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就知道他要拒绝,早已想好如何回应:“这赏赐寡人不是给你的,是给你程家小将军的。程蔚,你可别和这老顽固一样,与寡人推拒客气。”
程蔚空有一身武艺,却是游手好闲惯了,这两年才被程老将军拎到了战场上。先前都是小战役,程若海觉得这矜贵儿子拿不出手,这次还是第一次带他进宫。
此话已出,程蔚看了自家老爷子一样,便收下了。
程若海瞪了他一眼,他却没这么死板,只觉得这是他们父子俩应得的。
两人谢恩后,前脚刚一迈出平成殿,程蔚便说战场的伤未大好,要去找医官抓点药。
程老将军看着这个跟了他两年的大儿子仍是细皮嫩肉的公子样子,嗤骂了一句“娇气”,挥挥手就让他滚了。
程蔚绕了一圈,却是来到了甄夫人的虞合殿。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才进了殿。
程蔚一进正屋,便见到甄夫人坐在那等他。
他直奔主题:“我不是与夫人说过不要再找我了吗?若是被人看到——”
“元琼公主应当是知道了当年的事情。”甄夫人抬眼,一口打断了他,“依程小将军的本事,把她解决了应该很简单吧。”
程蔚一愣,咬牙:“当年你杀了瑜夫人,现在还要杀她的女儿?”
甄夫人摇着扇,勾着眼看他。
半晌,她的嘴角徐徐溢出了一个笑:“当年把瑜宜推下了河的人可是程小将军你,怎么能说我杀的她呢?”
第16章 . 入局 她怕是会恨您的。(捉虫)
甄夫人用扇子遮了面,露出的眼中却是遮不住的恶毒。
“程小将军,我们俩可是一条船上的,这事儿如果暴露了,谁都别想跑。”
程蔚的眼角红了些许,怒气隐隐外溢,却被甄夫人一言浇灭:“哦对了,到时候你家的老将军和你那个小弟,怕是也要一并被牵连的。”
最致命的弱点被无情拿捏。
他握紧的双拳到底无力地散了开来。
“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我会看着办的。”他冷冷地说完,便再没看甄夫人一眼。
等到程蔚踏出虞合殿,嘴里一股子血腥味蔓延。
原是不知何时,他一气急咬破了唇。
他用手抹去嘴角的血,自嘲地笑了。
这大概便是自作自受吧。
这些年来,不论是混迹市井逍遥,还是冲上战场厮杀,却终不能逃过那来回反复的午夜梦回。
一念之差,便已回不了头了。
……
是夜,徐夙在书桌前等了很久。
等到曲析敲开门的那一霎,他甚至还没有听到来人的禀报,便已眯起眼睛笑了。
曲析走到他的面前:“程蔚回来了,如您所料,甄夫人果然急不可待就找他了,但只是待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出来了。”
灯烛肆意摇曳着,化成了徐夙眼里危险的光。
他笑意不减:“足够了。这盘棋,总算可以继续下了。”
曲析看着他,皱着眉移开了视线。
在他的印象里,徐夙很少笑,曾经他觉得若是这样天资的人笑起来,应当会迷倒万千女子。
可是当他真的见到徐夙笑时,却仿若见到了一个天生的邪魔。
让这本就寂静如坟墓的徐府一瞬变成地狱。
他知道徐夙布的局到底有多大,便更加叹然。
却又忽地想起有这么一个人能让这个地狱的主宰露出人性的一面。
犹豫片刻,曲析问道:“您不告诉元琼公主您打算做什么吗?若是公主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她怕是会恨您的。”
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徐夙微敛了嘴角。
他指腹轻磨:“公主最近在忙点什么?”
“与人学了箭术,”曲析答道,“不过赵王不喜姑娘家学这些,说了好多次都没用,前些天少见地对她发了脾气,说小公主以后再碰这些东西便直接禁足成月殿。”
箭术吗?
听罢,徐夙背身走至书架边,眉眼在暗处变得模糊。
似是因为某个人,找回了一星半点儿的良心。
却也只是一瞬。
如他这样经历过覆灭的设局之人,怎配有丝毫动摇?
他要让他恨的人落入万丈深渊,何惧再多一个恨他的人。
沉默许久,他带着浓重的戾气转身:“管好你自己。”
事已至此,曲析终是没再说什么。
可当他转身欲走时,还是被叫住了。
“云雀呢?”徐夙问道。
“她说五年已至,毒刃亦死,从此不再听命,”曲析犹豫了一下,“您可是还有何事需要吩咐云雀?”
不若多少年过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靠不住的。
没有筹码,便不应与刺客谈。
可徐夙喉结微动,终是开口:“要她这次护住小公主的性命,就说,这最后一件事是我欠她云雀的。”
-
几日之后,大宴如期举办,就设在王宫中的北沁堂。
北沁堂原名北角堂,设在王宫的最北角,本应是个夏暖冬凉怎么都过不舒服的地方,最初几年是荒废着的,后来这北沁堂反倒因为无人打理,被各类花草霸占了个尽,造出了一个奇景。
春有桃花映满园,夏有栀子飘花香,秋有枫叶红似火,冬有冰雪衬寒梅。
在北沁堂仅一墙之隔的外围,有个王宫子弟用来教练的练武场。而这北角堂的美景,便是常在那里的三公子赵子逸发现的。
自此北角堂成了设宴常启之地,赵王也将之改名北沁堂。
这次庆功宴未分男子席与女子席,但也自动分成了几拨人,女子一簇聚着话家常,小辈们大多去了边上的练武场。
男子则多数在程若海身边敬酒道贺。
老将军素来不懂客套,只是来一个人便豪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道一声多谢。
朝中一老臣名叫杨旭,素来与程若海政见不合。
此时吹胡子瞪眼站在一边,不能找大功臣的茬,便开始没事找事:“程大将军这么一个庆功宴,赵王还没到是政事繁忙,但这元琼公主怎么还没到,果真是骄纵。”
边上的人突然不说话了。
朝中谁不知道,程若海极为维护小公主。
程若海的妻子白华生小儿子时难产,又正值疫病时期找不到稳婆,还是瑜夫人连夜带了自己的人赶了过去,虽最后白华还是因出血过多而逝,但这恩情老将军却一直记着。
果然一听杨旭的话,程若海目光如炬,瞪着杨旭:“公主还小,你一个年过半百的人,怎么婆婆妈妈嚼人舌根?”
杨旭一怒,正要说话,站在他身边的人说了一句:“诶,公主来了。”
元琼穿着一条桃红色羽纱长裙,长发挽起,梳了一个好看又灵动的飞天髻,一副不入凡尘的小天仙模样,好像看一眼便能消走心中大半烦闷。
她走到了程若海的面前,放下了手里的点心盒子。
“元琼恭贺程将军平安归来,”她笑眯眯地,“这是元琼亲手做的,这才来晚了点。”
程老将军看见这小姑娘灵巧的样子便欢喜,饶是他这个不爱吃这种小玩意儿的人也哈哈大笑,不羁地往嘴里塞了两块。
有眼力见的人也都笑着附和,直夸公主小小年纪,心灵手巧。
唯独杨旭仍然不知收敛:“公主也不小了,驸马都相看了好几个了。”
这一句话倒是让很多老臣都找到了共鸣,这事儿他们上奏了不知道多少次,次次都告吹。
十五岁的公主,连个驸马的影子都看不见。
元琼在心里暗骂杨旭哪壶不开提哪壶,又不好出言反驳。
毕竟周围那几个老头都蠢蠢欲动的,看着怕是一会儿就要向迟来的父皇尽忠谏言,给她找不痛快了。
她环顾四周,想寻哥哥带她逃离这是非地,却没找到。
不死心地又扫了一眼,这次她见到了不远处站着的徐夙,他正看着练武场那里。
他身材颀长,惯常的一身紫衣,两袖被整理得平整光洁,雍容华贵不减。
其实元琼本质上是个很倔的人。
比如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差距,心里是想逃避的,手上却不管不顾地拿起了书、练起了箭。
算来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学了两个月,与他也有这么久未见了。
而这时隔两个月的一眼,元琼才终于承认,对那个遥不可及的人,她的仰望和惧意中早已混上了丝丝缕缕的欢喜与爱慕。
她学不会克制目光中的炙热,就这样引来了那个人的回望。
短短片刻的停顿,他似已看透了她在想什么。
“公主,”他走上前来,“可要随臣去练武场看看?”
元琼有些别扭地撇开头,说了声好。
身后的杨旭气急哼了一声,蜜糖般的甜意却点点染上她的心头。
他这是在为她解围吧。
北沁堂边的练武场说是给王宫子弟用,其实也就是赵子逸一个人用得最多。
太子元琛在舞文弄墨方面颇有天赋,却不喜这些铁器,因此并不常来。
二公子赵子季是甄夫人的大儿子,带兵负责南边安定,因而大多数时间不是驻守在南边,就是在城中军营里,自然也用不上这么个练武场。
今日这场子直接就成了他这个三公子的主场,当然周围也不乏一些高官家里的公子围在他身边一同切磋。
站在一堆公子哥中,还有一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墩,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赵子逸看出了他的局促,不屑地笑了一声,而后开弓瞄靶。
连射三箭,箭箭都射中靶心。
恭维声中,赵子逸向那小孩大摇大摆地走去:“小胖子,要不要来射一箭?”
小胖墩一愣,嗫喏着道:“我、我不胖。”
末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看了那弓箭一眼,又摆摆手:“我……我不用了。”
赵子逸嘴里喊的小胖子就是程若海的小儿子程念华。
他并未给程念华留分毫颜面,反倒咧了嘴故意又叫了一声:“小胖子,亏你还是程老将军的儿子,这身量怕是连个骑射的边儿都沾不到吧?”
徐夙进来后,一眼就注意到了射靶场的动静。
那些高官子弟中,没有一个想要上去替那小孩解围的意思。
也是,这次庆功宴之后,程若海就要解官了,而这之后,兵权又会落在谁手里?
他的儿子程蔚吗?不会的。
谁都知道赵王正一步步收敛兵权,比起外人,不会有比眼前这个赵家三皇子更合适的人选了。所以他们犯不着为了这个小屁孩得罪赵子逸。
徐夙冷淡地移开目光,没在这里找到想找的人,刚要径直走过,就感到手背被一抹薄纱蹭过。
他抬眼,看到身边人走上前去,将那小孩护在了身后。
程念华拉着她的衣角,小心地躲了躲。
只是她太过娇小,站在人群之中似乎也没比程念华好多少。
赵子逸玩味地抬了抬手中的弓:“怎么?小公主想展示一下最近的练习成果?但我记得父皇可是让你不许再碰这些兵器。”
吃定了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手上仍留有将褪未褪的茧。
即使一天不落地练了两个月箭,又能如何?
今日若是接了这张弓,定是惹得父皇更加不快。
她不想这样的。
可最后,元琼还是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握住了赵子逸手中的弓箭。
不远处,姗姗来迟的程蔚顿了脚步,看着在那群妖魔鬼怪之中,混入了一抹鲜艳亮丽的颜色。
她就那样迎着风,挺直背脊,拉开了那张弓。
第17章 . 动摇 原来小孩长大这么快。(捉虫)……
元琼虽然拉开了这张弓,却迟迟没有放手。
她没信心能射中靶子。
不止是因为她只练习了两个月,还因为这张弓的弓力远胜于她练习时用的那张。拉开它已经是元琼咬牙用了蛮力的结果,这直接导致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瞄准。
可若是现在放下手,不只是她,这小胖墩怕也要被嘲得更厉害了。
这办得叫个什么事儿,骑虎难下了。
她有点后悔,此时竟无比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变成个厉害的人。
背上已渗出薄薄一层汗。
那些人的目光都还聚集在她的身上,如针扎一般。
她咬紧后槽牙,打算先把这支箭放出去再说。
闷热的风未能拂去徐夙眼中的波澜。
他望着元琼,明明不久前还因为宫禁进不去宫门而垂头泄气,那时还是自己把她带进去的。那时候脾气那么大的小公主今日都有了替其他人挺身而出的本事了。
倒不知,原来小孩长大这么快。
小人儿衣下的肩不受控地微微颤抖,他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垂眼发出一声轻哼。
刚想走近她,却已然被人抢了先。
须臾之间,程蔚便走到了元琼的身旁。
他就着她的肩头向前轻推,嘴角轻勾:“小殿下,还是由小臣来吧。”
元琼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模样,就这样被卸了手中弓箭。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整个手臂都已脱了力,发酸发疼。她陡然松了一口气,顾不得太多,带着小胖墩往边上退了退。
程蔚顺着力气把弓箭接到了自己手上,却在看清公主面容时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耳边传来那些烦人的嗡嗡议论,他没有多停顿,利落地拉开弓。
到底是经历过实战的人,这样的弓箭比起程蔚常用的箭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他忽地一松手,长箭尖锐地划破燥郁的空气,精准无比地射中靶心。
立于风中的靶子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冲击力,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之后,直直地向后倒了下去。
方才还因为程蔚的到来而一阵唏嘘的人突然都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