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常兴文决定还是先静观其变,看看这个婢女手里还有没有什么底牌。若是她什么都没有,只凭着一腔热血,就算他帮她把宅子要回来,她也守不住,甚至会把命搭进去。
“可有状纸?”
“在这里。”元晋安从怀中掏出状纸,双手举过头顶。
常兴文从师爷手中拿过状纸,当场打开,别的不说,光是这一手字,就让他对元家心生佩服。
不愧是祖上做过丞相的家族,光是这份底蕴,就比别人家强不少。眼下的元晋安如此,在牢里关着的元晋平、元晋康也是如此。
状纸的内容也是条理清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写清了元家祖宅地契上的名字,是元晋安,而不是其他人。
即使元晋平、元晋康两兄弟真的犯了事,也不该查抄他们的祖宅。
因为按大梁律,通匪株连的只是一家,兄弟并不在此列。
“来人,去杨府通知一声,叫他们派人前来应诉。”
这便是当官的特权了,即使是被人告,也只需派个代表应诉就可以,无须亲自前来。
衙役这一去,就没了踪影。
虽然元瑾汐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形,也做好了要跪上至少一个时辰的准备,但时间只不过刚过了一刻钟,她就觉得两个膝盖像是针扎一样的疼。
看来自己这半年,被齐宣和沈怀瑜两人养得太好了。
想想最初到夏府时,她动不动就被夏雪鸢罚跪,每次最少是半个时辰起步,有几次还跪过两个时辰。
虽然后来随着她长大,夏雪鸢想要欺负她也越来越难,但罚跪还是常有的事。
可自从她离开夏雪鸢跟着齐宣到了颖王府,别说连跪一个时辰,就是下跪都没几次。到了沈怀瑜这儿,更是锦衣玉食的供着,无论是吃穿用度,都不比当年的夏雪鸢差。
也因此,她不过才跪了一刻钟的时间,就吃不消了。
既然吃不消,也就不吃。
想到这儿,她立刻装着体力不支的样子晃了两晃,然后眼睛一闭,往父亲那边一倒,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晕倒”在了大堂之上。
女儿这么一倒,可把元晋安吓了一跳,赶紧抓过手腕去把脉。好在脉象一入手,他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里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
女儿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县令大人,我女儿自小体弱,为奴这些年又伤了身子,还望大人开恩,准她休息一会儿,待杨家人到场后,再来跪着。”
常兴文眯着眼睛看向“晕倒”的元瑾汐,心里觉得愈发的有意思了。这番做派,可不像是婢女,儿像是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看来,此人在颖王府里颇为受宠。而且她的衣着也是不凡,手腕见不经意间漏出的红珊瑚珠子,更是显示出她不是普通的婢女。
“来人,暂且退堂,扶这位姑娘去后堂休息。”
好家伙,周围的百姓都看傻眼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状能告到去后堂休息的。
就算她是原告,这待遇也离谱了些。
韩茂林看着身边的儿子,一脸不解的表情,“这……我怎么看不懂了。”
韩经文看着小心翼翼地搀扶女儿进后堂的元晋安,若有所思地说道:“若是只有元叔叔一人,那么他为了祖宅,为了自己兄弟,不顾性命地拼一把是有可能的。可这事把瑾汐妹子卷了进来,就说明他不是来拼命的,而是来打赢官司的。”
“爹,你就看着吧,元叔叔这场官司,说不定真能告赢。到那个时候,说不定咱家的宅子也能要回来。”
韩茂林叹了一口气,没有接话。不是他不想要回祖宅,实在是困难太大,而且儿子刚刚那一番话,虽然说的是元晋安,但又何尝不是在说他。
若是只有他自己,他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把宅子保住,坚决不能让祖宗的基业断在自己手里。
可是他有儿子,儿子还有儿子,他不能意气用事,像元晋平和元晋康那样,把一家老小都搭进去。
“爹,此处太热,我们先去找个茶水摊子歇着,等开审时再回来。”
却说元瑾汐进了后堂,听到常兴文屏退了下人之后,立刻就不晕了,站起来福身一礼,“谢县令大人体恤。”
常兴文摆了摆手,坐在主位,“你这一招不就是想与本官说话,说吧,你到底有什么底牌。不过,我可提前声明,我不过是个七品县官,你要是只想凭着你状纸上写的那些,就让我去与当朝的三品将军斗,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元晋安听后心中一阵愤怒,正是有这样不作为的官员,才会让杨铭嚣张到如此程度。
常兴文看出来元晋安的表情,嘲讽一笑,“你是不是想说我有愧于朝廷俸禄?哼,所谓在其位谋其职,朝廷让我当县官,我便管好一县,让我当府官,我便管好一府。至于什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时名臣宰辅该做的事,与我何干?”
“我也曾一腔热情,倾尽全力铲除那个黑然堂,结果呢,我不但被调到这座海边小城,还被扣了俸禄,而那个黑然堂还不是活的好好的?”
“就是调到此处,我也曾数次上书州府,讲明此处情况,可换来的是什么?是连续三年的中下之评,等这届期满,我就要沦为县丞了。”
“你要怨,就怨朝廷任用一个贪得无厌的知府与胡作非为的将军吧。”
一番话说完,元晋安也不由默然。那个桂头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武官,就敢在大街上当众辱骂、威胁县官,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可见此处的情形已经糟到了什么程度。
这样的情形之下,如果是自己,又能做到何种程度呢?
想到这儿,他一躬到地,“是草民冒犯了。”
常兴文摆摆手,心里虽然舒服了一些,但目光却是停留在元瑾汐身上。他说这么说,可不只是在发牢骚。
元瑾汐却是心中一动,“县令大人上一期的任职之地可是在新安?”
常兴文不由诧异,“你是从何得知?”
“今年二月,民女随王爷路过新安。对于那个黑然堂,王爷曾查过。那时就听说过,有一任县令上任后励精图治,曾想一举端掉黑然堂的窝点,结果却突然接到了调令,被调往了别处。”
“那时王爷还曾说,这么好的一个县令可惜了。而且当地的百姓对那位县令大人也是交口称赞。没想到大人竟然成了怀安的父母官,这真是怀安百姓的福气,也是民女的福气。”
常兴文眯着眼睛看着元瑾汐,看她的表情不是作伪,而且关于自己在新安的遭遇说得也是相当清楚,心里不由又升起一丝希望。
这几年来,他虽然一直窝在怀安,但也听说了不少关于黑然堂的事。而齐宣在江州的一番作为,也让他对他抱有不少希望。
若是能借着颖王的权势,好好地打击一下杨铭的嚣张气焰,甚至是把他强占民宅、纵容手下作恶的事都翻出来,那最差的结果,也是杨铭要被降职,并调离此地。
虽然他去了别处可能也要作恶,但那就是别处地方长官的事,他现在能想的,就是如何不愧怀安县令的身份。
而且若是能在颖王面前露脸,那么日后的仕途可要好走许多,就算不能升官,最起码也能保住县令之位。
“姑娘说得没错,不知颖王殿下如今在何处,可会来怀安一行?”常兴文满怀期待。
元瑾汐心里松了一口气,只要他问到齐宣,这个官司就有门。
她伸手入怀,掏出那块黝黑的颖王府令牌,“县令大人可识得此物?”
这东西常兴文当然不认识,他就是中举后有幸替补到了一个县丞的位置,然后升迁至县令。除了参加过一次春闱,就再也没入过京,自然没见过颖王府的令牌长什么样。
但这并不妨碍他识出此物是什么东西。因为除了那个篆体的齐字之外,背面还有许多朝廷规定的花纹、字样,这些都是有严格之规定,什么级别就用什么样的纹饰。
因此哪怕他没见过此物,也能分辨出这是京城颖王府的令牌。
但更令他心中震惊的是,一个小小的婢女,还是出了府的婢女,竟然能有颖王府的令牌,那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别不是颖王的外室?
不,不可能,哪个王爷昏了头了,能把令牌给自己的外室。这东西,别说外室,就是普通的妾室都难拿到,除非是有了名分的侧妃。
可是元瑾汐此时一副未出阁的打扮,显然还未同房。难道说颖王有意在大婚之后纳侧妃?
要是这样的人在自己家乡受了委屈,颖王会不来?
想到这儿,他的心热切起来,用力的摩挲这那块令牌,觉得心里有了底。
“姑娘想要如何做?”
“民女不求别的,只求大人秉公断案,祖宅虽然重要,但也不想让大人被百姓指着,更不想让人指责我家王爷以势压人。”
我家王爷?
常兴文和元晋安心里同时闪过一丝古怪,只不过前者是验证了自己心中所想,后者却是莫名的吃起醋来——这人还没在眼前呢,就让他把魂儿勾走了?
第99章 桂耀祖
“大人, ”一名衙役走进来,“杨家的人到了。”
常兴文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此时距他派人去通知杨府应诉, 已经足足过了一个时辰。
其实现在的杨府,也就是曾经的元宅,距离县衙并不远,一刻钟时间足以走个来回。
而杨家人却生生用了一个时辰,其傲慢和不把衙门放在眼里的态度, 可见一般。
元晋安看了一眼常兴文, “大人再怎么说也是朝廷亲授的七品管,杨家却连最基本的尊重也没有, 固然有杨家人嚣张的原因,恐怕也有大人您未曾立过威的原因。”
说罢一躬到地, 与女儿走出后堂。
常兴文看着这父女二人,自嘲一笑。
立威么?
他们或许有颖王撑腰, 自己现在可还没靠在那条大腿之上。
这边元瑾汐刚一出后堂, 还未上到公堂, 就听到有一个人在骂骂咧咧,“常兴文呢, 你给我滚出来,告我姐夫的状子你都敢接,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走道公堂一看,虽然脸不认识,但脸上的伤可是认识,正是昨天街上的老熟人——桂头。
要说昨天的沈怀瑜可是真狠, 鞭鞭不留手, 虽然用的只是马鞭并不带倒刺, 缠的也算光滑,但仍然在桂头脸上留下了数道血印。
此时的他,整张脸红肿发亮,配合上他本就凶狠的表情,看上去就是四个字:狰狞恐怖。
“竟然是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昨个他莫名其妙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正憋着一肚子火。本来是让李成化去帮他把人掳来出气,结果那小子不知是什么原因,竟然求他放过那名女子。
气得他狠踹了李成化两脚,差一点就拔刀砍人。
当时他本想亲自带人去客栈找沈怀瑜和元瑾汐的麻烦,但又害怕那个神秘人,加上掉了四颗牙齿说话都混沌不清,这才隐忍了一个晚上,准备天亮之后再找拿一行人的麻烦。
“我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告我姐夫,原来是你们。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今儿你们胆敢太岁头上动土,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话间,上下四颗金牙露了出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镶了这么多金牙的。
“县令大人升堂!”一名衙役看到常兴文应景准备就绪,立刻高喊一声。
“威武——”三班衙役点着杀威棒,一股肃杀敢弥漫开来,围观之人也随之安静。
元瑾汐元晋安郑重下跪,“民女/草民,拜见县令大人。”
桂头却是一脸地倨傲,站在那里,冲着这两人伸手一指,“常兴文,这小娘皮就是元清翰那些人的同伙,你非但不把她下狱,竟然还敢收了他的状纸,你是瞎了眼么?”
此时,堂下不少人围观,看到桂耀祖如此嚣张,目光纷纷集中在常兴文身上。
这目光刺得她极不舒服,可是想想家人,有想想桂耀祖的背后势力,他还是忍了下来。
常兴文可以忍,元瑾汐却是绝对不会忍。毕竟她今天来,就是来把事情闹大的,反正卫叔答应会保护她,她是毫无畏惧。
听到桂头主动提起了元清翰等人通匪一事,她心里一喜,立刻道:“元清翰是我堂兄不错,但这位军士又凭什么说我就是他的同伙?”
“哼,我说是,就是。元清翰一家里通外贼,早该一刀砍了,要不是这个怂货还要坚持什么上报州府,到刑部复核,这会儿坟头草都要三尺高了。”
“不过,这样倒也好,黄泉路上,你们一家人也能有个照应,互相告诫一下,下辈子记得别再惹你桂爷!”
元瑾汐冷笑一声,“你说是便是?这么说来,我堂兄一家的通匪罪名也是这么来的喽?”
“是有如何?”桂头一脸倨傲,轻蔑地看了一眼元瑾汐,有抬头看向了常兴文,挑衅的意味十足。
“你们看上了我元家的祖宅,便给我堂兄一家扣了个通匪的帽子,如今见了从外地归来的我,便想要来个斩草除根,在你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不怕告诉你,老子在怀安就是王法!常兴文你他娘的聋了是么,老子刚刚的话听不见,我让你赶紧把人下狱。”
常兴文眼看着桂头的话说的没边了,再让他说下去,连他也不好收场,忽然用力一拍惊堂木,“大胆!堂下何人,见本官为何不跪?”
“常兴文,你他娘的吃错药了?连你桂爷桂耀祖都不认识了?吓我一跳。”
“桂耀祖,你一无功名,二无军功,不仅见本官不跪?”常兴文瞬间火起,脑子里再次想到了立威两个字。
“跪?就凭你?常兴文,你可想好了再说话,敢跟我这么嚣张,就不怕我禀报了姐夫,扒了你这身官衣!”
有那么一瞬间,常兴文差一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但想到桂耀祖身后的杨铭,以及杨铭身后的陈霄,他又一次地忍了下来。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忍得太过明显,不然这里的百姓以后都不会再服他。
“本官虽然只是七品县官,但也是朝廷亲授。此处乃是县衙,朝廷的法度所在,不容你再次放肆。你若再不跪拜,本官必治你个咆哮公堂、不敬朝廷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