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了捏紧的手,指尖上印出了一个月牙般的小红印,指腹抚了过去,轻轻地摩挲了一下,端容侧了侧头,让外面吹进来的一丝凉风带走了脸上的热浪,为自己那一丝妄念感到羞愧。
他望着被风吹动的车帘,神色间似有几分惆怅,瑟瑟对他说道:“别把那人说的话放到心上,他只是在发泄焦虑恐惧的情绪,谁都不想姜国灭亡,可事情已经发生,又如何是一个人能左右得了的?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谁知道下一刻又会遇到怎样的事情。别的事情不好说,但咱们是哭是笑他们可管不着。”
端容安安静静地听着她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他对姜国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他娘亲的国家便是被姜国吞并了,如今姜国又被齐国攻破都城,这很公平,弱肉强食而已。
他虽生在姜国,长在姜国,却一直被人排斥,他们嘲笑他贬低他,视他为异类。
小时候端容时常听娘亲谈起她的家乡,每次说到最后,她的眼里总会涌出泪花。
他伸着手给娘亲擦泪,不解地问:“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乡么?”
那时娘亲抱着他没有说话。
等到他渐渐长大,他才有些明白了娘亲的沉默。
但端容知道,瑟瑟和他是不一样的,不似他这般狼心狗肺。
瑟瑟垂下眼眸,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喃了一句,“要是阿娘还在就好了……”
端容不知如何安慰她,看到她眼里滚出泪珠,顿时手足无措,“别哭。”
他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给她擦泪。
除了娘亲,这是他第一次给别的姑娘擦泪。
疑心这帕子太粗糙会擦伤她的肌肤,端容揣了一份小心,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他像拿了一根羽毛似的,在她的眼角扫来扫去。瑟瑟感觉痒痒的,抬起指尖,轻轻地挠了一下,“好痒。”
两道淡淡的红痕出现在眼角,端容一把握住了瑟瑟的手,“不要挠了,你都挠红了。”
“……”我挠我自己也不行么?
只挠了一下,就被他抓住手不让碰了,还没解了痒呢,瑟瑟嘟了嘟嘴,努力伸着指尖往眼角去够,“再让我挠一下下……”
“不行,你的脸都挠红了。”端容紧紧抓着瑟瑟的手不让她动。
瑟瑟好急,纤长浓密的睫毛快速地扑闪着。
端容不忍心看她难受,于是开口道:“要不然我给你吹一下?”
“嗯嗯,快点。”瑟瑟朝他凑了过去
陡然拉进的距离让端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太近了,近到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一根根的睫毛。
弯弯翘翘像小扇子似的漂亮极了,这是怎么长得呢?端容走了一下神。
瑟瑟奇怪他怎么还不吹。
端容很快拉回了心神,倾了倾身,在她的眼角轻轻地吹了几下。
瑟瑟一下攥紧了手。
端容立刻问道:“怎么了?”
瑟瑟抬起眼,委屈地说道:“更痒了!”
“这……”端容不太情愿地松开了瑟瑟的手。
瑟瑟伸手就去挠,眼角红红的,像抹了胭脂。
端容朝着她的眼角看了一眼又一眼。
淡淡的红痕落在雪白的肌肤上,红得艳丽,白的耀眼,像是从眼尾拖出来一抹薄红,带了一分勾魂夺魄的媚惑。
端容呼吸急促,刷的一下扭过了头,身体里像着了火似的难受,他扯了扯衣襟,努力维持着镇定。
瑟瑟没多想,还以为他这是在生气。
只是这生气的理由让她不能理解,就因为她挠了自己的脸?
瑟瑟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我不挠了,你看是不是不红了?”
他哪里还敢去看她,端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他对她起坏心了。
端容不安又忐忑,生怕瑟瑟会发现,一个劲儿地往一边侧身。
瑟瑟看到他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扭了过去,她的目光落在端容的腰上,这么软的么?心里这样想着,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捏了上去。
端容的身子一僵,缓缓地转过了头,衣袖半遮着脸,只露出了一双水润的眼眸,视线往下一瞥,落在了瑟瑟捏在他腰间的那只手上。
“不是我。”瑟瑟抬起手,啪啪打了两下自己的手心,“都是这只手不老实!”
瑟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要相信我。”
端容眼里的星光散开,“我相信你。”
她怎么会愿意碰他这样的人呢?
端容将脸埋在衣袖里,光线被遮挡在外面,眼前漆黑一片。
他告诫自己,不要有非分之想,能在她身边已经很好了,其他的不是他该想的。
行了半个月的路程,即将到达齐国的都城。
将士们自然是激动不已,等待他们的是大好前程。在沙场厮杀,把脑袋别到了裤腰带上,终于打了胜仗,如今班师回朝,论功行赏,这才叫扬眉吐气。
而如端容和瑟瑟一般被当做战利品的姜国人就日日夜夜悬着心,异乎寻常的安静。每个人都绷着一根弦,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前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有姜国人半夜私逃,最后被逮住,当着其余姜国人的面杀一儆百。
鲜红的血流了一地,刺痛了众人的眼。
自那之后,姜国人更加安静了。
马车内。
端容跟瑟瑟分享着他私藏的果脯,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块果脯咬到了嘴里,脸颊微微鼓起,他蹙着眉头,忧郁地看着外面的景象。
这些日子端容和瑟瑟都待在马车上,外面的士兵知道他是要送给上面的,虽然不敢对他做什么,但免不了口头上占占便宜。
相比之下,瑟瑟就安全多了,很少有人会对她动手动脚,基本上瞅见她的胎记就撇开眼了,然而这也不是绝对的。
有一天晚上,瑟瑟想去方便一下,突然一个人冲了出来,抓住她的手腕就来扯她的衣服。
瑟瑟拔下簪子就朝着对方狠狠地扎了过去,扎到哪里算哪里,黑漆麻乌地看不清楚,不知扎到了哪里,只听那人嗷了一声,松开了瑟瑟。
一有机会,瑟瑟转头就跑。
撞到了来寻她的端容怀里,他一看瑟瑟衣衫不整的模样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当即大怒,要去找人算账!
瑟瑟觉得他们的武力值加在一起也没多少,贸然过去,万一还有其他人怎么办,瑟瑟不让他去。
“我可不是好欺负的,他被我扎了好几个窟窿呢!我已经还回来了,你就别去了。即便是去了,人也找不到了,谁会在原地傻等着?”
瑟瑟使劲儿拉了拉他的胳膊,端容站着没动,瑟瑟看了他一眼,踮起脚在他的耳边轻声道:“端容,你能不能陪我……”
端容的耳朵瞬间烫了起来。
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晚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
端容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就在边上,你有事叫我。”
瑟瑟对他笑了一下,“好啊。”
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听到她含着笑意的声音,端容也牵起了唇角。
有士兵过来看情况。
端容把人挡在了外面。
“让开,我要看看人跑了没有!”
端容死死地阻止他往里走。
瑟瑟很快就走了过来,这才没有发生争执。
到了第二日,队伍里忽然死了一个人,听说是被毒蛇咬到了。
当士兵抬着尸体经过马车时,瑟瑟无意间看到那具尸体的胳膊上有几个伤口,像是被什么刺伤的。
瑟瑟思忖着说道:“死的那个人好像是昨晚那个要抓我的人。”
端容对瑟瑟笑了笑,“这就叫罪有应得吧。”
瑟瑟点了一下头,总觉得怪怪的,真有这么巧合么?
她看向了端容,昨晚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好像出去过。
端容见瑟瑟正在看着他,便把用帕子包着的果脯捧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眼睛清澈动人,嘴角微微弯起的模样乖极了。瑟瑟捏起一块果脯,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似乎很享受跟她分享吃食。
瑟瑟想到他当初一本正经地说自己不爱吃甜食,她还信以为真,后来才发现,他不仅喜欢随身藏着吃食,还犹爱吃甜的!
端容是被饿怕了,他曾经被几个同龄的孩子戏弄,他们把他的饭食全部扔了,他吃不到饭,饿得不行。那时候三哥正好经过,随手扔给了他一块桂花糕,虽然是被他咬过扔到地上的,但端容还是快速地塞进了嘴里,香甜的滋味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他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对于金银珠宝,端容没有确切的概念,但对食物他异常的重视。如果在他面前摆上一箱金子,他或许会想,这些金子能买到多少好吃的。
端容可以在钱财上大方,但对食物方面却可以说是吝啬,谁都别想从他的手里分走一口吃的!
当然,她是可以的。
端容问道:“好吃么?”
瑟瑟点头:“嗯,酸酸甜甜的。”
端容羞涩地把果脯献给了瑟瑟。
第92章
“皇兄!”一道婉转动听的声音传出。
梁弈顿时勒住缰绳,目光锐利地看了过去。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后面驶来,车帘掀起,露出了一张明艳妩媚的俏脸。
一看到是她,梁弈便皱起了眉头,“惠阳!谁让你跟来的?”
惠阳娇娇地笑,“皇兄能来,我就不能来?”
梁弈无奈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素来听闻姜国出美人,我倒要瞧瞧这姜国的美人有多美,是否如传闻中那般举世无双。”惠阳抚着乌黑的发丝瞥向梁弈,“皇兄来这里不也是来看美人的么?”
惠阳一向深受父皇宠爱,梁弈对她也没办法。她来都来了,定然不肯就此折返,梁弈深知这位皇妹心高气傲,又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见过她的男子无一不为她倾倒,被人捧惯了,愈发容不得别人说不。
人人皆说姜国多美人,仿佛亲眼所见般说得绘声绘色,直把那姜国人说成了天仙下凡,这种言论越传越盛,近日都城之中的人谈论得热火朝天,都想看看这姜国的美人是何模样。
梁弈起了些兴致,知道队伍就在近郊,便想来瞧一眼,谁料惠阳也跟来了。
“谁能比得过你?那些传闻不过是以讹传讹,也值得你亲自来跑一趟?”
惠阳低笑了一声,“只当是散心了。”
梁弈劝不动她,只得一起同行。
齐国都城近在咫尺。
瑟瑟倚着车壁,遥遥望了半天。
她侧过头对端容道:“明日就要进入齐国都城了。”
端容喃喃道:“是啊,明天就到了。”
太快了。
他拿起一个酸梅子放到嘴里嚼了嚼,酸得他睫毛扑闪了几下。
他看了看瑟瑟,心里愈发舍不得。
这段日子,他一直当有今日没来日的在过,不去想之后会怎样。没心没肺的活着确实很开心,可就是太开心了,只觉得这日子长了翅膀似的飞走了,拼命地抓也抓不住。
一开始的知足不见了,渐渐生出了贪念,人一旦有了欲望,便会生出许多烦恼,譬如此刻的端容。
他听说,他们是要献给那些贵人,不是把他们当人,而是当做物件一般送出去。他的娘亲便是这样,穿着艳丽的衣物,画着精致的妆面,像主人养的雀鸟,关在笼子里清脆地鸣叫,等待着主人偶尔的垂怜。
在他记忆里娘亲没有一日是快乐的,她明明在笑着,他却觉得她在哭。
如今他也要娘亲那样被关在笼子里了么?
梅子酸得要命,端容不停地往嘴里塞。
瑟瑟光是看着他吃,牙就酸倒了,按住他的手道:“不酸么?”
这些梅子是他从路边上的树上摘的,他摘的时候态度严谨,每一颗都经过了仔细地挑选,大小基本一样,圆滚滚的分外好看。
“酸。”酸得他想流泪,可是他不能在她面前做出此等没出息的事,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可以忍回去。
瑟瑟瞅了他一眼,捏起一颗梅子放到了嘴边。端容来不及阻止,瑟瑟红唇轻启,咬下了一小块梅子肉,嚼都没嚼,仅仅是咬到了嘴里,瞬间酸出了眼泪。
这么酸,他是怎么吃得下的?!
“快吐出来!”端容把手伸到了她的嘴边,焦急地看着她。
瑟瑟低下头,把那块梅子肉吐了出来。
端容也不嫌弃,扔掉之后,又拿了水来给瑟瑟喝。
喝了几口水,终于把口中酸涩的感觉压下去了。瑟瑟看到那一小袋梅子就酸得倒牙。
端容抿着嘴拿起袋子往外倒去,圆滚滚的梅子纷纷落到了地上。
“怎么全倒了?”瑟瑟见他刚刚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很喜欢的样子。
“把你酸到了。”端容拿着手帕,给瑟瑟擦拭水润的唇。
瑟瑟嘟起嘴巴,让他擦得更方便些,顺便说道:“我吃不了那么酸的,可你爱吃呀,倒掉做什么?怎么说也是你辛辛苦苦摘了半天的。”
端容很执拗,“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他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最讨厌吃梅子了!”
说着,他眼尖地看到了一颗漏网之鱼,拿起来就扔到了外面,一副嫌弃得不得了的样子。
“……”
瑟瑟的红唇微张,黑白分明的水润眼眸眨了一下,“其实,梅子挺好吃的。”
端容看了过去,静了几息,他果断点头,“是挺好吃的,你要想吃,我再给你摘!”
瑟瑟笑倒在端容怀里,端容紧张地环住了她。
她的眼睛笑得弯弯的,里面有他的身影。两位老嬷嬷说他们的眼睛最是相似,端容听了这句话,心中暗自高兴,他也有和她相似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