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琼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谋逆当日徐夙就让人当众斩杀应毕时,却把剩下的关了起来听候发落。
应毕时手下的将士本是程老将军营中的,一直跟着程老将军和程蔚。
次此谋逆,其中很多人都不愿服从应毕时,只是他们都没有别的选择,比起骨气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比如养活家人,比如先保住自己的命,这都是他们的选择。
也正是如此,他们才会更加珍惜下一个选择。
选择戴罪立功,选择跟随旧主。
这便是徐夙找来程蔚的原因。
元琛让程蔚起来。
至此,仍然没有人说话。
祛暑的冰块在墙角化开,水滴声有节奏地响起,莫名难捱。
元琼知道,没有人说话,不是因为朝臣们都同意了。
而是他们在等哥哥的态度。
程老将军的兵权是先王收归的。
程蔚也是先王亲自下令,再不得出现于宫中的。
众臣都在等哥哥的回答,等他是不是要再一次推翻先人的规矩。
一旦今日他又应了,那他们便不得不考虑,这一次次的逾矩行为是不是说明,未来很快就会有风浪波及到他们身上。
元琛手指交叉,轻点手背,自然知道这些人在顾虑什么。
除了他的逾矩,大概他们也想知道徐夙在他这里到底有几分的重要性。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君王真是难做。
徐徐扫过殿间的人,元琛与徐夙对视了一眼。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杨旭的身上,悠悠地将这个难题抛回了他的臣子身上:“杨大人,你觉得如何?”
闻言,那个与程若海向来不合的人深深作揖,压弯的腰能看见凸出的骨头。
像有一根针抵在了有弹性的牛皮上,再用一点力就会戳破。
众臣都屏气凝神,眼神如芒刺般扎向杨旭。
但当杨旭再起身时,他哑声说道:“程小将军带着剩余三十万大军与二殿下同去,此战定能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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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子季和程蔚带兵前往的两个月中,大小战报传来无数。
借了杨旭的吉言,最近传来的都是捷报。
秦国似乎有了和谈的意思。
成月殿中,元琼望着外面苍蓝的天,笑了笑。
杨旭讨厌程老将军,大概只是讨厌老将军以前在战场上总是自作主张地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事,因为他太固执了,受不了这种如同耍赖一样的说法。
但如果扒开那层皮呢,问问杨旭真的厌恶程若海吗?
一定不是。
她甚至怀疑,程老将军告老还乡时,杨旭比谁都惋惜。
算了算,应是到了散朝的时候。
元琼理了理头发,起身往外走。
在出宫的必经之路上,元琼靠在转角处,百无聊赖地听着先出来的人气愤地大骂。
仔细辨别一下,骂得果然是徐夙。
她好笑地摇摇头,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儿。
也不知道他今日又干什么了。
石子儿重重撞到对面的墙又滚了回来,只不过方向变了变,滚到另一个人脚边。
元琼盯着那石子儿走出去,一抬头就看见了徐夙。
徐夙目光划过石子儿在鞋面上留下的尘印,没说什么,望向那双不揉一点杂质的眸。
他拿出帕子,擦了擦她额头的汗:“天这么热,做什么不好,非要在这里等着?”
元琼享受着他的照顾,眯起眼睛笑了。
“你方才又做什么了,我听到有人骂你了。”
徐夙慢条斯理地折好帕子:“是吗?臣很收敛了。”
不是她让他少树敌吗。
元琼耸耸肩,和他并肩而行。
上次他硬生生把人逼到辞官也是这么说的。
好像是程蔚带人夜袭,那个人的儿子在军中职位被他这么压了一头,就开始各种阻挠不同意,最后一看夜袭成功了,人程蔚还没说什么,那人反倒屁颠颠替自己儿子来抢功了。
怪也怪那人的儿子踩了徐夙死穴,他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因为忌惮旁人便要抢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有人从后面超过他们。
那些个大臣们好像也渐渐接受她和徐夙两个人的关系,除了用那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看看他们,也不敢再说什么。
被人超过的次数多了,徐夙才发现,每次自己和小公主一起走的时候就会不自觉慢下步子。
这条道,他以前偶尔会和元琛一起走。
但更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走。
不过似乎以后,都要慢慢习惯两个人了。
两人还没走几步时,阿六匆忙跑了过来,叫住了徐夙。
他一口气还没喘过来,急急地说道:“徐正卿,最新战报传来,秦国突袭,二、二殿下重伤,随行军师被敌方投石机所砸当场毙命。前线缺人,秦国似是要硬战到底!陛下请您过去商议前去人选!”
走在前方的朝臣纷纷回过头来,因这惊雷般的消息而炸开了锅。
像二殿下这样能坐镇大军的人岂是说有就有的!
而且南边缺人驻守,蛮族来犯,刚命人派大军出发不久,还有什么人选啊!
所有人都在期待与秦国一战的结束,谁会想到已然胜券在握的战事急转直下,远方的鲜血仿佛撕碎了湛蓝的天,渴望归家的人和现在宫中的人一样,抬眼所望,不见天日。
在一片混乱中,徐夙缓缓吐出两个字:“臣去。”
在场的人都被这两个字砸得七荤八素,张大了口。
阿六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解释道:“不是,陛下是——”
徐夙打断:“你去告诉陛下,让杨大人在丹城先稳住,容臣交待一下,今日就会出发。”
那些大臣们的脸色从稍缓变为复杂。
这般似曾相识的场景,即便徐夙作为谋臣从来没上过战场,即便他们都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但他这么一句话就能让人想象到大军凯旋归来的场景。
可是然后呢,这次徐夙又会提什么要求?
唯有元琼的心忽然就揪起来了。
他不要命了吗?会死的啊。
本来就活不久了,为什么还能说得这么坚定啊。
她要拦住他,她很想很想拦住他。
可是她不能。
此时此刻,她是赵国的公主,而他是赵国的臣子。
举国皆知,他智谋无双。
满朝上下没有比他更能安定军心的人了。
黑鸦停落在高墙之上,粗劣嘶哑的叫声像爪子扯过人心。
飞起时,乌黑的翅划过突然暗下的云。
徐夙回过身来,面对着她。
元琼仰首与他对视,只一触,鼻子和眼睛都开始发酸。
谁都没有说话。
她亦没有哭,忍得很辛苦。
他们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散了。
徐夙半蹲下身,与她平视:“臣又自作主张了。”
元琼嘲他:“复仇也生出了感情,关键时刻,你果然放不下赵国。”
“臣承认自己放不下赵国,”徐夙忽然低头,卷起自己的袖子,“但更放不下瑞瑞。”
一圈一圈的红线,越来越多。
元琼第一次觉得他腕上的红线宛如禁锢,她抚过他的手腕:“放不下我,说要去丹城的时候还不是坚定得要死。”
说着责怪的话,却没有一丝责怪的意味。
可徐夙只听到最后那个“死”字。
他答应她,会好好地活下去。
可惜,他算天算地,唯独算不到自己还能活多久。
既然如此,至少在死前,想用最干净的样子拥抱她一次。
徐夙牵起她的手,话语中噙满了温柔:“这次臣什么都不要,只全力去救赵国,就做一次端方守礼的纯臣。从此,风云皆散,臣再不管了。”
元琼咬着下唇,她不懂,他为何突然说这些话。
在看见她通红的眼眶时,他浅色的瞳孔微晃:“对旁人来说,臣还是那个狠厉的权臣,和臣在一起,瑞瑞可能永远都得不到别人的祝福。”
元琼突然就明白过来,急切地答道:“我说过的!我不是非要别人的祝福!”
可徐夙笑了笑:“但臣想要公主有。”
要她不受自己丝毫的沾染。
要给她全天下最好的祝福。
哪怕这个祝福里,可能到最后根本没有自己。
终于,元琼没再忍,豆大的泪珠从一眨不眨的眼眶里往外溢出。
止不住,也抹不干净。
第70章 . 红线(中) “血契毒得很。”……
等元琼不再哭的时候, 两个人已经在宫门口了。
元琼没想过突然就又要把徐夙送走了,这次与上次送他去漳河不同,这次是生死攸关。
她能感觉到自己眼睛已经肿了, 一定很丑。
但她还是不想走。
憋了很久, 她拉住徐夙:“息语,保护好自己。”
徐夙少见地愣了神。
定了定,他说道:“上一次臣听见这句话,也是瑞瑞说的。”
元琼眼睫扑闪了一下,没听明白他说的话。
徐夙却只是弯腰吻过她脸上的泪痕,含糊地说道:“没什么。”
转身时,他笑了笑。
当年去晋国时也是这样的。
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他好像总会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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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跑死了几匹马,几日后, 徐夙终于赶到丹城。
军营驻地之中,程蔚见到来人,有些怔愣。
还是跟在后面灰头土脸的杨旭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挥手让程蔚和徐夙两人赶紧进帐。
纵使程蔚心中有万般感叹,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进了帐中,给徐夙递上一杯水,便说起了两军交战的近况。
秦国有一主帅名唤笛木,私下里都在传此人是秦王和蛮女所生,天生骁勇善战。但他到底不及赵子季来的有经验,时间久了就渐渐被压制了。
拖了两月之后, 秦王拖不下去了,向都城传去了要议和的消息。
结果就在大家稍稍安下心来的时候,笛木在当夜带兵攻来, 打了所有人一个出其不意。
彼时程蔚多日不眠不休,好不容易着了木枕,还未有睡意便有风贴着鼻尖刮去,他猛地一个闪身,木枕就被人劈成了两半。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得赵子季帐中传来笛木大吼的声音,他眉心一跳,等制住了来人匆匆赶去时,笛木已经逃了。
“重伤是怎么回事?”徐夙问道。
“二殿下手心被砍了一刀,军中受伤都是常事,我与二殿下两人领军部署,都没顾上这点小伤,没想到笛木那恶心东西在刀上淬了毒。”程蔚眼神犀利,握紧了拳。
徐夙与程蔚并没有共鸣。
兵不厌诈谁都知道,他想程蔚也是知道的。
只不过程蔚到底是个磊落的人,才会如此忿忿不平。
徐夙:“小将军打算如何?”
程蔚:“佯装强攻,先攻再退,等擒了笛木后把这群人一网打尽。”
徐夙转了转手中的杯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擒贼先擒王,但是还不够。
这次他来,就是要一举逼死秦。
他拿起杯子想要抿一口,体内竟传来一阵五脏六腑被翻动的绞痛,他手一抖,水洒了出来。
程蔚和杨旭都朝他看去。
徐夙指尖泛白,一瞬地停顿后,他手指自然地点了下桌面上的水。
“不仅要一网打尽,”他就着水画了个圈,又绕过圈往后方画了条线,“还要捣了秦军的窝。”
他平日神情寡淡,此时倒也没让人看出什么异常。
杨旭又直言快语地说回这件事:“但是程小将军能保证笛木能上当吗?老臣一个文臣,带兵打仗的事情不懂,但是这么几日也能看出笛木狡诈得很。再说了,老臣看秦这次就是要破釜沉舟,这一下如果打不赢,恐是转瞬就失了战机。”
程蔚自然也考虑到了这点。
他眉头蹙起,垂眸陷入了沉思。
静默中,徐夙却极为淡然。
“笛木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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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赵国另一批大军抵达南边,大破来犯的蛮族。
消息顿时漫天而飞,传到丹城军营时,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赵国名将程蔚一边在丹城守城,一边传信南边指挥作战,手指一动就能大破蛮族,对那帮人是实打实的瞧不起。
将军帐中,程蔚看向徐夙:“徐正卿倒是把这脏水都泼我头上了。”
徐夙平静地坐着,眯起眼算计:“笛木沉不住气,见人就咬,他留着一半蛮族的血,听说了这事之后,就像他上次咬了二殿下一样,也一定会来咬你一口。”
程蔚散漫地笑了笑,穿上甲,拿起胄。
离动身还有一会儿,他没有出帐,反而迟疑地看了一眼徐夙。
他动了动嘴,想问徐夙怎么会来,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很久的事情。
他整整三年再未进过宫,也正是如此,他比谁都震惊于徐夙的变化,因为在他这里,只见过两副面孔的徐夙。
三年前徐夙带着执念设局,宁愿牺牲小公主,他那时候就觉得小公主永远也等不来徐夙这种人。
可三年后徐夙来到程府,淡漠地说出宫中发生的那些事背后的隐秘时,他才发现徐夙一如既往地布了个大局,可这个局却是专门为小公主布的。
徐夙来到这里,虽然他不知道具体原因,但多半还是为了小公主。
所以说还有什么好问的,省的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么一想,程蔚突然懒懒散散地丢了一句:“你把我又找回宫,就不怕我对小殿下再动心思?”
他不过嘴欠地随口一说,好像非要去惹徐夙这么一下,心里也是得意的。
但没想到,徐夙莫名其妙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