大,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可是走到今天我才发现,人生的路原来那么的长,我今天赢不了林晏晏,明天也可能赢不了别人。虽然我明白,人生终极的胜利是战胜自己。但我自己也无法战胜我自己对未知的恐惧。我能够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能不能跨越阶级到更高的地方去?我是否能够为文博事业做出贡献?当真实的成人世界向我打开一扇窗,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能。”
  “你想找到捷径?”褚云一针见血。
  刘淼抬起脸,目光通红,“是,我想找到捷径。”
  “可是人生没有捷径,谁也不知道,走哪条路,才会获得巨大的成功。而成功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说着,褚云笑了笑,看一眼林晏晏,“有人觉得成功是财富,有人觉得成功是名利,还有人觉得成功是推进某个领域的发展,哪怕默默无闻也可以。曾有科学家研究,说是四十亿年之后,仙女星系会和银河系相撞,融合成一个新的星系,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尘埃,地球也会。就有人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都要毁灭了,我们还努力干什么呢?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我们的努力,最基本的,是为了过好自己短暂的一生。人所做的任何决定,将来都有可能会后悔,但是当下不能后悔。如果当下你都觉得后悔,那这个选择本身就有可能是错的。”
  当下不能后悔?
  刘淼愣住,他忽然想问,犹豫不定是后悔么?
  但他没有问,他问了另一个问题,“学长,在考古工作的过程中,你有过心里落差极大的时候么?”
  “当然有。”褚云笑了笑,也坐了下来,他手里还拎了一个塑料袋,里头是热过的三明治和牛奶,他将它们拿出来,分给了林晏晏他们。
  三人都愣了一下,林晏晏看了一下手机,才发现竟然已经六点了。
  见她们开始吃,褚云才继续说道:“我第一次正式参与的考古发掘工作,是主动性的学术型发掘,当地□□门很重视,给予了考古队很多的帮助,就有些像我们去过的通古斯巴西古城遗址一样,当地各个部门都希望通过考古发掘来更好地开发当地的文化资源。那时候的我真是满怀希望,也很幼稚,以为将来所有的考古发掘工作都会一样的顺利。毕竟在我们考古系学生的认知里,考古发掘是守护文明,守护历史的行为,有益于千秋万代,无愧于中华民族。然而,我很快就被打脸了,我参与的第二次考古发掘工作,不是学术工地,而是基建工地,是为了配合基础建设的抢救性发掘。《文物法》你们都清楚,站在工程方的角度,我们考古队员是很讨人嫌的。同样的,当地的文管部门也并没有很大热情,我们一边发掘,一边还要疲于与工程方博弈,应付当地的部门干部,可以说是十分心累。”
  “阻碍很大么?”刘淼问。
  “就会听到一些不太好的话,譬如,你们考古阻碍经济发展的事情也该管一管了,随便挖出来一个什么破烂就要让一个大工程停工,这样下去地方经济还怎么发展?当然,这已经算好听的了,只能说立场不同。”
  “后来呢?”乔潇好奇地问,又偷偷看一眼三个人的三明治,都是番茄鸡排馅的,是林晏晏最喜欢的牌子和口味。
  “后来,也有很多像你们一样考虑过转系的学生,也有和我一样坚持考古的学生。以前我们学校大三实习,老师们还只专注于发掘工作,生活条件差不多能对付过去就行了。后来发现生活条件太差吓走了一批又一批叶公好龙的学生,才反应过来时代真的不同了。从那以后,院里的老师就变得注重起了生活条件,不论到哪个工地,都力图创造更好的硬件条件,试图为未来的考古文博队伍留下火种。在老师们眼里,你们都是火种。毛、主、席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们不希望火星子在自己手里灭了。”
  刘淼抿了抿嘴说道:“可是我不照亮这里,也可以照亮别的地方。”
  褚云看他一眼,点点头,“可以。”
  说完,见林晏晏也吃完了手里的三明治,就朝林晏晏招了招手,也不多说,点到为止,站起身,笑了笑说:“我带晏晏回去了。”
  林晏晏眨眨眼,跟着站起来。
  两人刚拉上手走到门口,褚云忽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向刘淼,勾了勾唇,出乎意料地轻轻问了一句,“刘淼,你还记得你当年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心情么?”
  刚站起身的刘淼愣住了,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来。
  一直到褚云拉着林晏晏走远了,他都僵硬地立在原地,他感觉他动也不能动,鼻腔却变得酸楚,眼眶发热,好像一眨眼就能哭出来。
  有一瞬的茫然,他努力动了动嘴,才低低地发出声音,“我记得。”
  怎么可能忘记,那是他一生中最明亮的一天,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苦尽甘来的一天。
  而他差一点,就要忘了……
  他好像真的就已经在后悔了……
  他好像真的错了……
 
 
第46章 
  走出教室, 外头天都已经黯了。
  林晏晏握着褚云的大拇指,褚云回握着她的手背。
  他轻轻地抚了抚她的手,说:“不要难过, 这还不是最坏的时候。”
  林晏晏看他一眼,笑得娇俏,“我怎么会难过,刘教授才教过我几天啊?我可是个冷血动物。”
  褚云勾勾唇,瞥她一眼,目光清明,早已经习惯她偶尔的自嘲, “衣服穿得久了,就觉得是自己身上的皮。你不是不难过?你只是不说罢了。我用一根脚指头想,都知道你是来找刘淼了。你想劝他, 不光是因为刘淼本身, 还因为老师不想他转系,老师说过,他是个好苗子。”
  被旁人看穿自己, 或许会觉得反感。但被褚云勘破又说破, 林晏晏只觉得心里暖。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更偶尔会因为刘淼的出乎意料, 更理解家人当初因为她提出要转系时所表现出的遗憾和难过。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眼神清澈,看着褚云问他:“那你为什么找来?”
  褚云笑了笑, 声音轻松,“来接你,顺便劝劝他。”
  “接我干嘛?”
  褚云看她一眼,目光深邃,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眼罩来,露出上头的四个大字,“吃饭叫我。”
  这眼罩还是林晏晏给他的,让他在飞机上用,这样就不怕因为睡着而耽误吃饭了。
  别说,还挺管用,就是有点逗比。
  就听褚云说道:“该吃饭了,就来叫你了。”
  “可是,刚刚不是吃了三明治了么?”
  “那么小一个,只算餐前点心。”
  林晏晏失笑,“你怕不是在喂猪。”话是这么说,走了几步路,就有点和猪一样发懒,娇滴滴说:“你背我吧。”
  褚云似笑非笑,松开握着她的手,背对着她,站在原地弯下膝盖,“来。”
  林晏晏从善如流,跳上他的背,男孩的背结实而宽大,不时有路过的同学朝他们看过来,也只是看过来而已。
  她将脸埋在褚云的肩头,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也不去看别人的目光,褚云的体香淡淡的,有点像青草的味道,扑满鼻尖,十分好闻。
  她像小狗一样,在他脖间蹭了蹭,才慢吞吞地说:“我第一次见刘老师,是在大一刚入学。我听见他在问古建系的同学,’这个唐风建筑的檐下,阑额上有这么多的铁刺,你们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吗?’我好奇探头过去,看清他手里的照片,黑白的,有点模糊。学长们唧唧喳喳的,都没有答对,他笑眯眯地说:‘这叫防鸟剑山,防止鸟在建筑上拉粑粑的,国内已经很少见了,日本的寺社里还有。’想了想,他又摇摇头,反驳自己,说,‘也不是,现在高压线上的防鸟刺也是这么一回事。’所以后来,当我知道他就是考古系的刘教头,说他挂人无数,又凶又严格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怕他。因为他讲知识的时候,一直都在笑,知识在发光,他也在发光。多好啊,他在教书育人的时候,眼神里都写满了热爱。”
  “我第一次见老师的时候,他满头汗。”褚云也回忆了起来,他笑了笑,忽然又有点失落,声音变得低沉,说出了自己作为旁观者最深的感触,“你会不会觉得恐惧?忽然就发现,有的事情说没就没,说变就变,完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是啊,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不光是记忆障碍,还会失语、失用、失认,丧失生活能力。太残忍了,你会看见一个人一生所努力的,都被无情地收走抽离,最后连灵魂也失去,这不是很绝望么?”
  褚云愣了一下,虽然事情严重了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但现在还真没有可怕到那个地步。
  他抿了抿唇,才严肃地说:“看病不要上白度。”
  “哈?”林晏晏挑挑眉,还真给他说中了,她小心翼翼问:“你怎么知道这知识点是我在白度上搜的啊?”
  “呵呵。”褚云轻笑,不知道是安抚林晏晏还是安抚自己,“阿尔茨海默病尽早进行干预,是可以控制病情的。”
  “怎么干预呢?吃药?”
  “不要脱离人群,要多用脑。”
  “那刘老师怎么还辞职了呢?”
  “他真爱考古,自然担心自己会耽误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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