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他自请随燕王前来川蜀拜谒恳请姑祖母,便是事先求了叔祖,得他亲自在皇祖父面前说项,保证了自己的安危,才得以成行。
结果,他却没有做到自己许下会照顾好自己,不让自己陷入险境的诺言,入了云雾山,差点就丧了性命,好不容易因锦绣而活下来,却足足在山中耽误了两年多的时光。
初初醒来之时,他想过要带着绣儿一同出山,寻高明的大夫诊治,却被弥前辈阻止,说不能移动她。他也想过要出山带了人进去,可他跟山外的所有人一样,都没有修炼过弥前辈独创,不但能够抵御云雾山中雾气的吞噬,反而能将雾气化作功力吸收的功法,无法来去自如。便只得作罢,呆在山里,一边照顾昏迷中的绣儿,一边跟着弥前辈练功。
两年时间,因为有绣儿在身边,于他而言,倒也不算太难熬,甚至有些乐不思蜀。
可就算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也深深地知道,在这对他而言不算漫长的两年时光里,他的亲人们,会有多么的担心。或者,他们会以为他早已丧生,或者,他们还在痴痴的盼望他回家……
他也知晓,负责他安全的燕王叔祖的日子,肯定很不好过。
看不过才二十余岁的年纪,两年前还溜光水滑,如今却已是开始泛起斑白银发的他,就可以想见一二了。
“呵……”燕王嘴角牵起讽刺的角度,根本不理会他是否真的后悔愧疚,反而转眼看向锦绣,眉目间皆是嘲弄之意,上下的打量着她,字字狠辣的问道,“你还知道自己冲动任性?你还知道有人为你担忧?你的心里,除了这个女人,还有你的亲人,有你的国家吗?你倒是跟我说说,她有什么好,值得你连命都不顾?云雾山这种地方,便是经年的老猎人都不敢闯,你倒是胆子大啊!你说说,这样一个要姿色没姿色,要名节没名节的祸水女人,值得你如此吗?”
锦绣默默垂下眼眸,没有开口,也没看那祖孙二人,只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苦笑。
她就知道,一旦离开云雾山,她所要面对的,便是如燕王此刻所为的一般,绵延不绝的指责和逼迫。
早在听闻弥月所言已过两年之时,她就已经明白,经此一事,“祸水”这个名头,恐怕终她一生,都没有办法摆脱得了了。
若她有些理智,在这个时候,就应该离李郅轩远远的,指不定还有人会觉得此事不过是皇长孙自己情之所牵,与她并无太大干系。可她到底没有忍住,在了解一切之后,给了自己也给了他一个机会。
若他真能够一如既往,便是做他一辈子的“祸水”,又如何呢?
她余锦绣早就污泥裹身,难道还怕旁人的指责么?
“值得!”李郅轩昂起头,斩钉截铁的回道。
他回眸看向锦绣,目光里全是柔柔的暖意。
“对我来说,她比我的命更重要。不要说只是一座小小的云雾山,便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惧呢?叔祖你没有爱过,你不知道,那种为了心爱之人付出一切的心情,是多么的让人满足。况且,若非走上这一趟,我永远都不会明白,原来不单单是我在付出,在爱恋着她,她亦从未停止过。”
他起身示意厅堂内的仆从离开,走到锦绣身边站定,好似要挡住燕王阴霾的眼神诛杀,接着说道:“我听庄中仆人所言,叔祖呆在川蜀两年未离,也多次带人试探入山,想必知道这山中的雾气的霸道之处吧!那种可以将人生生吞噬,一点一点将身体里的东西吸出去的感觉,我亲身尝试过,只差一点点,我可能就已经尸骨无存了。是绣儿,她在川蜀遇上了她的师傅,那个女子住在山中,自创了抵御雾气的功法,传授给了她,并嘱咐了她在突破之后,便入山寻她。我不知晓情况,以为她是误闯,跟了进去,结果却连累了她。她拼尽了一切救了我,自己却耗尽功力,足足昏迷了两年,直到前几日,才终于清醒过来。她为了我可以付出性命相救,我亦然。”
他的一字一句,充满了浓浓的深情,那仿佛化不开的浓蜜般的情谊,甜腻得叫在愤怒中的燕王,都不由一窒,不知该如何说话了。
爱情,在他知晓自家父王的过往之后,就开始嗤之以鼻。他从未想过要拥有,更看不起那些沉迷于所谓男女情感中的人。可是此刻,看着那一双不过十来岁的小儿女交织在一起的眼神,自来桀骜别扭,以打击他人,踩着别人的痛苦而欢乐的他,竟是连一句讽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许久之后,他才平静的却吐出一句看似责难的话:“那你有没有想过,皇室容不容得下她,你的祖父父母容不容得下她?这个天下容不容得下她?”
李郅轩面色不改,眼神更显坚定,“叔祖是否忘了我李氏一族的族规?又是否还记得太宗皇帝曾说过的话?”
燕王面色一僵,瞪大的着眼睛死死的盯住他,眸光中全是不敢置信。
李氏族规?为了这个女子,他竟是将族规的搬出来了?不过是一双十来岁的孩子,他们怕是连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现实都分不清楚吧!竟有如此深厚不移的情谊么?
可是,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深深的羡慕嫉妒恨了。
人生在世,能有一个值得自己执着的人,其实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他寻寻觅觅了二十几年,桀骜不驯、肆意妄为掩盖下的一颗真心,始终无人能懂。这小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竟是寻到了一个叫他连放弃天下至尊都乐意的人。
李氏族人中,他确实是幸运的。
“什么族规?”锦绣见他们二人语含机锋,相互打着哑谜却始终不肯明言,便上前拽了拽郅轩的衣袖,轻声问道。
但凡她问,郅轩自然是无所不能言的,当即开口解释道:“太宗皇帝立下的族规……”
未等他继续说下去,燕王狠狠瞪了他一眼,开口朝锦绣道:“待你嫁进李家,自然知晓我李氏有些什么族规了。”这话,表面上听似他赞同锦绣嫁入李家,可话音中,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隐晦的含义。
锦绣自然听出了他的意思,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呐呐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当着别人家长辈的面,毫不避讳的询问人家家族的族规,这种看起来就已经是迫不及待想要嫁进别人家的女子,真的是她么?
郅轩却不以为意,坦然的反驳道:“绣儿想知道,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燕王也不再说他什么,只似笑非笑的看着锦绣,锦绣心中的困窘,却因郅轩坚定的话语和态度,瞬间消散无踪。
虽然在定下念头要给他回应,由他相伴共度此生之前,她就早已经预料到会经历些什么,可她的坚定,到底还是有些不安稳。因为他们的将来会如何,最重要还是看他的态度,他若不能坚持,自己即便有再多的方法,到头来也只会以悲剧收场。
其实她一直在等,等着出来以后,等着天下人铺天盖地的指责,等着他们的亲人千方百计的刁难……
最重要的是,等着看他面临这一切的态度。
燕王不过是他的叔祖而已,他的刁难,于她而言算不得什么,也影响不到什么。可如今,因为他的这一点点刁难,她看到了他的决心。
他没有改变,一如既往,依然坚定着他的信念,那她,又有何惧呢?
锦绣彻底的无视了心中暴跳如雷,表面上却一直强作平静淡漠的燕王,起身直视郅轩,冲着他忐忑不安的眼神,眯起了圆圆的大眼睛,笑得很是开怀。
郅轩见状,嘴角也开始慢慢的挑起,一颗悬吊得老高的心,总算是落回了原处。
他最怕的,不是亲人父母的为难不允,更不是这俗世之人的看法议论。
唯一在意的,不过是她不能全然信任,始终心怀芥蒂。
当然,他最怕的,莫过于当他们面对人生艰难前途的时候,她会将答应过他的事情全然忘却,重新缩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肯出来。
如今见她一改从前的犹豫,倾付信任,坚定陪他走下去的信念,他还有什么好忧虑害怕的呢?
看着这二人完全忘记了还有一个他存在,只顾着深情对视,燕王嘴角忍不住的剧烈抽搐,抬手捂着眼睛,愤愤的走出了厅堂,怒气冲冲的命亲卫安排快马,往长安宫中传讯去。
然而,待众人退去,留他独自立在屋檐下之后,他面上的愤怒却完全散去,只余下嘴角一抹微讽的笑意,望向长安城的眸光里,全然是等着看好戏的期待和幸灾乐祸。
长安城的天,在经历了两年多前的那场异变之后,怕是又要再变上一变了啊!
第140章 [VIP]
感叹一番之后, 燕王又回了厅中,顶着自家侄孙子谴责的目光,以一副不管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带着幸灾乐祸的模样和语气, 告知了锦绣她的祖母余夫人柳氏还留在川蜀, 并且因为她的失踪, 这两年来心力交瘁,身体每况愈下, 已经缠绵病榻好几个月,如今更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的消息。
目的, 自然是先分开这两个“恋-奸-情-热”、半刻也舍不得分开的小儿女。
显然,他对于人心的了解与把控很是到位,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锦绣根本顾不得李郅轩,当即就要返回余家祖宅。
而李郅轩,因着失踪太久,还有一些事情,必须他与燕王一起去处理。更何况, 他们二人虽私定了终生, 但这种事情,却不能太过明目张胆, 至少得先过了明路。如今柳氏重病在床,他们不可能拿这样的事情去烦她。
因而,就算李郅轩再不满,最终, 锦绣还是一人独返, 他只能依依不舍的随同燕王前往成都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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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提前往成都的途中, 燕王是如何教育警告李郅轩,只说锦绣乘着马车,风驰电掣的往家中赶去时,心中可谓是思绪万千。
从云雾山中出来,她没有第一时间往余家老宅赶,其根本因由,只在于她根本没有想到,在祖父丁忧起复,官复原职之时,还会有人因为她的失踪而留下来。
作为余家女儿,上辈子她看不清自己的亲人们,以为他们是真心疼爱她。本以为历经了劫难之后,今生便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可到底,她看轻了祖母,看轻了她对自己的那份偏爱……
她一直以为,相对而言,就算祖母稍微疼爱偏心自己一些,也完全无法替代掉兄长和弟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毕竟每一个家庭里面,长辈们最最疼爱的,大多是传承家族,绵延子嗣的儿子孙子,女儿孙女什么的,迟早都要嫁人,将来那都是别家的人,有吃有穿,好好教养,然后寻一个门当户对,过得去的婆家,就已经算是疼爱了。
那些稍势利些的,女儿孙女,可都是为家族联姻的工具,至于嫁过去的生活幸福不幸福,端看个人如何看待罢了。
祖母之前处处偏爱她,其实她下意识的,以为不过是因为当初自己是在她的生辰宴上遭到侮辱,她心存愧疚而已。便是如此,她的所作所为,都已经有些“离经叛道”了,为了自己完全放弃其他的儿孙,这样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
可偏偏,她最后却这么做了。
整个余家,包括那位一直处处在强调着,她爱她犹如自己性命的母亲萧氏都未曾为她停驻,只有祖母,孤零零的一个人,守在余家老宅,等待她的归来。
便是所有人都说,她凶多吉少,也许早就不在人世,可她却不曾放弃,坚持着,一次次的让人寻找,一次次的求告燕王……
这样的祖母……
“祖母……”锦绣眸中含泪,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奔赴到柳氏的身边。
那个原本被调养的极为健康祖母,如今已是瘦骨嶙峋,苍老羸弱的样子,叫人看着,就心生战栗。原本被抛在芳华容颜外的岁月痕迹,已经深深的印铸在她脸颊,手掌的肌肤上。
她老了,憔悴了……
“小姐,是小姐!”头发花白的李妈妈面露不敢置信的惊喜,轻轻摇晃昏睡着的柳氏,大声的喊着,“夫人,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她没事,她真的没事……夫人!”
锦绣心中惶恐,声音有些颤抖,“李妈妈,祖母,这是怎么了?”
“小姐啊!”李妈妈眼中的泪刷的一声,泉涌般流淌出来,她回身抓住锦绣的胳膊,哭诉道,“自两年前安平大长公主着人送信来,说是小姐无意中进了云雾山里,夫人就担心得不得了。那云雾山,可是出了名的有去无回,小姐你怎么就跑到那里去了呢?两年了,夫人日日寝食不安,总责怪自己不该为了大小姐的及笄礼,让你一个人去了云雾山庄,连苏妈妈都没带上……这一日日的忧心,夫人的身体……”说到此处,已是哽咽不成声了。
“是我不好!”锦绣也泪水涟涟。
因为心底暗自升起的那一点欲-念,她便行随心动,完全忘了若是她出了事,不单单是邀请她去游玩的如梅姐姐和安平大长公主要担上个照顾不力的责任,祖母也会为她忧心难过。可那个时候的她,怎么就好像鬼迷了心窍一般,什么都顾及不到了呢?
便是再大的吸引,在郅轩昏迷之后,她就应该退出山林,送他就医才是。
可她却只顾着自己的空间,只顾着空间里那迫不及待想要前往山谷的欲-望。
是她自私,叫祖母担忧了两年,熬坏了身子。是她自私,叫退守川蜀的安平大长公主不得不重返长安……
“小姐也别自责,你年纪幼小,寻常又鲜少独自出门交际,身边又只带了白雾一个,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
“李妈妈,你别说了,我都知道。”锦绣打断了她为自己辩白的话,也不再提及,只急迫的问道,“请了大夫没有,大夫怎么说?给祖母开的什么药?你把方子拿来我瞧瞧。”弥月姐姐父亲是丹霞神君,她自幼随父习医,医书甚是了得,兴许,她可以开出比大夫更好的药方来。
“好,好!”李妈妈含泪连连点头,忙不迭的出去拿药方子。
锦绣坐到床边的绣凳上,调出控制面板,完全不顾弥月的抓狂惊叫,将玉碗中好不容易才生成的一滴“生命之水”运出,送到柳氏唇边。空间融合消耗了许多的能量,原本露出整片山谷的空间,被打回了初始原形。
一间破破烂烂的茅屋,六块一亩大小的田地,一个半亩的池塘,还有一口一个时辰才能溢出一碗灵泉水的泉眼,唯一没有消失的,也只有那一屋子的纸质书籍。
如此境况,甚至赶不上当初刚获得空间时的情状。也难怪习惯了豪奢安逸的弥月,一朝失去所有之后,顿觉难熬了。
当然,让她更觉难熬的是,这个时候的空间,完全不能像以前那般,通过控制面板的操作,就能够种植、收获了。她们必须亲自动手,翻土、下种、浇水、施肥、收割……