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桑黑眸轻动,她上一世早早离开艳姝楼,至死没再回来,今朝重生不过呆了两宿,还能生出什么深情厚谊来不成?
心里这样想,话却不能这样说。
玉桑低首垂眸,软声道:“妈妈是性情中人,如今她已伤怀,奴再作伤怀之态,反添悲情。”
太子盯着她半晌,说:“你倒是心狠。”
罗妈妈终是被应付过去,飞鹰与黑狼上了车,马车驶动。
玉桑不知他们要去哪里,一路上尽力的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身边人的两道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叫她如坐针毡。
马车行了一会儿,太子又开口:“坐那么远做什么?”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玉桑做小伏低,柔声道:“官爷若有事,尽管吩咐奴。”
“你唤我什么?”太子有茬就找。
不等玉桑回应,一只骨节分明,掌中布茧的手已伸到她面前。
“过来。”
玉桑虽敷了药,但点痕没有完全消退。
她不信自己这副样子太子还能起什么心思,故作犹豫片刻,将手搭上了他的手。
太子猛一用力,玉桑被拉起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孱弱的落入他怀中时,拉着她的那只大手忽然移至肩头,男人的力道沉沉压下,玉桑猝不及防,咚的一声跪在他面前,膝盖险些震碎。
面上一凉,是面纱被扯掉了。
太子仿佛看不到她脸上丑陋的疹子,转而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首迎向他。
他缓缓俯身,看进她的眼,半分柔情都无:“我第一次买女人,也不是很懂,你们这些被买卖为奴的妓子,该如何称呼家主?”
玉桑膝盖疼,下巴也疼,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惶恐无措的表情,“郎、郎君……”
身子忽然一轻,玉桑被他托起,稳稳坐到了太子腿上。
他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轻轻搓揉她的膝盖,温柔之态与此前判若两人:“摔疼了吧?”
你跪一跪不就知道了!
玉桑轻轻咬唇,夺过被扯下的面纱,委委屈屈:“奴自知丑态难看,不配得郎君怜惜。”
她作势要戴上面纱,却又被扯开。
太子抚上她的脸,眼里带了点玩味的笑:“你要我如何怜惜?”
抚在她脸上的手滑到她的后脑,甫一用力,他便轻松的亲上她的唇,蜻蜓点水般,又问她:“像这样?”
玉桑正欲反驳,他已再度袭来。
这次,是个绵长又蓄着力道的深吻。
马车颠摇,外间的嘈杂与眼前的呼吸声交织在耳畔,玉桑脑子嗡的一声,忍无可忍。
嗷呜!
“嘶——”太子猛地推开她,舌尖舔舐下唇,本就复杂的神色里有一闪而逝的怒色。
玉桑“惶恐”的“滚下”他的腿,跪在他面前膝行退开:“奴婢该死。”
又抬起头,凄惶无措的小脸涨的通红,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太子长眉微挑,那一丝被反抗的怒火忽然淡了。
这一瞬,她才有了几分江良娣的样子。
身陷险境时,纵有万般磨难都不曾掉一滴眼泪。
这种时候,眼泪便像是不要钱。
原来,她的眼泪也是攒着用在刀刃上的。
太子笑了,许是因为昨夜睡得极好,连一个噩梦都没做,他精神好得很。
“怎么了?”他起身半蹲在她面前,“哭什么?我又没怪你。”
玉桑的脸颊被他摸得发痒,不自在的躲了躲:“奴、奴不会,伤了郎君,心中愧疚。”
太子把她扶起来,让她重新坐回腿上,捏着她的下巴调侃道:“不会什么?不会伸舌头,还是不会换气?”
即便是从前,太子也甚少与女人口舌交缠。
唯有几次动情难耐,他对她破了例,亲的她面红耳赤。
因为太子,玉桑第一次知道男人的气息可以那么足。
换气?她现在只想让他断气!
玉桑眉眼流转,作娇羞状:“郎君莫再说了。”
是不能说了,因为马车停了。
外面传来飞鹰的声音:“公子,已经到了。”
太子直起身,似笑非笑的倪一眼玉桑,也没再继续刚才的谈话,起身下车。
玉桑反应一瞬,连忙戴上面纱跟着下车。
然而,当她看清马车停靠的府门时,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
太子站在刺史府门口,身后大门打开,江家人忙不迭迎出来。
在玉桑呆愣的眼神中,太子冲她微微一笑:“今日起,我们要留宿在此了。”
第12章
站在江家府门前,看着笑脸相迎的江古道与江夫人,玉桑有些恍然。
上一世,她被姐姐从艳姝搂领回来时,也是他二人亲自外出迎接。
从那日起,她便有了新的身份。
眼下与昔日情景微妙的重合,情形却大不相同。
江古道对太子搭手作拜,诚惶诚恐:“不知公子来此,有失远迎,还望公子莫怪。”
他并未道明太子身份,玉桑猜测,许是太子来之前就打过招呼,不声张身份。
几乎是江古道一开口,一旁的江夫人便瞄了玉桑一眼。
玉桑察觉,心里也不奇怪,女子对女子总是更为敏感。
太子身份尊贵,她随侍在旁,又蒙着张脸,任谁都会猜测她的身份。
寒暄两句后,江夫人收回目光,含笑催促江古道迎客人入府。
江古道忙道:“是是是,公子请。”
太子颔首微笑:“有劳。”
江古道领客人入府,江夫人落后一步,问身旁的奴人:“阿慈人呢?”
奴人道:“娘子应当还在房中梳妆。”
得知江慈并未乱跑,江夫人松了口气:“最近让下人都看着点,别叫娘子冲撞贵客。”
“是。”
进了府内,江夫人让府奴去取飞鹰和黑狼手上的行李。
玉桑上前一步,代为取过,冲江夫人微微一笑:“还是让奴来吧。”
江夫人便明白,她只是个婢子。可即便是婢子,也是太子的人,不是等闲人能使唤的。
江夫人犹豫的往太子那头看了一眼,恰好撞上太子转过来的目光,连忙道:“院子早已收拾好,公子与诸位一路辛苦,还是先入院歇息吧,若有什么需要,吩咐府奴一声即可。”
这本是江夫人的一句客气话,没想太子闻言,淡淡道:“此次出门匆忙,贸然登门叨扰已是不该,这是路上随意添置婢子,什么都能做,夫人不必忙于张罗安排其他人。”
“随意”这两个字,用的就非常灵性了,再结合他的话细细咂摸,意思不止一层。
其一,她是路上添置的,不知他身份来历,临时顶用的,或许回宫前就打发了。
其二,他已经安排了随侍奴人,便无需再安排其他人在院中走动。
江古道与江夫人皆露出一个微妙又了然的表情。
玉桑趁人不注意,悄悄白了太子一眼。
玉桑拎着太子的行李,一路随行前往下榻的院子。
可当她踏着熟悉的小径,走向江夫人准备的院子时,眼神渐渐变了。
这是……
“鄙府简陋,唯有这方小院最为清净无扰,若公子住不惯,府上立马另行安排。”
太子客气竖手:“相较一路的简陋,江大人这里已经极好,不必再麻烦了。”
江古道夫妇笑了笑,连连作请。
太子负手迈步,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身旁少女的脸颊。
她痴痴地看着这方院落,都没看脚下的路,却走的熟悉稳当,仿佛已走过不下百遍。
面对他时,她多是狡黠冷漠满脑子心机,如今站在一方小院门口,反倒柔情动容。
这是她的院子啊,玉桑在心中默默地说。
从踏进这里第一刻起,昔日在这院中生活的三年,倏地在脑子里鲜活过来。
在玉桑的认知里,这是她的第一个家。
她像正经人家的姑娘一样,在这里度过了最快活的三载。
这里和记忆里没有太大的差别,黑瓦厚实,白墙洁净,红柱光亮。
但也并非完全一样。至少没有她最喜欢的秋千架,也没有葡萄架。
究其根本,不过是因为今时今日,他们迎得不是她,而是这位不请自来的太子殿下。
江古道夫妇将人领进来后,也不敢多打扰,临走时留了几个奴仆在院外听吩咐。
出于对太子的保护,飞鹰与黑狼照例要先检查房间。
对此,玉桑无可厚非,可当里面传出乒铃乓啷的响声时,玉桑的心猛地揪起来,竟生出一种自己还是这个院子的主人,正被无礼之徒闯入香闺的错觉。这两个护卫五大三粗的,也不晓得是不是碰坏了什么。
一转眼,太子正看着她,两人目光对上一瞬,太子讥诮道:“你也想进去看看?”
玉桑自然不能对这里表现出格外不同的感情。
她按住情绪,平声道:“奴是担心他们不慎损毁刺史府财物,会令郎君失礼于人前。”
太子满脸不在乎:“毁了就赔,还能如何?”
别的地方玉桑当然不在乎,可这里不同。
她存了气,故意反驳:“郎君曾亲口说,自己只是个俸禄微薄的官儿,怎得出门在外,却不知节俭?”
太子目光轻动,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但凡带点脑子,都能从江古道及其夫人的态度中看出端倪。
他若真是个俸禄微薄的小官,能在此被奉为座上宾?能一掷千金买她初次又给她赎身?
她分明是门儿清,揣着明白装糊涂来刺他。
他忽然记起,她从前也时常这样,叫人觉得单纯可爱,心思简明。
真是怪了,如今一看便知的事情,上一世竟像是被猪油蒙了眼,哪里都着她的道。
太子心中戾气作祟,冷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把你卖了自然赔得起。”
你卖,趁早卖!玉桑在心中反驳,手指揪着衣袖。
太子一看她表情就知她心里没想好的,又想,她在艳姝楼住了十几年,都不及高门大户的三年让她留恋,果真是人往高处走,只想飞上枝头,否则江慈也不会选她了。
所以,她埋玉佩的举动,可能是早就想起了一切,看出端倪,同他演了一场苦肉计。
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蠢到断自己的求生线索来保全别人?
太子忽然气恼自己的心软。
可是,在飞鹰销毁玉佩那一刻,让她辗转于不同人手中受尽皮肉折磨的计划已经作废。
他还是把她留在了身边。
飞鹰与黑狼很快检查完,房间无异常。
太子平复了情绪,冷着脸进屋,玉桑跟在后头。
房间的样式与从前一模一样,不同之处在于,从前的院子是姐姐亲手布置,无论是帘子的样式还是枕褥的绣纹都更偏女儿家的风格与喜好。
如今,只是一间普通的客房罢了。
太子进来后,踱步越过屏风去了里间,直接坐在整洁的床褥上。
玉桑险些跳起来——你衣裳这么脏,就往人家床上坐!
她又将此处当做自己的闺阁,犯毛病了。
上一世住进来开始,她对这里就格外爱惜,梁柱桌椅磕碰个印子都心疼。
能进她房间的只有江夫人和姐姐,手脚笨些的婢女她都不会要。
太子把玉桑的表情悉数看在眼里。
他知道,这是她曾经的闺房。
上一世,他曾不顾病体折磨,来过这里。
原以为到了这里,困扰他多时的噩梦能在残存她余息之地得以缓解,结果却不遂人愿。
能遏扼制噩梦的,只有鲜活存在的她。
他忽然笑了一下,侧身靠床,一条腿悠悠抬起,沾了泥的黑靴眼看就要踩上整洁的褥子。
说时迟那时快,玉桑一个箭步上前,捉住那只脚狠狠一拽,直接将靴子脱掉了。
太子只着白袜的脚终究没踩上床,而是落在脚踏上,他就这么看着她。
玉桑反应也快,扔了手里的,作势去脱另一只:“方才江大人说为郎君备了洗尘宴,郎君还是先行沐浴更衣,小憩片刻,稍后赴宴也精神些。”
太子任她脱去靴子,沉默片刻,淡声道:“备水,沐浴。”
第13章
太子身边就玉桑一人,沐浴的事自然只能她伺候。
房门紧闭,屏风围绕,满满一桶热水,将房中氲出一片朦胧之色。
太子站在澡桶边,冷着脸脱了衣裳。
他自小得山参海味喂养,多年来刻苦习武,掌中磨出茧子的同时,也练出一副好身材。
玉桑不可避免想起了昔日的耳鬓厮磨。
她礼貌的别开了目光。
一只冰凉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转开的目光又给转回来。
太子戏谑道:“就算是处子,那种地方长大,没看过男人身子,不知是什么样儿?”
玉桑被迫看着他,心情不大是滋味。
她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从前的太子守礼温雅,便是最情浓时,贴着她的耳朵呢喃的话都不沾半分恶俗。
而今,恰似天之骄子跌落俗世凡尘滚了一圈,也用粗鄙恶言伤人。
倘若昔日的太子是这样,玉桑会毫不犹豫给他安排的满满当当,让他死的透透的!
见她抿唇不语,太子只觉无趣,松开她入了水:“过来伺候。”
看着坐在水中抬起双臂搭在桶边的男人,玉桑又犯了难。
她一个自己穿衣裳都穿不利索的废娇娇,哪里会伺候人沐浴?
太子看过来,眼神是无声的催促,她暗叹一声,拿起澡巾胡乱搓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